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0-06∶00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小小的天赋,比如有人可以将脖子旋转180度,有人生气的时候眼睛会改变颜色,有人的舌头能舔到鼻尖,有人可以连续一个星期不睡觉……我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我把它掩藏得很好,经过精心矫饰,甚至还会令别人得出截然相反的判断。
我没有同情心和内疚感。
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大一样,大约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下午,阳光格外好,一缕一缕地打在睫毛上,令人目眩神迷。我总是抱着挑战的心态与太阳对视,换来满眼飞舞的光斑,很难受但也颇有意思。还有一个秘密,如果你长久地盯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当抬头望天空的时候,影子就会转移到天幕之上。我喜欢这两个游戏,用它们打发了无数个无聊的午后。
每到寒假,同一个小区的孩子常常结伴到后面的野湖上滑冰,那些疯玩疯闹的美妙时光至今仍会出现在我梦里。奔跑,嬉笑,尖叫,打滚,皴裂的脸蛋,冻过头反而产生烈火炙烤感的手指,飘进脖子里凉丝丝的雪花,头顶蒸腾的热气……每个小孩都跟小动物似的,让你仿佛看到了纯粹的生命本身。
湖边的柳枝最早透露出春意,总算给黑白灰的世间带来些许色彩。大人将野湖划为禁地,严格禁止我们去那里玩耍。不过,孩子的冒险精神是成年人无法理解的,我们依旧把野湖视为桃花源。
我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和一双枣红色灯芯绒棉鞋,又蠢又村,这身打扮出自我妈之手,令我感到羞耻但又无可奈何。尤其是那条碎花背带棉裤,曾因为心急解不开腰带而尿裤子,不止一次!大自然蠢蠢欲动的生命力鼓动着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释放过剩的精力,向野湖深处跑去。
忽然,一只像鹰一般大小的乌鸦从我眼前掠过,黑色的羽翼犹如刀锋划过冰面。它发出“啊啊”的怪叫,跟人声一模一样,听得我毛骨悚然。乌鸦优雅地落在冰面上,收拢翅膀,我仿佛听到冰块融化碎裂的声音。它左右顾盼了一回,最后锁定我,眼神如同冰锥。与我对视了几秒钟,骤然亮开双翼,只一扇,便腾空而起。冰面在它脚下微微震颤。
它是一个黑色天使。
我被恐惧的铁手掐住了咽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正在此时,我的同桌孟晓隆遥遥朝这边跑来,他嬉皮笑脸地在我面前左晃右晃,又朝我脸上掷了一把雪。
“嘿,发什么呆呢!”孟晓隆凑过来,狡黠地翻起眼睛看着我。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油笔,在左手手背上划拉了几下伸到我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仍是失魂落魄的,照着上面的字迹念道,“跌。”
“哎!”孟晓隆大声答应,接着发出土狼一样的怪笑,“想你爹了吧!”
他知道什么最能触怒我,我没有父亲,我的母亲是未婚妈妈,我家是小区居民的饭后谈资。
羞辱和嘲笑倒叫我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毫无疑问,愤怒是比恐惧更为强烈的情绪。
“去死吧你!”
“应该去死的人是你!我妈说,你妈压根就不应该把你生出来!”孟晓隆一面表达着对我的蔑视,一面继续向湖中心跑去。
“你马上就要死了。”看着他向刚才乌鸦的栖息处挺进,我冷眼旁观,内心深处的兴奋像蛇吐信子一样嘶嘶作响。
“你才……”话音未落,伴随着冰层恐怖的断裂声,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幕,两只红毛线手套在水面上浮浮沉沉,让我想起了手套里面那双指甲缝中藏污纳垢的手。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呜咽,也许仅仅是我的幻觉。
周围空无一人。
度过了惊慌失措的几秒钟,孟晓隆恢复了一点理性,四肢玩命扑腾,双手试图扒住冰窟窿旁边的冰面,结果却导致更大面积的冰层落入水中。又尝试了两三次,奇迹发生了,最后一次他竟然撑着冰面颤颤巍巍爬了上来。他完全懵掉了,寒冷和恐惧令他六神无主。当他能活动之后,便连滚带爬地朝岸上一路小跑。不多时,岸边的大人发现了他,尖叫声四起,犹如一群惊慌失措的鸡。
我不自觉地笑了。
此后的孟晓隆一直有点反应迟钝,差不多可以说害怕我,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在他眼中,我是一个能置仇人于死地的女巫,能用意念杀人的怪物。
他成了我忠实的马仔,这是后话。
阳光、冰湖、冰块的碎裂声、红毛线手套、乌鸦的哀鸣,这样的组合像烙印一样存留在我的记忆中。当然,更令我刻骨铭心的不是别人的遭遇,而是我惊人的冷静。
正因为此,在编造谎言时,我没有任何不安,骗过测谎仪也不在话下。长大后,有一次在一本心理学书籍上看到“反社会人格”这个名词,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我更愿意称自己为“天生说谎家”。
你能说枯叶蝶模仿一片树叶是说谎吗?一个额头宽阔的人看起来很聪明,事实上并非如此,你能说他是欺骗吗?演员扮演一个角色,你能控诉他蒙蔽了观众吗?医生对将死的癌症患者说你很快会康复,是在伤害对方吗?
我懒得为谎言做更多的辩解。总之对我而言,说谎是一门真正的艺术,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产物。每当我制造的骗局得逞,心中都会产生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差不多等同于作家创作了一部小说、木匠做好了一张桌子或者运动员在比赛中夺冠。我非常享受,乐在其中。有时候,撒谎并非为了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好玩。比如有一次,我高超的化妆技术骗过了外科医生,令他误以为我的大腿被严重烫伤。在他要求护士立刻为我处理伤口的空当,我一溜烟跑掉了。那感觉真棒,就跟小朋友乱按别人家门铃似的。
谎言的溃败往往来自于“穿帮”,这就要求说谎者拥有出色的记忆力,并且在谎言出现崩塌迹象时保持冷静,相时而动、随机应变,想方设法化险为夷。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犹如一件艺术品,需要细心和耐心。
追溯我谎言人生的开端,要从孟晓隆溺水事件发生的两年之后说起。
我10岁那一年,《天才儿童报》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国性征文比赛,旨在挖掘天才儿童作家。征文题材不限,字数不限,首奖高达1万元。在90年代初,这可是一大笔钱。母亲为我报了名,而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写作文,在这方面压根没有才华。
“你就试一试嘛!”母亲从一堆需要改制的衣服中抬起头来,鼓励道。她的本业是重型机械厂图书馆管理员,业余时间帮别人改改衣服补贴家用。我一看到她坐在缝纫机前就感到生活的沉重和无趣,这份兼职剥夺了我们的全部娱乐。
“我根本不会写。”
“我可以辅导你嘛!”
“写什么?我爸?”我冷酷地说。
天性的懦弱让母亲有点怕我,她讪讪地笑着,带着撺掇的口吻,“静子,你要是得了这个奖,咱们就有钱了。妈妈可以带你去海边,你不是一直想看大海吗?”
我眼前一亮,“真的?”
“当然。”
“可是我写不出来啊。”
“妈妈早帮你想好了。”母亲站了起来,长期伏案导致含胸驼背。她的脸色看上去很差,一副被生活重担压垮的样子。她走到书桌旁,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我帮你构思了一篇科幻小说。”
我疑惑地回过头仰视她。
“是一个关于环境保护的故事。”她拉过一把椅子,挨着我坐下。
《孤独的地球》讲的是1000年之后,由于人类对地球不加节制的掠夺,导致大量物种灭绝,最终只剩下顽强的蟑螂。人类则靠注射高科技营养液维持生命。最终,科学家从蟑螂身上提取了不朽基因,终于使已经灭绝的物种一一复活。从此,人类意识到保护环境的重要性,痛改前非,开始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
这篇文章一举斩获《天才儿童报》征文比赛首奖,引起了媒体和评论界的高度关注,甚至成为红极一时的社会话题。评论家交口称赞:《孤独的地球》文笔圆熟老练,思想性文学性俱佳,揭露了人性的虚伪、贪婪和自私。这哪里像是出自一个10岁儿童之手!惊世之作,后生可畏!也有人质疑这篇科幻小说由成年人代笔,但我在接受采访时对答如流、头头是道的样子令他们闭上了嘴。
更何况,事实证明,人们十分乐意相信天才神话。
躺在三亚细腻柔软的沙滩上,望着碧波荡漾的大海与无穷远的天际相接,我的眼中不知不觉盛满了泪水。从三年级以后就很少流泪了,性格中冷漠的底色毫不留情地侵占了我的灵魂。只有在大自然的宽容与壮美中,我才会缴械投降。
还有一个好消息,从此之后我所有的作文全部由母亲代劳。我看了一眼在太阳伞下捧着一本小说的她,她正好也注意到了我,冲这边挥挥手。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平日里胆小怕事的人变成了我的谎言导师?不得而知。也许,流淌在血脉里的秘密不是人类能够解释的。
据说有一位哲学家还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在小时候曾经反复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谎对一个人有好处,为什么他还应该讲真话?”
这个问题困扰童年的他,却并不困扰童年的我。总之代笔事件之后,我便给出了时至今日仍笃信不疑的答案——如果说谎对一个人有好处,那么他毫无必要讲真话。
床头的荧光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2∶38分,旁边放着一本东野圭吾的《恶意》。这本书是一周前洛送我的,说什么“对人性有着深刻的揭示”。还没来得及翻,看到这么厚一本就头皮发麻。都怪那些轻佻肤浅的微信公众号,把我本身就不怎么样的阅读能力摧毁殆尽。现在,我连阅读一本推理小说的耐心都没有。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用鸭绒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果明天还这么冷的话,就必须开空调了。还有3个半小时可睡,我将明天的剧情快速过了一遍。成败在此一举!调整姿势为平躺,双手交叠在小腹上,试图让头脑放松下来。洛手中的硬币在黑暗的角落疯狂旋转,我很快堕入无梦的睡眠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