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你怎么来了?”两鬓略微斑白的男子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他脸上又添了些许风霜的印记,似乎比我上次见到时更苍老了一些,只是一双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凌厉又威严。
“爹,我有事问你。”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一眼两旁值守的侍卫。
父亲用眼神示意侍卫们先行退下,抬手指了指一旁八仙桌上的茶壶,“水。”
我冲过去,抓起水壶灌了几口。我现下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从雁回山一路赶到长亭关,马不停蹄地疾驰了五天,一副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模样。
“一个女孩子,成天风风火火,像什么样子。”父亲蹙眉,无可奈何地摇一摇头,“说吧,想问什么?”
“长宁公主的事情,爹爹如何看?”我双手撑在案牍上,身体微微前倾。
父亲看了我一眼,闲闲地道,“听说卫王派世子专门负责调查此事,不过至今尚无定论。你问错人了。”
“爹想听听女儿的看法吗?”
父亲抬眼看我,道,“你说。”
“影卫负责护送长宁公主到驿站,此事决定得仓促,知道的人并不多。公主到达驿站之后随即遇害,本来嫌疑最大的应该是影卫。可是却从郎中令大人的物品中搜出一封写给陈国上将军的信。这样一来,就把焦点完全转移到了柳大人身上。”
父亲略一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那幕后之人会不会是想保护影卫中的某个人呢?或者,是怕顺藤摸瓜,牵连出与影卫有关的某个人来?”
“你如此猜测,也不无道理。”父亲波澜不惊地道。
“和亲公主遇刺,赵卫两国结盟受阻,卫国陈国剑拔弩张,表面上看,其余三国坐收渔人之利,幕后黑手最有可能在那三国之中。但那人的意图果真是要卫国与陈国开战吗?”
“依你看来呢?”父亲掩了书卷,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
“虎符。”我盯着他脸上的反应,不由自主地攥了拳,有些紧张,“一旦宣战,卫王将授虎符予三军统帅。谁得了虎符,便可号令卫国全境的兵马粮草。那人挑起卫国与陈国的纷争,会不会其实是为了谋取虎符?”
父亲不动声色,双目中的光却敛得更深,“如何证明?”
“蓝田白玉和亲印信。”我掌中沁出薄汗,“天底下见过那原件又有本事以假乱真的,只怕不多。宋之溪算一个,而此人恰好与朝中一员手握重兵的大将私交甚笃。至于那人有没有野心,查一查他军中这几年的粮草、车马、兵械出入,再与上奏朝廷的数目核对,或约莫可知。”
父亲看了我片刻,突然放声大笑,道,“你这段日子同那柳沐言在一处,倒是长进了一些。”
父亲这是,被我说中了?我心中震惊,犹自不信。
“爹,为什么?”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失声道,“爹爹是忠肝义胆、顶天立地的卫国武陵侯,人人景仰的护国大将军……我不信!”
“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父亲面色如铁,语气不容置疑。
“什么原因?这卫国的江山难道不是爹和先王亲手打下来的?爹爹怎么忍心毁了它。”
“正因为是我亲手打下的江山,才不忍心看着它白白葬送。
先王知遇之恩,苏燮永不敢忘。但当今的卫王,亲小人,远贤臣。朝堂上尽是一群搬弄是非的无耻之徒,忠臣良将人人自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的卫王,有哪一点当的起我卫国江山!哪一点配得我苏燮为他出生入死!
六国争雄,天下未定。为君者不思进取,反倒扶植亲信,打压有功之臣。飞鸟未尽,良弓先藏,岂是安邦定国之道!”
我顿住,不知该如何反驳。
“那不如,卸甲归田好不好?爹爹戎马一生,操劳了大半辈子,这护国大将军不做也罢。不如让女儿陪着您,游山玩水,养花种草,过几年清闲的日子好不好?”
父亲叹了口气,“九九,这几年,朝堂上的议论你应该也听了不少。卫王重用外戚,屡次削我兵权,培植沈傲的势力,只怕不出几年,卫国再无我苏燮立锥之地。即便爹愿意卸甲归田,以卫王的心胸,岂能容得下我?我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
“难道真没有别的办法?”我着急又无措,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这些事原不该让你操心。”父亲看着我的眼神透出些许怜爱,“你一个女孩子,这些年出生入死,受了不少苦。卫王把你娘扣在都城,又将你选入影卫,不外就是牵制我的意思。”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不是爹忍心,是爹身不由己,连累了你和你娘。”
“爹”,我看着父亲眉眼间的沧桑和无奈,但觉心中苦涩,不能自已。
塞外边关,地势空旷辽阔,劲风裹挟着沙砾,遍地逡巡,壮阔又悲凉。
我躺在营帐里,碾转反侧,难以入眠。
营帐外似有脚步声。我欠身坐起,问道,“阿遇,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或许只是巡逻守夜的士兵从帐前经过。
离开法延寺的时候,我仓促地给沐言留了一张字条,说是有急事要离开一阵。我本想将阿遇一并托付给沐言,转念一想,现下我与他还委实不知是敌是友。况且,阿遇是我救回来的,总要负责到底,于是便带着他一路从雁回山直奔长亭关。
我一直打算让阿遇多念两年书,识一些道理,毕竟他是个小狸妖,身上天生带了些戾气。学些礼法,或许能将他的野性克制一些。不过说来奇怪,好像白昊这样,明明是个妖,还是个虎妖,却一身仙气,哪有一点野性难驯的样子。
想起白昊,我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不由地轻叹一声,伏首抱膝,喃喃道,“白昊……”
眼前化出两三点流萤,轻轻盈盈地舞出几个螺旋,微光明灭间,一个风姿闲雅,俊逸出尘的人影便映入眼帘。
我用力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方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白昊,你怎么在这里?”我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别,问得有些心虚。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他闲闲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自然有办法。”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低了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若不愿意见我,我便走了。”他一拂衣袖,转身欲走。
我急忙伸手,牵住他的衣角,“不是的。”
“你难道不是为了躲我,才跑到这里来的?”他笑笑地看着我。
“当然不是。”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更加心虚。谁说那时心里没有一点不知所措,落荒而逃的意思呢?
“这事情,委实惊悚了些。”我低声辩解。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掌心覆住我的手背,“我就知道会吓着你。”
我心中泛起淡淡的委屈,“我不是怕你,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沉默。
片刻之后,他向帐外看了一眼,道,“你想走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
两条人影斜斜映在营帐上,父亲果然派人把我看管起来了。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无处可去。他终归是我父亲,即便他信不过我,我也总不能背叛他。”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走。”他柔声道。
“白昊,你心里的人真的是我吗?”视线描过他俊逸清冷的眉眼,心中不禁淡淡酸楚,“除了你,我并没有九儿的记忆。若我只是九九,苏九九,你还会不会……带我走?”
他摇了摇头,“不会。“
我怔怔地望着他,明明知道本该如此,还是忍不住心痛。
他唇角挽起浅浅笑意,“你是我的九儿,也是我的九九,两个我都要。你不能只是九九,也不能只是九儿,因为少了哪一个我都舍不得。”
心中如起了一层薄雾,有潮湿的暖意,又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忐忑,低声道,“可你是妖,我是人。”
他抬手捧住我的面颊,笑笑地说,“所以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我忍俊不禁,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淡淡曙光透进营帐,营地里人声渐渐嘈杂。他在我额上印下一吻,道,“我会再来的。”说话间,身影慢慢变得透明,两三点流萤划出优美的弧线,微光明灭,他消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