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灵山

冬至这天,爸爸出院回家休养,哥哥也从市里坐夜车赶回。聚少离多的一家人在非常的日子里,聚在一张小桌上共享晚饭。哥哥、妈妈和我围着爸爸,爸爸斜倚在我身上,忽然喉头哽咽,望着我们母子说,只盼着,咱们家这四个人能一直在一块儿。平日顶天的梁柱竟然温软得像一杯冬天的热水,我赶紧找一句玩笑消散了这种气氛,不让眼泪流出来。 

一个月前,爸爸在工地上突遇脑出血不省人事,经历了一个月艰难的救治后,带着左侧身体瘫痪和花色繁多的西药,终于,回到了安静的家。接下来就要靠自己勤于锻炼了,能康复到何种程度也是未知。最开始进展非常好,只练了四五天,爸爸就可以慢慢在屋里走上两圈。屋里走稳了,就到院里练,等院里也量不开了,就出门上大路。农村的路坎坷不平,化雪以后,更是泥泞难行,爸爸身边总要有人一步不离地跟着,以防摔跤。老人、病人筋骨都脆,何况数九隆冬时天寒地冻,一下都不敢摔着。

在家住了一阵,姑姑来电话请爸爸到蛇庄过冬。妈妈担心添麻烦,可爸爸想去,我就陪着去了。蛇庄原只是一座村庄,七十年代这里建了煤矿以后,逐渐从农村变成了小镇,土路上盖了沥青,楼房也立了起来,暖气自来水一应俱全。在小镇的西边缘,有六座红砖筒子楼整齐地站成一排,楼下有一溜小平棚子,一间间都用生锈的防盗门锁着,往年的旧春联还挂在上面,那是人家的煤仓,放杂物使,再往外就只是田地了。姑姑家就住在这里的其中一栋。五年级的暑假我独自来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只住了六七天我就很想回家了。但是姑姑盛情难却,必定让我再多住些时日。我小孩子没奈何,只好忍着性子住下来。可随后我就开始发烧,吃什么都上吐下泻,一连三天肚里没存食,我躺在床上连抬下眼皮都要用力。待病好后,按姑姑的意思,我还是不能回家,因为我这一病瘦了不少,立刻就回到家去,让人觉得姑姑亏了侄子,没叫孩子吃饱。所以那段记忆实在不美妙。

唯一值得记住的是,后面一栋楼上住着自家一个读“高四”的哥哥,崇明,离高考还远,他每天在家装模作样地复习功课,其实根本学不进去。我总喜欢去他那,现在想想他那间小屋有什么稀罕物吗?黑乎乎的,好像没有窗户,也可能因为热所以每天都拉着帘子;一张上下床堆满了练习册和杂物;有一把吉他,对我来说倒是很新鲜,我那时只在电视上见过。除此外什么都没了。不过小男孩爱跟哥哥玩,并不是崇拜物件,而是向往哥哥们脸上冷淡的表情,那代表了成熟,成熟的另一表现则是,他们有更多的零花钱,不止于在小卖部买买文具和零食,还可以去夜市的摊摊上消费,这都很潇洒。这是小男孩无法企及的。我在他那盘桓了几天,有次下了半天的大雨,晚上十点云收雨住,黑黑的路面满是被雨打落的墨绿色的杨树叶。我们上街买吃的回来,我看见昏黄的路灯下彷佛有一片树叶在慢慢挪动,崇明哥说可能树叶底下有只老鼠,我拾了根树枝小心地把树叶挑开,竟是一只绿壳大王八驮着树叶散步。真是不幸被我们捡走了。

后来姑姑终于放行,我的心情像重获自由的小鸟一样,带着王八离开那天我没找见那个崇明哥,在路上哭得像失恋一样。

有暖气的家里很是暖和,姑姑依然为我们加厚了褥子,晚上我洗完热水澡,躺在干爽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爸爸很快就打起呼噜,姑父的呼噜声不久也传到耳边,我想象着这座房子是一头威严的母兽,我们都躺在她安全的身体下面,慢慢地,我也被梦俘获了……

我来到一条长街上,四周夜雾昏昏,我跟在一队教会的游行队伍尾巴里,众人穿白袍,领头人穿带尖帽子的黑袍,几乎被夜色掩藏起来。队伍正中有人抬着一只广阔的圆桌,上面摆满了祭品,用粗大的纸花护住桌边,不至掉落。爸爸在我身边,提点我游行时要做哪些正确的事。行不多时,我远远看见崇明哥在路边踽踽独行,他低头盯着手机笑得像个弱智,我喊他一次他没听见。队伍走到另一处时又碰到他,他仍旧不停地笑着前行,我叫着他名字上前拽住他,认真摇晃他的肩膀才把他唤醒。他不笑了。原来他刚刚死掉,本来已抛却烦恼进入了极乐,如今却又被我召回了这个黑暗的世界。

太阳把我叫醒时,爸爸已经在睁着眼看天花板了。见我醒来,叫我扶他去厕所。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等着冲马桶,一边回味昨晚的梦。我向来有给自己解梦的癖好和本领,但这次实在想不出这个梦代表了什么。早饭过后我搬着一把椅子陪爸爸下楼练习走路,人们大概都上班去了,外面很久也不见个人影。我们俩慢悠悠走着,彼此说着话,这时迎面过来一个老头。他穿着素白的旧衣服,光头,身材又细又长,推着一辆比衣服还旧的自行车。爸爸看见他时,住了脚步等他,他笑眯眯地走到切近,停下来说话。两个人看得出来认识,他讲起一两位患脑淤血的老街坊病都好了,叮嘱爸爸要好好锻炼,这病能恢复好,爸爸不时点头称是。

老头离开以后,我问这是谁。

爸爸说,他也是从咱老家过来的,都是矿上的人。他娘是个明眼儿,会看。那会儿没了恁奶奶以后,他家的老婆儿看见恁姑姑,就叫住她说,恁家有仙班,恁娘在灵山上是送生娘娘。

灵山?

灵山在河南,你忘了你小的时候,恁妈妈有时候天不明就去朝山嘞?就是去的灵山。

那咋后来不去了?庙没了?

咱们这的人现在都懒了不是,不去了,在河南那边人家还是个大庙,还热闹着嘞。

哦,我记起来了。

小时候街里的妇女们每年都去朝山,各家摊钱租一辆三马车——烧柴油的三轮机动车——天不亮时早点出发,天黑前就可回来。我那时不知道何谓朝山,后来知道原来就是拜庙,只是这个庙是名山大庙,神灵众多,与一般小庙不同。所以虽然我从未去过,灵山在我心里一直都很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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