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是什么表情,笑还是沉默。
是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我稳稳地放在车下,看着我神情淡淡的,我几乎要把那几句出口一半的老生常谈咽回去,觉得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最后他点点头说我都知道,我才稍微有了些模棱两可的安心。
那是我交的第一个男朋友,跟他认识快有十五年,直到今年三月份我们分手已整整两年了。说无所谓相聚别离是假的,至少我是舍不得的——北京到兰州的距离,需要等上半年时间再跨过重重山水万千,两个人才能坐下来打量彼此一眼,拿起筷子吃顿闲散饭。
算是习惯,算是仪式。
每次重逢都是匆匆,匆匆地一聚,吃饭说话,再匆匆地散,很是浪费见面前准备酝酿的一番苦心,我因此心中不免几分怅然,挥手说再见之时总欲言又止。
他也一样。可要说的话我们都不知道,即使有话也绝难说得娴熟透彻。于是因为这份不熟练,只得安分接受这种怅然,像捉摸不定的纱绕在心上,最终模糊散去。
现代人的告别大多是平淡的,现在想想,我很久没好好地跟别人说声“再见”,一个“拜拜”就言简意赅地给一场聚散判了刑,潇洒转身,过后却有几分意犹未尽。而身边人也都一样。
有时会很认真地反思,我们是不是该换种方式告别?千年前那种望断天边雁归去的寂寞离情,果真是古时候才有的浪漫吗?
前些日子,我跟高中的几个好友约在淅川一聚,以缅旧情。以前这种聚会我们也搞过,最初大家的踊跃程度令人咂舌,往往暑假的聚会五一开始计划,寒假的聚会十一已经操办,然而日期越近变数越多,最终多半聚不起来。吸取了以往的经验教训,这次我们只提前了十几天进行规划,并且把每个人都耳提面命千叮万嘱,每种可能的意外都考虑得当一一排除,这才各自收拾妥当了乘上车,轰轰烈烈地奔赴淅川之行。
看见大家都好好地坐在位子上,这心里才算安定下来。我向来是故意到的迟,一来迟有迟的妙处,到了地方就能看到所有人正闲聊以待,那最高兴;二来嘛,身为女流之辈,赴席前总不免对镜狠贴花黄,把头发梳了又梳衣角理了又理,这要费些功夫。
因此朋友们见我来便又是取笑,又是调侃,说些不中听的话诸如贵人难请好事多磨云云,脸上却都开怀爽朗,这是真朋友。那次聚会只有五个人,人不多才能兼顾,才能细叙悠情,可我们一坐下来就忍不住点菜吃饭,哪顾上寒暄或是叙悠情。
吃饭实在是最地道的聚会方式了,于是大家也就一边挑肥拣精,说这菜甜了那菜咸了,一边砸砸嘴挑挑眉,说以前班上小甲最拽小乙最漂亮,小丙跟小丁还在一起而小戊那对早分了。
菜过半饱上酒,酒过三巡终于让嘴皮子停下来,悠悠叹声气,互相问几句你现在忙什么生活过得怎么样之类,这是习惯了的模式。
我们的聚会大多如此,明明重点该在眼前当下,可又往往薄今厚古,一个个念旧念得仿佛浪子回头悔不当初。有点隐隐的别扭,又有点说不清的委婉归避。
在一种莫名的珍惜并焦躁中,酒菜都所剩无几,几个人扒拉扒拉盘子只在筷子尖儿蘸到些汤水时,终于有人扫扫表开了口,要不咱们撤吧,他没有用“散”字,大家也就微微一愣站起身,推搡着起身告退,只是脚下松散。
那么,拜拜,下次再聚?我知道他们总会有人这样说,并在脸上挂个微妙而平淡的笑——这怎么能行,两年没见,难道你们竟忍心!我忽然吸了口气叫住他们,提议道再去唱会儿歌?大家回头看我,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精神抖擞,纷纷掏出手机来低头预约包间。我知道他们不舍,只是没人说。谁会说呢。
于是我们一群人在大太阳下站着找KTV,一个个被晒得面红耳赤,忙又互相嘲笑着遮掩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进了包间,屁股紧贴到沙发上,心里才算又莫名地踏实下来,不知是歇了脚,还是歇了心。唱完歌外面已是日暮沉沉向西,华灯渺渺初上,街上行人比白天更多也更静。这该是告别之时吧,我偷偷打量着他们,他们却不看我,也没有看对方,一张张脸状似随意地别开,表情不分悲喜。
那么,拜拜,明年再聚?这话总要有人说,我们小心地等着谁会开口,现在却又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晚最后,几个人站在那个破旧公寓楼的浓重阴影下,脸上干笑着,刚灌下去的冷酒变作热气在胸口翻涌,更往脸上蒸腾。我们千言万语思绪纷繁地冲动着,也极清醒冷静,并在嘴上本能地说些说烂了的保重话。
不过那些陈词滥调毕竟多说无益,于是寥寥几句后对话又变得很现实,如“小甲你俩女生今晚住哪,让小乙把你们送过去”,以及“小丙小丁时间还早咱们要不再去网吧战一局”等等,再就是一阵毫无营养的嘟囔和笑。到最后我看着他们都着急,恨不得赶快结束掉这些客套,于是挥了挥手,转身走进凉凉的夜色。
背后一个朋友却忙走上来叫住我——你真是的,走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吗?我回头看看他,又看看他们,笑一笑说,那么,这次我走了啊。
好,明年再聚。他说。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虽然天色灰蒙蒙的不明朗,却也难得寂静,车站里的人们把离别过得安稳而沉默。我拿起手机发了条记录,朋友们纷纷留言,说是放了长假就去大西北看我,因为我走时没有让他们送。我手指如飞地一一回复,说不许反悔。
等我终于在兰州安定下来,北京那个人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再到时间了还出来聚吗,我笑着说聚啊,一定要聚。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从不郑重其事地说再见,却把一腔深情藏下来慢慢经营,这本来就是一种难得的浪漫。
这是一个流行离别的世界,而我们都不擅长告别。你若走,我不送你;但没关系,只要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