作者:妖瓜
老刘是水电工,越战老兵,我们都叫他刘老,是戏谑的意思。大背头,鹰钩鼻,眼大放光,特别是络腮胡子,多而密,即使在光灿灿的街头,你偶遇他也会以为是“蒙面大盗”出山。加之穿的破烂,从远处看,你会认为你看到“一片废墟”。
今年他五十八岁,膝下无子嗣,靠改水电谋生。据说,他参加过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是炮兵,他说他获得过勋章,真假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在我们花天酒地的时候他总是拿共和国功臣压制我们,赚取我们许多景仰,骗了我们很多酒。
他有句著名的口头禅“执行”。五十七岁生日那年我和几个朋友为他祝寿。他很兴奋,开席,我们让他首先讲两句,他左手端起酒碗,右手拿起筷子悬在半空,环视我们几遍,我们能从他滚烫的目光中感受到他的澎湃心潮,他嗫嚅着,酝酿着,最终大喊一声:执行!语毕,狼吞虎咽。酒至半酣,他一业主闯了进来,说他改的地暖漏水,语气嚣张,我们自顾喝酒,业主临走时骂了句:刘老,能把你妈晚上给我用几下吗?刘老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啪的一拍桌子,一杯酒下肚,说:执行!那顿酒不欢而散,我们不知道他是要我们去打那个业主还是还是惧怕业主,受此大辱。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说,司令员杨得志当时指挥的不好,人死如麻。
我是在军事博物馆一本残破的越战阵亡名册上看到他的履历的:吉林白城人,一九六二年生,高炮六五旅,荣获三等功一次,阵亡。我把阵亡名册拿给刘老看,他正在墙体上打钻,尘土飞扬,看到自己名字,浑身颤抖,头枕着胳膊靠在墙上背对着我,压抑悲声,双肩抖动。
坐在一堆瓦砾上喝着最低廉的酒他向我敞开心扉。
“国家还没忘了我。”一口酒下肚,还砸吧着嘴,一脸的感动。
“你是功臣,你还活着,你怎么不上报,争取待遇啊,大哥!”
“还上报?上报个球!”
“为啥?”我问。
“比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我值了。”
“这是你该得的。
“不,老天爷给的够多了。”
“给了你啥?”
他看看窗外的车流,仰了下头,又深吸一口气说:“活着。”说完又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告诉你件事,我有三相好的。”他大笑起来,震落一层灰尘。“你不知道啊,有个战士才十九岁,腰以下全部炸飞,我问他你还有啥要说的?他说,‘我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我想日了一个越南娘们儿!’”。我不说话了,他却反问我:“我还活着,比起那死了的生瓜蛋子,我三相好的,我值不值?”他伸出三个指头,在我眼前晃动。
“你那三等功怎么得的?”
他没有回答,从兜里掏出一泛黄的纸片递给我,上面有黑红的血渍泛着他的汗臭味儿。那是他的嘉奖词: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刘向东同志(他大名)为我们全旅做了表率,特授予三等功一次。
看我读完,他拿过来点燃,用嘉奖令点烟,我没能抢过来,这是他身份的唯一凭证。他端起酒,我也端起酒,他说:“执行!”他一饮而尽,我没喝。
“那场阻击战打的苦啊,把山都打矮了。”他又连说了几个执行,几杯酒下肚,他还问我:你知道苦是啥意思吗?他说:苦就是别人骂你妈你没了怒气,连打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我本来想把那次军功的事带进棺材的------”
“说出来!”我忙说。
“那次阻击战我们一个连对付越南一个营,敌人火力太猛,死的就剩六个人了,上级命令撤退,我们连长打红了眼,誓死不撤。你猜我怎么着?”
“不撤!”
“错!我在通讯兵身边,听到命令,立刻丢下枪转身就往山下营部跑,我都能听到连长大骂我是懦夫,我听都没听,撒丫子就跑。”他盯着我的眼睛,揣度我有什么反应,尽管我心里想说,连长怎么不枪毙了你,我脸上还是装出一副赞同神色。
“在路上我看到那个炸飞下半身的战士,他给我说了那句话。其实他话还没说完,我记着上边的命令,‘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管,立刻撤回营地’,我扔下他就跑,全连除了我都死了,等清点战场的回来,我换了衣服正剪脚趾甲。”
“你本来是能救活那个战士的,你这个怕死的人,你怎么不救他!”我摔了酒杯,揪住他衣领,猛烈摇晃他。他大喊:“执行,执行!”
几天之后他自杀了,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军功章,在土炕对面墙上他用射钉枪射出一行字:执行,我错了吗?这句话用了几千颗钉子,钉子的数量刚好是从他复员到死每天一颗,最后一颗钉子他射进了他的脑袋。
政府再次追认他为烈士,给了他一笔补偿,我把钱寄给了那个死去的战士家属。他没有挽救战士的事我和谁都没说。也许谁都没错,是狗日的战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