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美人何处是

电影《白日梦想家》里有个桥段,那两个主角的对话,多年来如禅师布道一般时时揪着我的头发,让我在摄影的沼泽里得以自拔。

摄影师肖恩翻遍千山万水,终于在雪山上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雪豹。

全副武装的斗篷下,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任凭这雪山的精灵在镜头里走过。

华特等不及这个把相机当望远镜的摄影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拍?”

肖恩说:“有时候我不拍,如果我喜欢一个时刻,我是说我个人很喜欢时,我不喜欢相机让我分心,我只想沉浸在那个时刻。那个时刻,过了,就过了。”

这雪山的精灵停在镜头里,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却又努力克制着,怕一不小心撒了盘子里的热巧克力。那一刻的美妙,让你只有感谢生命是天赐的奢侈品,没来由地相信生命就该挥霍在美好的事物上。

“美好的东西不希望被打扰。”肖恩说。

华特还在恨错过了“精灵之猫”的特写,肖恩就已经起身不见了。几个当地人在难得的一块平地上搭了两个球门,肖恩转身跑去,一个大逆光扎进一片金灿灿。暮色蘸着喜马拉雅山的雪,泼墨一般泼在简陋的球场上。一群肤色各异的老男人笑着叫着,又严肃地酣畅淋漓着,不负一场堪称壮观的比赛。

在电脑前的我都没忍住啪啪地截屏,华特却也不怪肖恩,没抢拍这难得的异域风情大逆光,跑过去脱了衣服就干起来。

我想,即使肖恩真的把相机换成望远镜,摇身变成旅行家,华特也不会感到惊讶。

因为他看到了伟大的摄影师是怎么工作的。或者说,生活。

过年那几天抽了风,一个人奔着苍山洱海跑去了大理。

那有一个带海景房的奇特的酒店,蓝得耀眼的砖墙镶嵌着落地窗。我不懂建筑,就觉得这要是放在北上广CBD还协调点。

后来老板娘告诉我,那里本来是酒店后院,后来实在没法赶那些翻墙摔得浑身是土的摄影师走,索性开放了……

我就背靠着这一堆后现代,搭了三脚架,等暮色降临。

那天湖面上有乌云,边缘泛着金色的奇异的光,夕阳若隐若现,苍山上的雪和树合上了眼,不再有五颜六色。像是住在地上的神仙,把袍子一撩,撩到了天上,然后被整片暮色夺了去,改成了披风。

我庆幸我的镜头捕捉到了这场盛大的丁达尔仪式。

回到家,我开始编辑作品,试图重拾洱海给我的震撼。但修过的照片越多,我越不安起来。突然觉得,几天前的我是怎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痴汉啊——任凭风在耳边呼啸又呼啸,任凭暮色苍茫又苍茫,床沿的姑娘低着头,我只翻来覆去把玩她衣服上精致的纽扣。

纽扣如镜头,和酒店的落地窗交相呼应,朝着洱海发射着光,像注定刺在公牛背上的花镖。

洱海也逃不过过度开发,任凭一波接一波的相机拍完挥一挥衣袖,变成沉睡在数据库里的猎物。流传千年的传说和诗歌变成了注脚,六号楷体标注在一旁,适应性尴尬。

当时有那么几分钟的乌云,让我莫名其妙想起和一个姑娘在一起的几天。

回头再看那些照片,一张张特效,一次次后期让我再也记不起那片云最初的颜色、样子,和姑娘一起的那几天竟也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原来两个记忆一旦被关联,就成了一对双胞胎,痛苦在他们身体里互相传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不敢再回忆了,怕大脑梳理起来会变成一架机器,把回忆整理一番,就再也不复它本来的样子。我怕当我老了,记忆的宫殿猝不及防地变成一场摄影作品展。

是的,多年的摄影经历让我不自觉地把回忆剪辑成一个个相册,任凭心结波澜起伏,回忆起来总是自带背景音乐,咔擦咔擦……

失恋后才发现,电脑、相册、墙上全是她的照片,而回忆只剩下无休止的争吵。一起旅行,我只会背着重重的设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生怕错过的那个瞬间恰好是最美的。

我们走过晴川历历的高原,芳草萋萋的湖边,走过梦境般的古镇,在青石板的街上抬头突然看见雪山……

而此刻这一切都木讷地躺在相册里,艳丽的一直艳丽,佝偻的一直佝偻,始于初见而止于定格。 摇拍,延时,光面,绒面,照片拿在手里,触感和味道都那么令人满意,真实得不容置疑。

我不知道我迷恋的到底是真实的她,还是镜头里的她。

那时我固执地以为,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孩,有她的一堆特写就是占有了她的美,甚至以为镜头挖掘出了关于她的更多的东西。

周国平说:“一个人因为爱泉水的歌声,就把泉水灌进瓦罐,藏在柜子里。我们常常和这个人一样傻。我们把女人关在屋子里,便以为占有了她的美。无论我们和一个女人多么亲近,她的美始终在我们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赏和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义。”

是的,你有幸见识到了美和震撼,那就让它们进驻到心里,放任它们激起心底的柔软,美就已经是你的了。

摄影艺术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了可怕的表现力。硬件、技巧和配套的想法不断升级,如同河边的一方沼泽。摄影师是河里不乖的鱼,从水里跳到岸边的沼泽里,触碰到了河里没有的东西,强烈的质感开始把他裹挟住,让他坚信这里的真实,比现实更真切。

鱼越陷越深,发现周围的水不够生存,还以为他在和这个世界相濡以沫。

苏珊·桑塔格说,“摄影既是一种确证经历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否定经历的方式。”

那就抛开相机,记住当下吧。

记忆虚幻无常,如同山下湖面的倒影,永远是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质感——有时荡漾回旋,有时敲来雨点,有时多出一轮满月,有时灯火斑斓。常或无常,都是和我们心灵直接关照的镜面。

究竟哪个更真实,回忆的还是拍下的?

如果是照片,我请求镜头全能如上帝之眼。

那么还是记忆吧。我请求夺走我的相机,让雪山和紧扣的十指互相成全。

碎片终究是碎片,怎么拼也拼不出她那张美得陌生的脸,变如不曾改变。

想起一首唐诗:

往岁曾随江客船,秋风明月洞庭边。

为看今夜天如水,忆得当时水如天。

但愿此生能有一次心境如此。

晴川历历汉阳树,本就是一个美丽的讽刺。

我想,影像和记忆大概就如同科学和宗教——科学穷尽整个人类史所能达到的的高度也只能是上帝的无限分之一,而宗教却能让一个沦落街头的乞丐无限接近于上帝。

电影《一一》中有句台词“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所以,人也是这样。”

人是这样,现实也应该是这样。

如果只能得到一瞬,而不能穷尽美的所有的样子,我宁愿属于我的那部分最原始最不堪。

人是后知后觉的动物。比如思念,偏偏像风湿,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刺痛你,然后变成蜘蛛精肚脐眼里吐出来的丝,把身体从头到脚紧紧裹住。一定是个波澜不惊的时刻,回忆嘭地一声从天而降,和你融为一体,让你禁不住怀疑,那段经历是否曾经属于你。

这时候经历的细节已经不重要。记忆本身就是个温暖的房间,这些温暖让你忍不住蜷缩在里面,不想出来。可是你心里明白,如花美眷,终究敌不过似水流年。那就只管让她老去吧,何必心急火燎地用形式留住内容。

不是在物质化的记录中,而是在遗忘后的再现里,流逝才有了意义,如同世间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相聚。

“风属于天的,我借来吹吹,却吹起人间烟火。

天属于谁的,我借来欣赏,却看到你的轮廓。”

被一个人这样想起过,半生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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