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1984年。

米馨10岁,缠绵病榻三年的生父终于受不了那个男人夜夜造访欢娱,悬梁自尽,悬在母亲的房间门口。不知他以多么艰难的努力到达母亲房门口,也不知隔着薄薄门板那两个人多么欢乐。

米馨清晨5点左右睡眼朦胧地起床上厕所,先看见了瘦瘦长长的生父,疾病让他裸露的手臂和腿都变了颜色,非常好认。她的小手本能地紧紧捂住嘴,一声不吭,盯了生父一会儿,退回自己房间去。

生父是个自私的家伙,她这样想。

生父卧病的第一年年末,母亲就与他分房,接着带了男人回来,在他眼皮底下寻欢作乐。生父不向母亲说什么,他仰仗着母亲细致的照料和大把丢下去的医疗费过活,而那男人是花了钱的,那么多钱,这个家庭庞大的开支,多是那个男人在出。

白天都是那个男人先悄悄离开,然后母亲备好食物和水和药,摆在生父伸手可及的地方,再叫醒米馨起床洗漱了上学去。傍晚多是米馨先回家,写写作业,陪生父说说话,等母亲回来,做饭,吃饭。吃完饭米馨看书写作业,母亲给生父擦身、活动肢体。生父是个没落贵族的出身,对生活的要求很苛刻。料理完生父,母亲做些家务,洗衣服之类。到天黑透的时候,那个男人来,他有钥匙,默默进母亲的房间去。随后母亲洗漱了进去,基本上就不怎么出来了。

背着母亲,生父常常拿哀怨的目光看着米馨,诅咒那对狗男女,告诉米馨要恨他们。米馨都是心不在焉听着。末了,生父会想起告诉她他有多爱她,他那有些讨好的表情让米馨想起从前他对没有文化的挡车工母亲的蔑视。转变得真快。

他又要钱又要爱。

米馨在自己房间等着。

清晨6点,米馨听到一声惊恐的大叫,是那男人的。她当然不喜欢那男人,毕竟骨肉天性,她自己轻轻叹了口气,闭紧了眼睛。

母亲惊惶的叫声也响起来,非常短促。随即近乎严厉地命令那吓坏了的男人不许闹,马上离开。母亲多么坚强。

米馨听见那男人跌跌撞撞离开,母亲一个人忙碌了一阵,来敲她的门。

“起床了?”米馨不动声色地揉眼睛。她和母亲心里都明白,她看见一切,只是找不到好的方式面对,只好不提。

“去叫邻居来,说家里出事了。”母亲端详了她一会儿,说。母亲的眼眶通红,嘴唇紧紧抿着。母亲有极美丽的容貌,即使在辛苦的工作里,她的美丽也没能消磨。这一点上,米馨很遗憾,她完全像了生父,平凡得一无是处。即使在不提倡美丽的年代里,女孩子心里总对美丽有渴望。

米馨板着脸点点头,套上衣服,和母亲一起穿过客厅。她眼角瞄见生父的房门大敞着,生父骇人的遗体已经解下来摆在他自己床上,一双眼睛暴突,半睁半闭,像是瞧见她了。她心里终究是害怕了些,脚步里一乱。母亲粗糙坚硬的手立即按在她肩膀上,她停下,眼睛充满泪水。母亲在她头顶抚摸了一下,柔声说:“哭吧。”

母亲从没给过她这样的慈爱。米馨鼻子一酸,真的大哭出来,匆忙地冲出去叫人。

母亲留在家里,也大哭,痛彻心肺似的,邻居纷纷过来,家里忽然有了凄惶的气氛。

那一场,米馨哭得几次晕倒,见者动容。

生父没有别的亲属;性情乖僻,也没有朋友。母亲一力操办了简单的葬礼,请了几个邻居来凑人气。

两个星期后,家里恢复了生父在世时的生活规律,除了不再需要照料他。一个月后,她放学回家,看见客厅里生父和母亲的合影换作了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合影。她盯着看,阴沉的脸没有表情。

那个男人从房间里出来,淡淡地说:“我和你妈结婚了。”

只是领了一张证,一切就光明正大。

1985年。

米馨11岁,母亲怀孕了。

母亲没有生育指标。那个男人坚持要这个孩子,带着母亲暂时躲出去,不让计划生育委员会抓到。母亲被工厂开除了。

他们走之前,给米馨安排了人家照料。那是母亲朋友的家,在城市另一端。她家女儿王月与米馨同年,极其活泼冲动,和米馨阴沉隐忍的性子截然不同。但她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起先,米馨放了学先坐电车去王月家吃饭报平安,然后匆匆回自己空荡荡的家,在满满的孤独里怡然自得。

后来偶尔在王月家过夜。王月家条件不如她家,她和王月挤在小小的折叠饭桌上写作业。是那种贴了胶板的桌子,两个角都卷起来,要拿胳膊压着,有时候米馨抬手之后忘了,手一放下去,搁到夹层里,略略的吓一跳,王月就哈哈大笑。夜里她和王月骈手抵足睡在小床上,和她父母只隔一张布帘子。米馨往往竖了耳朵听声音。很奇怪,她父母居然是不那个的。

再后来,多半是在王月家过夜,偶尔回家,只是拿些东西。陆陆续续的,她的东西大多搬进了王月家。王月妈妈索性给她转了学,换到离她家近的和王月一样的学校里,一个班。王月妈妈是天天接送王月上下学的,现在多了一个米馨,也不是很不方便。

王家的生活很规律,白天各自上学上班,午饭是各自在学校和工厂吃,夜里聚头。吃过晚饭王月爸爸搬个马扎到胡同口路灯底下跟邻居侃大山,王月妈妈做家务,米馨和王月面对面的写作业。要是王月妈妈做完家务两个孩子还没有写完作业,她也带了马扎出去加入聊天,很晚才回来。

米馨发育得早,那年她第一次来了月事。她在母亲那里多少知道了月事是什么,就是流着血,不能跟那个男人办事,要在裤裆里垫厚厚的卫生纸。

米馨没慌。她把自己和王月带的卫生纸都垫进裤裆里,王月直问她是不是拉肚子了用掉那么多纸,她胡乱点头。下午过没多久,她到厕所偷偷看了一下,血已经快洇透了。她没有办法,悄悄去找班主任,说是来了那事,请个假回去。班主任是个年轻小伙子,惊讶地看着她,迅速红了脸,窘迫得不得了,赶紧点头应了。

米馨回了自己家,在自己房间床头柜抽屉里拿些钱,去买卫生纸。母亲留了足够的钱给她。这一点上,她总是称职的。并不是每个母亲都要像王月妈妈那样软声软气咋咋呼呼,硬朗的母亲也是母亲。

卫生纸很粗糙,厚厚的垫在腿间摩擦,很不舒服。到母亲那个年龄,还是要垫这些纸,真是让人哀愁的事。

她若无其事回王家。

第一个月,王月妈妈没发现。第二个月没来月事。第三个月,又来了,王月妈妈发现了。她特别惊讶地看着比王月高一个头的米馨,也很不好意思。米馨不太明白,既然每个女人都有这个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至少母亲没有教她这该是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王月妈妈缝了两条月经带给她。用棉布缝的,两层合缝,两头穿带子系在腰里,中间塞草木灰。王月家有个小铁皮炉子,烧柴的,平时不用,这时候就掏出灰来给她灌上了,教她戴上一条,另一条藏自己褥子底下。

米馨一下学,王月妈妈就把王月支出去,让米馨替换另一条,白天穿过的赶紧洗了,掩在炉子背后烘。

棉布的月经带比卫生纸舒服多了。她很感激王月妈妈。

王月爸爸回来见点起柴炉子来做饭了,奇怪地小声问王月妈妈什么,王月妈妈不肯说。王月爸爸先直觉以为自己女儿来月事了,王月妈妈说不是,瞟了一眼米馨,王月爸爸就明白了,不说什么。米馨留意着他们的眼神,有点尴尬,若无其事温习功课。

那天夜里米馨没睡好,凌晨时候她醒了,听见那边床板吱吱的响。这才是夫妻两个。米馨微笑。王月一只胳膊搭在她微微发育了的胸部上,有点疼。她轻轻给挪开了。

王月睡得跟死猪似的。米馨看她一会儿,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慢慢睡着了。

1987年。

米馨13岁,小学毕业。王月的个头已经追上她。假小子的脾气,但眉眼里真的漂亮起来了。王月也像爸爸,但她爸爸很好看,又和气,不像米馨的生父,丑陋乖僻。

她和王月升在一个中学,与小学隔墙,进进出出都还能遇见小学的教师。感觉上没有升了学的变化。

母亲终于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儿。十月,男孩子一岁半,母亲和那个男人一起抱孩子回来,受了计生委的惩罚,再接米馨回家。

母亲苍老多了,眼角挂下来,嘴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在外面想必很苦。王月陪她搬东西回家,很舍不得她,一张阳光明媚的脸挂了老长。

她住回了家,仍是沉默寡言。不喜欢那个男人,也不喜欢他的孩子。尽管那个男人讨好地摸摸她的头,说:“小馨,长高了啊。”米馨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他悻悻地缩手,想来有几分恼。

她上厕所的时候见母亲在垫卫生纸。母亲在生活上真是个粗糙的人,难怪生父会有诸多不满。米馨找了些零碎布,仿着王月妈妈给缝的月经带悄悄缝了一个蹩脚的月经带给母亲。她家没有草木灰,她下学时候捡了一书包干草屑和木片,关了门在自己房间,在搪瓷脸盆里烧。满房间烟,泄露出去一些。烧到一半,那个男人踹门进来,一脚踢翻了脸盆,大喊:“你玩什么火,想烧死我们啊!”巴掌和老拳就下来。

母亲忙进来拉住他。母亲似乎变懦弱了,不但不敢喝斥那个男人,连拉他都显得力不从心。米馨一言不发,抱着头挨打。

第二天,母亲怕米馨脸上的伤给人瞧见,让她别去上学。米馨说不请假不行。母亲穿过整个城市去给她请假。他们不在的时候,米馨到城市边缘铁路边上去,用手刨了个坑把那条月经带埋了。一列火车开过来,她歪头看了一眼,把一个指尖放在铁轨上。但车开到的瞬间,她还是缩了手,从斜坡上翻下去,对呼啸而过的火车叹了口气。

第二个学期,母亲给米馨转了学,转在离家近的中学,恰好在是与她从前的小学隔墙,巧合。

那个男人宠爱自己的儿子,待米馨像待仇人。米馨的零花钱没了。还好,她不很在意。她不需要照顾那个讨厌的小东西,那个男人不肯,总怀疑她要害死那个小东西。

母亲也宠爱那个小东西,花在米馨身上的目光愈发的少。她又在一间工厂里找到工作,临时工。小东西进了托儿所。那个男人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米馨接下了洗衣做饭打扫的事。是那男人对母亲说,不能白养她。母亲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就说自己工作忙,让米馨洗衣做饭打扫,米馨没异议。

母亲下身终年流着血,还散发难闻的味道。米馨看她终年垫着纸,擦身的时候,两腿间红红的破皮。有时候怜悯,有时候幸灾乐祸。

那男人有时候冷笑,说,等她初中毕业,给她找个工作,住出去。

米馨有时候会想念王月。但她们没有再碰面,虽然在一个城市。米馨没了零花钱,不能再动辙乘电车穿过这个城市,而王月是没有零花钱的。米馨在学校里成绩平平,表现平平,安安静静的,不做好事也不闯祸,不跟什么人交往。这学校里有她小学时候的同学,知道些她家里的事。她家的事,传言纷纷,她知道,许多人说她生父是被母亲毒死的。可笑。

可笑母亲那一场歇斯底里的哭泣还是没能洗清自己。

谁让她再婚得那么及时。

活该。

小东西就在中学隔墙另一面的托儿所。那个托儿所里成天有孩子的哭声,吵死人了。那个男人每天去接小东西回家,常常遇见她,冷漠地绕开些。

1991年。

米馨17岁,即将初中毕业。她上的是四年制试点初中,王月那个学校是三年制的,不知她是上了高中,还是已经有了别的出路。

母亲已经彻底沦为懦弱到极点的女人,并且好容貌不复存在。

母亲生小东西时落下的病渐渐好了。哦,已经有出售的卫生棉条,但她居然舍不得买。米馨还用着各种各样的月经带。月事来的那几天,米馨都避到城市边缘铁轨边上去烧草木灰。

那个男人已经给她安排了工厂,等她一毕业,就可以去工作,她挺高兴的,上班了,就有工资,可以买卫生棉条。当然,还可以住在外面。

四月的一天傍晚,米馨放学回家,在巷子口见着王月,蹲在墙角。

米馨吓了一跳,忙挽起王月来。王月又长高了些,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尖下巴,凤眼娇媚,嘴唇丰美,身材浮凸,有了艳丽的模样。米馨见了她是欢喜的,但王月脸上明确的难过让她心里忐忑。

王月一把抱住米馨,号啕大哭:“我爸妈离婚了!”米馨慌忙扯着她从巷子横面的缝隙里溜出去,到自己常去的铁轨边上,在斜坡的石子上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她,可她不接手绢,抱住了米馨不放,眼泪鼻涕的擦在她身上。

“慢慢说,慢慢说……”米馨笨拙地哄她。

“我爸说我妈和她同事有事儿,天天打,天天打,现在离婚了……”

那天她们聊到很晚。王月已经上了高中一年级。她一直成绩很好,和小时候一样。米馨哄着她,慢慢也说了自己家的事,生父死去的那个清晨。她在描述那具细长的色泽怪异的尸体的时候,眼睛闪着光,嘴角颤抖的笑。

天黑了,满天都是星子,王月渐渐止了哭,两个人携着手慢慢往回走。

铁路边上,是大片的荒草地,没有人烟。偶尔巡道员提着汽灯走过,刻意照她们一照,见是两个姑娘,就走开了。

穿过荒草地的时候,她们遇见了两个流氓。

跑也跑不过。大喊大叫没有用处。很勇敢地反抗,也没有用处。

王月懵懂,米馨却多少明白些。她一边奋力反抗着,一边心里盘算。掂量过了,她竭尽全力扑向拉扯着王月的那个,大喊:“月月快跑!”米馨趴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两个男人的脚。感谢这几天做家务练出些力气,一时绊住了那两人。“月月快跑!”

王月害怕极了,真的拼命趁机跑开。那两个人向米馨身上踩,她也忍着不放手。他们踩得她觉得全身骨头都要碎了,她只看着王月迅速地跑远,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只知道尖声喊:“月月快跑!”终于他们踩在她头上,她晕了过去。

等王月带了母亲和那个男人赶来,荒草地里,她躺在触目惊心的血泊里。

那两个男人的相貌,隐约看在眼里,死死记在心里。而母亲哭着说,不能说出去,不能给别人知道。母亲无理地责骂王月,但警告她不许说出去。

米馨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星期。更有了阴沉的理由。

母亲没有说过体贴的话。她从来就不是嘴里温柔的人。而那男人对她鄙夷不已,在家里,常说她是“破鞋”。每在这种时候,母亲只是小声地说:“别让人听见了……”低垂着头,仿佛真做错的事,造成那男人的损失似的。

其实他们从前做的事,也不见得是正当的。

身上的伤愈合之后,那男人就总在提醒她心里的伤。

五月末,米馨的月事乱了,没有防备。慌忙从学校请了假回家,厕所门都不及关,正换着裤子,那男人回来了。又是冷哼了一声“破鞋”,米馨低了头不吭声,伸长了手够着关门。够不着。那男人冷冰冰地走过来把门拉上了。

不过一两分钟,那男人推门进来,一把把米馨抱起来。

“放开我!”怕给邻居听见,米馨压着嗓子推打他,拼命反抗。

“你跟你妈一样,都是破鞋……你妈不行了……求求你……”那男人喘着粗气嘟囔,把她拽进他和母亲的房间。米馨极力赖在地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混合的血和小便的湿迹。

终究没有反抗成。别人说灵魂会留在身体死去的地方。那么生父的魂就在门梁上,看着。

事后,那男人是显出害怕的。拿拖把净了地面,求米馨说,别说出去,这家不能散了。

总不能为他毁了自己一辈子。米馨擦干了眼泪,穿好衣服,把他们的床单拆下来洗,想了想,把自己的床单也一起洗了。

母亲下班前,那男人去接小东西了。母亲回来见她在洗床单,问了声:“洗了没多久啊?”

“正好闲着。”米馨平静地答。

六月,米馨初中毕业,按那男人的安排,进了一间工厂。住在厂里,轻易不回家。

1993年。

米馨19岁,原以为工作了就能与那个家断绝关系,可惜不能。那男人给安排的工作,好像息息相关,大事小事他都过问。捏她在手里,确定她没有做任何会损伤到他的事。

大约那男人仍是心虚,意外热心地为她安排对象。那男人给她安排的是自己亲戚,一个37岁的老光棍,吃喝嫖赌无所不为。

母亲只呐呐的质疑了一声,被那男人抢白几声:“她都不干净了,还能给谁?”就开不了口。那男人该是在心里怕她的,但她隐忍惯了,也怕事情闹出来,那男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与老光棍见了个面,老光棍左手断了三根手指,有点可怕。

老光棍没意见,婚事就算定下了,只等米馨满20。

而仿佛怕夜长梦多,那男人匆忙地催促她与老光棍先住在一起。与老光棍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还对老光棍说,这个女儿在社会上混油了,要他多管教些,别卖他的面子。

那男人打了招呼。他是伶牙俐齿的人,说得厂里的人都觉得他是为米馨着想,领导上批准了米馨不再住宿舍。米馨的私人物品被那男人搬进了老光棍的家,当夜老光棍就迫不及待要了她,她跟块木头似的不动,也没有见红,老光棍要完她,就打了她一顿,老光棍很精,全打在她能被衣服遮住、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老光棍的三根断手指,中指是和人打架砍掉的,食指是和人打架被咬掉的,小指是赌钱输了被债主切掉的。

他常常打米馨。

与他在一起不久,米馨怀了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愁怎么处置,就被他打流产了。他不肯告诉她母亲和那男人。真没必要,他们只把她当负担,踢出去了,就最好一辈子没牵扯。

王月高中毕业了,没再读书,也没找工作,闲着。下旬,她愈发怕破碎的家,决心跟别人去深圳。她是不打算回来的。走之前,她来看米馨。米馨正好被打掉了第二个孩子,仍苍白着脸去上班,跟工友说是感冒了。

瞒不过王月。其实谁都瞒不过,只是旁人不关心,就不多问,而王月要追问。

王月送她回家,见着醉酒的老光棍,气得哭。她觉得亏欠了米馨,可是没有弥补的能力。米馨强打笑容安慰她。老光棍醉眼朦胧倒还认得“老婆”,张口就是污言秽语的羞辱。王月顶撞了几句,他搞不清楚,撸袖子摇摇晃晃的要打米馨,米馨要王月离开,王月不肯,拉拉扯扯的,随手操起老光棍的烧酒瓶子砸了他的头。头破血流。王月慌了神,米馨拿了存折拉她出去,好好在街市里转了一回,把自己菲薄的存款买成比较体面的衣服给王月,剩下的钱也给她。王月不肯要。米馨劝她说:“出门要体体面面的,才能过上好日子。”

“月月,你要好好的,我就高兴了。”米馨忧伤地挽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王月。

王月到了深圳。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第一个年快要到的时候,她拉下面子当了保姆。给一个香港老板当保姆,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照料他和他的小蜜。

王月太漂亮,老板的眼光明显的常逗留在她丰满的胸部,小蜜的敌意很重,除了刻意的找碴,还勒令她没事别在他们面前转,这倒正合王月的意。老板给工资很大方,还常给她零花钱,当然是背着小蜜,手上占点小便宜。一次两次的王月还慌张,后来就老练了,钱照拿,人躲得跟泥鳅一样滑溜。

她不肯真的跟老板怎么样。她得替米馨活,她心里这么觉得。

但没有办法,必须熬掉些日子。一边干着保姆,一边还留意着找工作。老板想揩油,不会挑剔她干活怎样,小蜜是最好别见着她。她得以有许多空闲时间,在自己房间看小蜜的杂志,或者出去转转,找工作,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出门的时候,她都穿上米馨给买的体面衣服,其实在深圳,这“体面衣服”是过气和可笑的,但她穿着,抬得起头来,自己觉得很是悲壮。工作是高不成低不就。在家乡挺正常的生活,在深圳却像梦。忽然之间,她什么都不是。没有人在意她的过去,她的那些关于家庭的创痛,她的不能启口的愧疚,忽然之间都虚枉得不能在意。

深圳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没有道德,钱是最重要的,是唯一的真理。她在学校里学的政治,什么共产主义,什么资本家,什么理想道德,什么钱是罪恶的,都是垃圾。在深圳通通不适用。有钱人就是骄傲的人,穷人就是要过苦生活。不问钱的来处,也不问钱之外光荣到怎样。有钱人坐轿车住别墅吃西餐买名牌,大把大把撒钱,穷人住破屋吃粗茶淡饭一毛钱都要斤斤计较。没有人同情穷人。穷是没本事,活该。

如果在深圳,米馨根本不需要隐忍着和那个该死的老光棍在一起。

1994年。

王月20岁。老板终于忍不住了,摔了一沓钱给王月。

“你什么意思?”王月瞪着他,谨慎地退在门边。

“你要多少钱,就说!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早是要给人睡的!”老板拿蹩脚的普通话说。

王月不加思索地甩了一耳光在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在家乡的电视上,好女人都是这么对付出言不逊的男人。甩出这一巴掌,王月觉得自己是好女人,而心里有些隐隐的遗憾。老板气得手指抖个不停,王月又退了半步,背抵在门上,冷笑:“动粗?你不一定打得过我。我是保姆,粗人。”她强装出勇敢来,瞪着老板。

“你滚!滚!”

“我早不想干了!”王月解下围裙套袖往地上一摔,冲进自己房间收拾简单的东西。她没多少东西,收拾了,只是小小一包。

老板就在门口发呆,好像舍不得,嗯啊了几声,还是没说什么。王月昂着头出去,心里想,便宜那个恶心的小蜜了,她一定高兴死了。

王月一怒离开老板家,不到夜里就开始发愁了。在深圳,她深知钱的重要性。她身无一技之长,能干什么?打苦工?她做不了苦工。当秘书?还不是要沦落到自己竭力避免着的下场?她茫然的又到常去的劳力市场转悠。不管什么工作,总得先做做。

刚转了一圈,一个中年男人凑上来,问愿不愿意去当服务员。

王月甚是警惕,她在小蜜的杂志上看过当鸡的事。于是她问那个男人当什么服务员。那男人说是在一个娱乐城里。王月恨恨地说:“我才不做鸡!”

“小姑娘故事听多了吧?服务员不是鸡,”中年男人和蔼地说,特别诚恳的样子,“你可以去试试,不好就走,保证不拦你。”

“说都是这么说。”王月故意说难听的话。

中年男人笑笑,仔细打量她背上的包,递张名片给她:“什么时候有兴趣了,可以来看看。我不骗你。”王月接过来,看看,中年男人又说:“你识字吗?不识字我念给你听……”“高中。”王月有点受辱的感觉,瞪了他一眼。“文化人啊?挺好挺好。”中年男人温吞吞地笑,却是不屑一顾的味道。

接着,王月去刷过碗,当过保姆,后来进了一个小公司,打杂。无非是听听电话理理材料。后来见她颇是识文断字,小老板的一些信函也交给她写,还有些宣传的话也让她想。那些口号一样的话她玩笑时记得一些,胡乱改了交给老板凑数。一边交一边挺恶毒地想,什么人配什么话,就他那块料,只配这样的话。真的那老板也挺满意的样子。

渐渐熟了,这个老板也总想占她便宜。她已经处变不惊了许多,不撕破脸,也躲得利落。每个月工资500块,包吃住——吃在老板家一起,住在老板家老房子阁楼上。老板苛刻。

哦,公司是倒卖服装的,还倒卖些廉价香水。据说,这些廉价香水是人尿兑的,恶心。

在深圳待的日子越长,越觉得人首先要有钱。看着老板的老婆穿金戴银,还有那些有钱女人在高级时装店里花几千块钱买衣服,说不羡慕是假的。都是女人,凭什么有些要受苦,有些就舒服?

观念慢慢在变,常拿米馨和那些女人比较。守着个好名声受苦,有什么实惠;名声怎么样,周围的人习惯了就忘了;再不济,换个地方过日子。深圳好多有钱人到外国去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就算有人还说他们不好,又怎样,还能少块肉不成?

而自己这样勉强维持生活,能过多久?到老了怎么办?那时候,就算人人都说你好,就能过活了?

她也看到一些单身女人自己开着店做着生意,又风光又自在。那才是人的生活。

阴差阳错的,年底整理东西,她从旧包袋子里找出那张名片来。名片上面“新星娱乐城”端正的很,然后是地址和“欢迎光临”的字样。名片背面有一个手写的BP机号码和一个“力”字。大概是指那个中年男人。

闲来无事,吃过午饭,她打了那个呼机号码。

“力”很快回了电话。她已经忘了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不能确定是不是他。说话很软。“力”已经忘了她。王月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那男人很体贴地说:“你可以叫我力哥。”力哥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不出事来,只觉得心里像一团乱麻,模糊地哼了几声,慌慌张张挂了电话,忽然非常痛恨自己这个电话,觉得自己在堕落了。

随即又安慰自己,只是打个电话而已。

整整一个下午,王月就在不断的自鄙和自我安抚中度过。到晚上,她铺开纸,给米馨写信。她在信里说,深圳是个天堂,满地都是黄金,她很快就会带很多钱回去,她们一起开个店,自由自在,让她不受苦。她描述将来她们一起守着自己的店和大把大把钱过日子的景象,巨细无靡,眼前真仿佛出现那样天堂一样的画面。写了足足三页纸,密密麻麻。写完了,兴冲冲跑去寄。

半个月后她收到米馨的信,忧心忡忡地提醒她不要犯了拜金的错误。这话让她意兴阑珊。

1995年。

王月21岁,出落得愈发艳丽。老板娘一旦不在,老板就动手动脚。垂涎三尺。从了?不甘心。不从?就一直逃来逃去逃到老?深圳街头,一到夜里就有很多衰老的流浪者游荡,白天,政府不给他们出现。夜色里这些人疲惫地呻吟着去翻垃圾筒,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家乡她是优秀的女孩子,从小到大,邻居交口称赞。可是在深圳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沦落到这个田地。

多么可怕。

心里越来越迷惑。要什么,想要什么?

春天的夜里,深圳已经不冷。深圳总是不冷。家乡会冷,深圳不会冷。

名片上的地址在三条街以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散着步,王月就走了过去,一个不很大但很华丽的地方。她穿着朴素的灰衬衣,淡青色长裤,走热了,淡青色的外套挎在手臂上。在门口非常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

说来也是巧,去年见过的那个圆脸盘的中年男人正好出来,见着她,愣了一下。他记性真是好,马上笑容可掬地说:“小姑娘,改主意了?”王月迟疑地摇摇头,他还是笑眯眯的,说:“来来来,进来坐坐。”

门口的女傧相穿着明黄旗袍,亲切地朝她点点头。她有点不好意思,见那男人率先转身进去了,茫然地跟进去。

里面在表演一些歌舞,表演者穿的很时髦,但表演的水平只能说一般。客人很多,的确是有陪酒的小姐,她瞄了一眼那男人,他神情泰然,兴致很高地介绍着种种。“小姑娘,我真是很难得的看重你的。”陪酒的小姐都紧紧挨着那些客人,也有一些年轻男人挨着一些老女人。好多勾肩搭背的,暗影里做些让人脸红的动作。服务生穿梭来去,都是面不改色。她转眼间正好看见一个客人搂着小姐起身,随手就在服务生的托盘里扔了一张100元的大钱!

这些服务生真幸福,就是端端盘子。要是老这么赚钱,要多富啊。她以前在小饭馆里洗过盘子,有时候也得跑堂,400块钱累得半死。他们这一下就100!

王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中年男人在旁边看到,凑近她,笑道:“怎么样?考虑吗?”

“我不当小姐。”王月说。

这样的话,就是有了余地。中年男人机伶地说:“行,谁叫我看你对眼呢,我跟老板说说,让你当收银。”

“收银是怎么干?”王月追问。

“小姑娘,别紧张。我老实跟你说,我们这里是有小姐,但都是自愿的,从不强迫。我们这种人,比那些一本正经的人实在,不说虚话。”

“收银员怎么算工资?”好像就是收收钱,看别人表演,王月有点动心。除了好奇,也许还有别的情绪,她不敢深想。

“这得问老板了,要不,过几天你来,我告诉你。”

“啊…啊…啊……不用了,我随便问问,我不会来,我有工作……”

“还是考虑考虑吧,我看你特别中意,不会给你当上的。”中年男人胸有成竹地笑着。

三天后,王月去当了收银。工资700,包吃住。小姐一个月差不多能有5000,好的能有10000!

在她之前,一个月里,四个收银主动下海当小姐。

在那种环境里,观念会变得更剧烈。

王月和小姐们吃住在一起,时间一样,都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很多小姐都是从外行到坐台。能出台的,钱多得让人眼红,妈妈桑对客人多的小姐特别宠,对表现不好的就打。

妈妈桑不是想象中的老女人,也有男人,有些是从“鸭”、皮条客、服务生过来的,也有少数纯外行过来的,各有各的神秘,操纵着各自手里的小姐互相竞争。那个中年男人,也就是“力哥”,就是新星里最有势力的妈妈桑,新星的几个红牌都是他手下的,他每天坐等抽成都很惊人。不过力哥一直在找新人的。力哥很有手段,他把王月拉进这个环境之后,也不逼她,就是让她天天耳濡目染。小姐们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同是一个圈子里,对那些令人害羞的事满不在意,不会特意与王月谈,但说起了,让她听到是无所谓的。

有时候力哥也有意无意地说声:“坐台也没什么,陪个酒而已。”

王月一直木头似的没表示。

95年夏天,王月收到米馨的一封信,说她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子,是儿子。大概是命里唯一一个孩子,因为她流了几次,这次也生得蹊跷,医生说是不大可能再有孩子了。也好,她不喜欢孩子。她看着那孩子,就像看见小时候的弟弟,哇哇的哭着,贪得无厌。米馨在信里又希望她幸福。

王月看得大哭了一场。几个相熟的小姐轮番来看她,挺够意思的。

哭完睡了两天,第三天傍晚,力哥拨冗去宿舍看她。闲聊了几句。王月忽然说:“力哥,我只陪酒。你宽容着点儿,行吗?”

力哥很欣喜地应了。当晚王月就跟同宿舍的小姐借了衣服。她还穿不了太妖艳的衣服,只是一件黑色的紧身裙,穿得满身不自在,但大伙都说好看。她别别扭扭去陪了酒。应付些毛手毛脚是难免的,但力哥真的没怎么逼他,可能他也不差这点钱,王月从不进包房,也不出台,纯粹陪酒。小姐跟服务生有默契,边喝边倒,服务生给配合着,多卖点酒。酒水抽成的。

说来也是巧合,一个月后,幕后老板的公子来招待朋友。指名了要换几张新鲜面孔来看。

经理当然要找力哥。其时另一个妈妈桑红姐风头渐猛,手头颇有几个机灵的小姐,威胁到力哥的势力。力哥犹豫了下,把手里几个漂亮小姐都叫来,把王月也列进去,特地关照说:“太子爷难得来,大家互相担待。”相对其他妈妈桑,力哥对手下小姐算是好的,虽然也打也骂,但抽成时候不太狠,小姐有个什么不舒服他也宽待着。几个小姐都拍胸脯表示一定尽力。

力哥特意向王月说:“知道你心气高,但太子爷人不坏,他的朋友要好好招待,尽量好好招待。”语气里甚至有些央求了。这一个月来,漂亮的王月是客人嘴里争相传扬的冷玫瑰,诱人呢。她深居简出的可能还不清楚,他可知道。他估摸着太子爷这番大驾光临说不定有七八成是冲着王月来的。

那场喝酒王月是挺尽力的。模糊的就醉了,不知道倒在谁腿上,感觉到有人毛手毛脚,也无奈得由他们了。后来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什么。她约略的明白那不是好东西,虽然没人明说,但店里有时候能见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吃药。脑子里只剩三两分清醒,她歪了头,装作揉眼睛,费力地抬手放手的工夫,药巧妙地吐了。力哥真是挺护着她的,打了眼色,几个服务生进去,大家有默契,王月马上作出要呕吐的样子,服务生一边说着“别弄脏了房间”一边架她逃了出去。

其实是有一个人看见她吐药的。就是“太子爷”。

“太子爷”,陈川。人不坏,真的不坏。相反的,他是一个看上去怎么也不该是和娱乐场所联系起来的人。年轻,微胖,忠厚温和,总爱穿着天蓝色衬衫。

那天他没戳穿王月的表演,而且几乎是他暗示力哥救王月出去的。也是,如果没他首肯,力哥怎么敢触动太子爷的乐趣。

后来他说,觉得王月不像是混个青春快活的女人。

这是他和王月在一起之后、王月问起,他亲口说的。王月脸上一阵黯然。天知道,她真没把握自己要滑向哪里。

滑稽的,她被太子爷拉出来。

1996年。

王月22岁,和陈川住在一起。

除了暗里的情色生意,陈川家有光明的身份。官员。陈川自己做些正当生意。他斩钉截铁地把王月和那些事情隔开来。真可笑,他完全是个清白正直的男人,甚至没有碰王月,有时候王月故意逗他,他忍到脸红脖子粗躲开,也不动她。

王月打算的是被包养。她已经想明白,自己迟早要落入那种境地。其实无所谓,如果在特别普通的生活里,也得嫁给某个男人,把身子给他玩。和鸡没什么大区别,就是男人具体是哪个的问题。若能被包养,没什么不好,服侍一个男人,拿他的钱,做自己的事,没什么不好。

可是陈川不碰她。她觉得、他不碰她、她就不能拿他的钱。她这么固执地认为。

陈川出钱、铺路,给她做生意。给她一些中介生意做,就是在几个商户之间跑腿牵线。他们心里都明白,基本上、或者至少在开始阶段,她做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根本就是陈川在给她钱赚。王月有些恼火。或许是在坐台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她介意自己的魅力。陈川不碰她,她觉得是陈川可怜她,而她没有魅力。

秋天,米馨在信里说,孩子开口晚,还以为是傻子了,突然会奶声奶气叫人,会叫妈妈。米馨说,来当孩子的干妈吧,她还是不能喜欢这个孩子,可是她是妈妈,应该喜欢他,在他学会喜欢这个孩子之前,就由她最好的朋友替她喜欢这个孩子吧。

王月还没有多少钱。至少她这么觉得。

她给米馨回信说,她在做生意,很忙,忙过这一段儿,就去看她。

她没提孩子。米馨不喜欢的,她也不喜欢。

没法喜欢。

陈川一得空就默默陪着她。她做什么也都不避陈川。这样子,向一家人。

除了应酬时要按对方的喜好聚会,陈川喜欢安静。他只有几个朋友。极少的。

陈川有个生死朋友,王彭。也是个生意人,眼神里有时候泄露出豪气来,比陈川咄咄逼人。他对王月有兴趣。

离开娱乐城,做生意,王月的气质变隽秀了,而艳丽的容貌仍然让人屏息。王彭是个幽默的人,长相比陈川俊美。

即使恼恨陈川不要自己,王月还是不想伤害到陈川,算是做人要有良心。一起玩着,王月主动说跟本家王彭认个干兄妹。王彭聪明得很,一口应了,莫测高深,但真的不像是打什么主意,兴趣只是兴趣。

良心是个牵强的说法,王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顾忌陈川的感受。

王彭是个不错的人。在一起混熟了,知心的话倒能说,比陈川面前能说。她也问王彭这个问题。王彭真像待妹妹一样亲昵地摸摸她的头,说:“傻姑娘,你是喜欢上他了,还不明白。”

真是喜欢么?王月苦笑。王彭却像笃笃定定。他喜欢王月,但不执着。

挑个清冷日子,王彭出的主意,先拖陈川在外面耽搁些时间,让王月黑灯瞎火的在家等,裸着身子冲个冷水,等陈川回来,就湿淋淋赤裸裸扑他怀里。该怎么挑逗,王月早看熟了,会笨拙些,但不至于一无所知。

心里想法搞不清楚,可这世上有多少事能清楚,清楚有什么好?觉得该做,就做。生意上就是这样,有些该考虑,觉得该做了,就要做,再多的反而不能考虑了。想太多不好。

王月就这样,在精心布置下轻轻哆嗦着扑进陈川怀里。

陈川喜欢她。理智让他抗拒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翻云覆雨。他还算温柔了些,王月还是咬破了嘴唇,血淌上了他的床,清白身子给了他,不算亏。王月的身子真是美丽,秾纤合度,柔软精美,雪一样白,在身下绽开一朵血花;紧张得刷白了的脸上缓缓露出妩媚的笑。她似懂非懂地在陈川肩上咬下齿痕,纯真妖冶。

事后,陈川略微的有些懊恼,一直克制的,被故意破坏,并且几乎有落入圈套的感觉。虽然实质上没有什么损害,不过是关系近了一步。他真心要王月,不仅身子,也是那颗冷闭的心。他一直认为,要她的心,不能轻易先要了身子。有些女人身体的付出是把心更藏深了。王月是这种女人。

相对的,王月对自己贞操的失去满不在乎,有些接近于胜利的感觉,仿佛胜了陈川一城。

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是不是。

1998年。

王月24岁,带着自己的钱和陈川的钱,以及陈川,回家乡。从前相识的人,已经陌生了,懒得联系。家乡的房子当时是分给了父亲的,父亲后妻的儿子结婚时候,给了他们,现在是那对小夫妻在住。

陈川提议请她父母吃饭,王月冷笑,请了。

来四个人,父母,和他们各自的伴侣,均是相熟过的邻居。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天下太平。父母见着她,居然是恐惧的,仿佛怕她带来旧日生活。他们果然从不想再见她。

席里王月喝了很多酒,越喝越严肃,到后来完全没有笑容,只是一杯一杯轮番敬像那四个男女,不说话,也不管他们喝不喝,自顾接连的喝。他们害怕,少量喝了,多半不喝。喝到差不多,王月猛地站起来,陈川惊慌地拉着她,她把酒杯朝天扔上去,陈川忙捂着她的头躲闪。王月妈妈脸色惨白,她丈夫扶着她,站起来,告辞说:“家里还有事……”陈川礼貌地维持着笑容,把王月死死困在怀里,说:“好的,走好。”转向勉强坐着不动的王月爸爸,说:“不好意思啊,月月喝多了,我带她回酒店。”王月爸爸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麻烦你了。”陈川懒得再说什么,抱着王月头也不回地离开。

王月始终没有说话,也不挣扎,酒气熏天地趴在陈川怀里,冷若冰霜。

回了酒店,陈川给她洗澡时候,她慢慢开始发抖,抖成风里的烛火一样。

王月见了米馨。她已经不成样子,憔悴,消瘦,一双无神的眼睛看什么都是定定的。

但米馨欢喜地说,丈夫又参赌,坐牢去了,还要两个多月才出来,她可以好好陪陪王月。她仍不喜欢那个孩子,丈夫的老母亲还康健,孩子丢在那里,活着。

陈川识趣,她们刚开始谈话,陈川就借口打电话处理事情、避开了。给她们订的是西餐厅的包间,安静避人,足够她们细细谈话,甚至哭泣。

王月说,离婚吧,跟我去深圳,重新开始。

有一种说法,女人可以投胎两次,一次是生在什么人家,一次是嫁在什么人家。

其实三次也未尝不可。换一个地方,与过去一切断绝联系,反正没什么可以留恋。

米馨迟疑地告诉她,母亲老了,那个男人待她并不好,常与外面的女人勾搭,母亲现在常来向她说知心的话,离不开她。

王月冷淡地说,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谁离不开谁。

“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你考虑一下。”王月谈判似的以自信强硬的态度说。米馨皱了皱眉,睨她一眼,默默吃简餐。

过了一会儿陈川回来,捧着大束海芋,彬彬有礼半躬身送给米馨。

米馨惊讶地捂住嘴,看他。

“你是月月唯一的朋友,你快乐月月才快乐。所以,我真心希望你快乐、幸福。”陈川柔声解释。

米馨还是捂着嘴,转看倔强地抿着嘴的王月,眼睛里充满泪水。

米馨决心离婚。

消息传出,米馨的母亲和那个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亲属乱成一团,厂里的领导找她谈话,劝她为孩子放弃离婚,母亲和那个男人更是说这是家丑、丢人现眼。丈夫从牢里带出话来,敢离婚就杀了她。

米馨搬出家里,和王月一起住在酒店,陈川另开了房间,整日忙于各种手续,把大小麻烦都揽在自己身上。他是个极冷静聪明的人,谈话不温不火、滴水不漏。

厂子那边,王月陪米馨去办辞职。米馨的厂领导有些话说得难听极了,说王月拆别人的家,居心不良。米馨声气弱弱的,但不容他们说王月的不是,可她一开口反驳,只能招致更多责备。惹恼了王月,把填了一半的辞职申请表撕个粉碎,扬在那堆自以为是的恶心脸上,拉了米馨就走,那些人在背后叫嚣。

回酒店与陈川交流离婚办理的怎样了。陈川说有些麻烦,还要些时间。王月在气头上,大声冲他嚷嚷:“去,告诉那个垃圾,老老实实离婚就给他十万,再也不牵连;不离就一分也没有,照样走人!”陈川倒杯茶给她,说:“没有这么简单。”

“那就雇人杀了他!”王月豁然站起。

“月月!傻话!”陈川把她摁回沙发里,“不要急躁。我教过你,不管做生意还是做人,都要冷静。你怎么又忘了。”

王月瞪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我不想留在这里。”

一直沉默想心事的米馨忽然说:“离婚的事我有办法。月月,你真肯借我点钱吗?”

“只要我有的,全给你,”王月说,“你有什么办法?你哪斗得过那群豺狼?”

“豁出去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米馨凄然笑了一下,“你借我三万块钱,我留给我婆婆,让她照顾孩子。”

“不许说借,我的就是你的,”王月担忧地盯着她,“先说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说的话我绝不会让你冒险,宁可多拖点时间,迟早能办好。是不是,陈川?”

“对,再给我一点时间就行了。”陈川附和。

米馨摇摇头:“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妈的老公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在他亲戚那边说一不二,我去求他,一定没问题。”她垂着眼睛,嘴角微微颤抖。

1999年。

米馨25岁,王月25岁,在深圳。陈川按照王月的梦想资助她开了个店,卖衣服,小生意。王月坚持让米馨和他们住在一起,楼上楼下。王月陈川在楼上,米馨在楼下。

这一年,陈川提出结婚。他33岁了,想要有个家,有孩子,完完整整。

王月回答说,给她时间,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陈川是个好男人。米馨评价。陈川会是个好丈夫。米馨评价。这样说的时候,她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婚姻,忧伤黯然。

“没有好男人。没有好丈夫。婚姻不可信任。”王月这样回答。

“月月,不要这样想,不幸福的毕竟是少数。”

“少吗?”王月冷哼了一声,随即转了张脸,笑吟吟地打电话叫外卖甜品。她这样阴晴不定的越来越严重,歇斯底里、烦躁。米馨很担心她的精神状况。

离开家乡之后,米馨的状况倒是日见好转,过早衰老的容貌又渐渐又了光彩,人也略胖了些,恢复王月记忆里安静的模样,并且温和。岁月让她看开世事、失去年少时的阴沉,也许是好事。

米馨信了佛,去广东参拜了一次,回来时买了佛经的录像,在住处放。每日晨昏,悠长的梵唱从楼下缓缓飘上来。这时刻也是王月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候,在梵唱里慢吞吞地踱来踱去,若有所思。

王彭常来玩。他是个热情幽默的人,自来熟,总像是很诚恳的样子。连米馨都顺利接受了这个朋友,能轻松谈笑。王彭闲得浪荡得很,跟生意不需要打理似的,陈川需要应酬不在家的时候,托他照管家里两个女人。他有时候拉她们出去散步,走在外围,细心地护着她们,偶尔站到中间去飞快地揽一下她们的肩膀,玩笑地嚷嚷:“左拥右抱艳福不浅!”王月就狠狠踩他一脚,让他惨叫着跳开,再眨着眼说:“哎呀,对不起啊!”这种时候他们哈哈大笑,连米馨都会微微笑出来。

这样一个知趣活跃的男人,自然不会寂寞。

他有不少红颜知己,风流快活。他也不避讳提及,这不是什么道德败坏的事,男男女女,你情我愿,大家开心就好了。

一日,半上午早早开了店,生意清淡。店里生意一直亏着,她们一直没太用心在意。

王月叫了大份的红豆冰,和米馨头抵着头吃,懒洋洋聊天。王月漫不经心地问:“你说王彭这人怎么样?”

“蛮好的啊。”米馨毫不犹豫地说。

王月瞥了她一眼,笑嘻嘻调侃:“哟,这么爽快?你嫁给他算了!”

“没有安全感,”米馨摇头,“别管我了,你自己赶紧结婚吧,趁年轻。”

“我真不想嫁给陈川,太乏味,”王月皱着眉说,“跟他在一起已经麻木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米馨惊了一跳:“月月,别贪玩,女人还是踏踏实实的好。”

“怎么踏实呢?没什么是可靠的,”王月妖气的眼睛略略一黯,“天也会塌,地也会陷。”

被她这么一说,米馨也黯然下来,两个人默默地想着各自心事,前尘往事,隐忍着的种种委曲晦暗。

小山一样的红豆冰融化了、溢出来,米馨才率先惊叫了一声,手忙脚乱收拾。

当夜陈川去香港办事未归,王彭起先也没来陪她们。王月破天荒打了电话给他,他忙赶来。来了也没什么事,还是玩玩闹闹。可能是日间说的话有些异样,米馨总觉得王月看王彭的眼神怪异,带些暧昧隐义。

米馨心里紧张着,始终没给王彭好脸色看,王彭察觉出来她明确的冷淡,特意逗了她好几回,她都很敷衍,不到凌晨,米馨说困了,王彭困惑地告辞。

王彭离开之后,王月问米馨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米馨再次认真地告诉她,踏踏实实的,别贪玩,早点和陈川结婚,好好生活。

王月大大咧咧地说:“你想太多了。”

“希望是我想太多。”米馨深深地看着她,王月学她样子严肃地盯回去。

对视了一会儿,王月绷不住,哈哈大笑,挂在米馨身上,嘟嘟囔囔地拽她去浴室:“好啦,给我搓背啦!”

2000年。

王月26岁,米馨26岁,服装店实在没意思,改做茶楼。适合米馨的宁静。

陈川催促结婚越来越急,王月越来越犹豫,闪闪躲躲,靠向王彭去。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她和王彭是相似的,情意淡薄、寻求刺激。陈川和米馨心里都有了深刻的担忧,怕再让王月逃避下去,彻底逃走。

陈川和米馨私下里几番商量,虽然对王月惶恐的样子有些不忍,还是决心要尽快把婚事办了。夜长梦多。

一天傍晚,饭桌上陈川和米馨又一搭一唱地提起了结婚的事,王月搪塞了一会儿,见蒙混不了,恼了,夺门而出。她身上穿着上千块的小礼裙,脚上还是塑料拖鞋,就两手空空跑出去。陈川和米馨忙追出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王月性子总还冲动,怕她出事,陈川和米馨有些慌乱。分头找了一会儿未果。重聚在一起努力想王月可能去的地方,想不出来。米馨苦笑。王月很聪明,若她要躲,必定躲在他们想不到的地方。

又找了小半夜。本来想拉王彭一起找的,偏偏这种时候联系不上他了。

不知怎的,他们心里都生起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些不好的巧合。不敢想。

米馨问陈川:“月月在这里最讨厌什么地方?”

陈川犹豫了一下,猜测说:“大概是新星娱乐城。”

“去看看。她心情一不好就很讨厌自己,可能会去平时最讨厌的地方。”米馨说。

“那我打个电话吧。”陈川打电话给新星的副经理。新星里的人大多换新了,只副经理还是认识王月的那个。

一问,副经理说:“王小姐在啊,和你的朋友王先生一起来的。在包厢玩呢。”

陈川面如死灰。

匆匆赶到新星,陈川问清了在哪个包厢,不让人跟着,支开走廊里众人,只由米馨陪着。

包厢里有很响的音乐声,仔细听,还隐约有女人的叫声。

他们的心沉下去,坠了铅一样沉下去,冰凉。

包厢里,王月和王彭下身接驳在一起,忘形云雨。

陈川拧了一下门,锁着。敲敲门。

音乐太响,里面的人没有听见,或者懒得理会。

“有钥匙吧?钥匙在谁那里?”米馨惊惶地喃喃自语,快步走开。

“月月!月月!”陈川高声叫起来,捶打门板。

里面的人模糊听见了些,顿住动作,汗水淋漓的身子僵硬地维持着。

陈川焦虑地奋力撞门。一下,两下……

王彭要抽身,王月紧紧盘住他,冷冷地说:“是男人就继续。”她身体娴熟地动起来,王彭又是惊异又是茫然。

门被撞开瞬间,王月欢悦地仰着头,发出陈川熟悉的尖叫:“好!”

陈川冲进来两步,停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两个身体,该是亲切的身体。

米馨拿了钥匙跑回来,也愣了一下,迅速闪进门里,反手把门掩上,背紧靠着门站在那里。

王月终于松开王彭,瘫软在沙发上,合拢了腿,蜷缩着喘息。

王彭慌乱地裹了衣服,走到陈川面前,呐呐不成言。陈川愣愣地看着他零乱的头发不自然的面容,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

陈川不吃不喝一个星期,被送去医院。

王月和米馨照顾着他。王彭始终没敢见他,但有和王月通着电话,他也很关心陈川。王月一避出去和王彭通电话,陈川就痛苦地缓缓落下泪来。米馨不能说什么,只是叹息。

那天的事已经惊动了陈川的父亲,他只有陈川一个儿子,爱逾性命。陈父是做大事的人,没有大发雷霆,只来探望了一回,撂给王月一句话:“好自为之。”

陈川出院后,形容枯槁。

他把生意搁下,默默筹备上了婚事。他敏捷的神思似乎暂时消失了,只固执地记着,要结婚。他筹备得很仔细,先是一个订婚仪式,再是结婚。

王月常常很久不说话不动弹,连米馨叫她,都反应不过来。

订婚仪式前两天,7月14日,王月失踪了。

2002年。

米馨28岁,身份是陈太太。

王月失踪以后,像是人间蒸发了,没留给任何人只言片语。陈川多方寻找没有找到。王彭也帮着找了,同样没有找到。无可奈何,陈川去央求父亲。

陈父很不情愿,架不住爱子哀求,动员手下全部人脉寻找,还是没有找到。

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陈川的精神状况一天一天恶化。

后来陈父终于找到了王月。

广东顺德宝林寺后山发现一具女尸。那死者盘坐在一个坑里,身上覆满枝叶,在后山隐蔽的地方,饿死。体貌特征与王月相似,有人通知陈父。陈川的状况实在太差,陈父带米馨去认尸。

米馨一直惊惶恐惧。还好,陈父没有迁怒她,彬彬有礼,疏离。

死者是王月。没有遗言。

米馨当场昏死过去。

尸体已经腐烂,办妥了手续,就近火化了,带骨灰回去。陈父终还有些恻隐之心,安排了寄放,每年交钱,有香火供奉。

就他们两人知道。

米馨坚决地怨恨王彭,不肯给他消息。至于陈川,则是怕他承受不住。

女人可以很坚强,真的。为了不被看出来,除了瘦了一圈,米馨镇定自若,没有破绽。

就这样,再也找不到王月。

陈川不肯离开那个家半步,说要等王月回来。家里的一切,陈川不许人动。订做好的礼服都挂在王月衣柜里。陈父请了私人医生和保姆,米馨没有离开,不能让陈川起疑。她忍着悲痛,精心照料陈川,还要常常假意安排着寻找。

纵使这样,陈川还是迅速衰弱下去。陈父也搬来,住在一起,劝过骂过,怎么说都没有用。陈父试探着说过一句:“你当她死了不行吗!”陈川几乎崩溃。他们就没法再提。

2001年4月9日,陈川安静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陈父早年丧妻,没有再娶,专心经营事业,带大独子。陈川的死给了他太过沉重的打击。正好年纪到了,他从领导岗位上下来,生意也收小了些,无心打理。他已经老了,辛苦的一生也许就快要结束,没有意义。

米馨替他料理了后事,接着照顾他。与王月一起在深圳做小生意的短暂日子里,总算她知道了些关于陈家生意的情况,无奈之下她勉强接了生意,在陈家老部下的协助下,总算没有走太多弯路。她很茫然,未来是怎样,漫无头绪。

他们留在那套房子里,与种种回忆朝夕相对,沉浸在绵长的悲痛中。

米馨要照顾陈家生意,非常忙碌,但她坚持,只要在深圳,一定陪陈父吃晚餐,说外面的事情给他听。她忽然很怕陈父会像陈川一样关在这房子里慢慢死去。这世界冷冰冰的,陌生,孤独。她整日的见到那么多人,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2001年底,陈父怔怔地吃着饭,听她汇报生意上的事,迟缓地说:“抽空办个手续,把这些都转给你吧。”米馨愣住,问:“为什么?”陈父沉吟半晌,起身,走到她身边,手搁在她肩上,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惜陈川选的不是你。”

像是心里的堤防终于决口,米馨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这是王月死后,她第一次哭泣。

是的,她喜欢陈川,甚至简直是有些嫉妒王月的。但她希望王月幸福。她那么努力帮陈川逼王月结婚、要让王月得到幸福,结局是他们死了。都死了。最爱的人,都不在了。

她痛快地哭着,像要把所有的委曲化作眼泪和哀号。陈父一直站在她身旁,衰老但仍挺拔的身躯作她坚实的依靠,不阻拦她,让她狠狠哭一场。陈父看得出来,压在她心里的悲伤太过沉重。

米馨挨着陈父瘫倒下去,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泣。

次日陈父又提转移财产的事。米馨摇摇头,哭哑了的嗓子缓缓地吐出字来:“请让我照顾您吧,让我再嫁一次,我们相依为命。”

2002年1月1日,他们悄悄领了证,成为合法夫妻。仍然是米馨为主料理生意,陈父也渐渐重新接手了一些。

陈太太,米馨。

这世上的事,真是没法预料。是不是。

2004年。

米馨30岁,意外怀孕。她以为自己是不可能再怀孕的。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和陈荣都措手不及。还没有平复的伤痛又被勾起,愁云惨雾。

陈川已经死了,该为陈荣生下这个孩子吧。

胎很不稳,米馨熟悉这种随时要流产的感觉,而她决心生下这个孩子。他们请了很好的医生和护理员,生意全部压在陈荣一个人肩上,不让她操心。为这个孩子的到来,陈荣振作了些,又认真经营生意了。米馨看在眼里,觉得欣慰。如果这个孩子是老天给的弥补。

她重又拾起了中断的习惯,晨昏梵唱。这孩子像是与佛有缘的,梵唱一响,她直觉的觉得孩子跟她紧紧连在一起。

为孩子,他们尽量让心情愉快,尽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流产的活动。

陈荣甚至请了风水师来给她摆安胎阵。

而风水师说,这宅子不吉利,如果想安全生下孩子,最好别住在这里。

也该是摆脱旧时记忆纠缠的时候了。陈荣以前住的房子一直空置着,有佣人打理,随时可以入住。至于这房子……

米馨平静地说:“卖了吧。”

这里的一切,都不带到那边。说好了,任何东西,每一件细物,都不要带到那边。

离开前的最后一夜,凌晨,米馨没有预兆地醒来。心里满满的,都是凄凉。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捉摸,谁能预料到今天。

身边陈荣沉睡着,酣声如雷。

米馨悄悄起身,上楼,去到王月的房间。

他们始终没有动过王月的东西。而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小心封闭的一切,都会被毫不在意地处理掉吧。

她拧开那扇门,打开灯。房里已经有了积尘。这么安静。

她小心地抚过每一件东西,手上沾满了灰尘。

最后她打开衣柜,久久凝望那身嫁衣。柜子里的东西,竟也灰蒙蒙了。洁白的礼服骄傲地挂在衣架上,头纱披泄,白色高跟鞋端正地摆在下面。仿佛还在等着王月。

米馨忧伤地细细抚摸它们,手上的灰尘在那蒙灰的洁白上留下新的污痕。

从头纱,到裙衣,到裙摆。

甚至跪下来,抚摸鞋子。

有些异样。

右鞋的鞋里子似乎比左鞋略高。

这只是细微的差别,而她敏锐地感觉到了。

她轻轻捻了一下鞋里子的边,能移动。鬼使神差的,她从礼裙上拆了别针下来剔。微不可闻的啵的一声,开了,一张极薄的纸角露了出来。

抽出来。

非常非常薄的近乎透明的纸紧紧折叠着。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

王月的笔迹。

一封信:

亲爱的馨馨:

我一直希望你能幸福。小时候,你牺牲自己来保护我。没有比你待我更好的人了。父母都离开我,甚至不给我留好住处,那么冷酷地把我逐出他们的世界。这世界上,在乎我,待我好的,只有你和陈川。

我发过誓,要报答你,给你最好的生活。可是老天对你真不公平,你还没有得到幸福,老天却给我幸福,我真怨恨他。

你和陈川都是最好最好的人,我不是。那年我居然跑了,把你丢给坏人。我真是最坏最坏的人。我不该比你幸福。

你别生王彭的气,本来我是想让他照顾你一辈子的,可是你不喜欢没安全感的人。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谁是可靠的,只有陈川,我认识他5年了,他是个踏踏实实的人,会有最安宁的生活。我想和王彭在一起,放掉陈川,你们才是最合适的。可是后来我知道,陈川他真固执,只要有我在,陈川就不会变心。所以我必须走了,再也不回来见你们,不打扰你们。馨馨,你放心,陈川是个好男人,你和他在一起,他不会背叛你的。

我相信,我走之后,他一定会很难过一段时间,我也相信,你会替我好好照顾他。得到一个好男人也是要投入成本的,亲爱的馨馨,你就把照顾他的时间当成成本吧。等他把我忘了,你们就可以好好生活了。这样,你们就都幸福,我就开心了,我不知道人一辈子的意义,我想,对我来说,让你们幸福,就是我这一辈子的意义了。我真希望有阴曹地府,我知道我这样的人不能上天的,那就算让我在阴间受苦也好,我还想看着你们幸福啊,受什么苦我都会很开心的。你们一定要幸福。

馨馨,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可是一想到你要误会我一辈子,我心里就好难受。馨馨,我真害怕,如果没有阴曹地府,我就要永远被你误会下去了。我心里难受。原谅我的自私,把这一切说出来。我把它藏在这里,放心,陈川最不爱碰鞋子,他不会发现。也许你也永远不会发现。我又希望你看见又不希望你看见。可是没时间了,我来不及想清楚,嘻嘻,那我就不想了。亲爱的馨馨,再见了,你一定要幸福。

再见了,你一定要幸福。

永远爱你的,月月

2000年7月13日

2005年。

米馨31岁,情人节的早晨,顺产,女儿。

取名陈钏。

去年那夜一场大火烧毁了那座宅子。没有人员伤亡,孕妇敏感。

三月,米馨打听到在家乡的儿子的情况。2000年前夫在打架斗殴中死亡,婆婆也过世了,现在儿子与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待他还不错。

陈荣去重庆办事,她让陈荣匿名汇了7万人民币去。

陈钏很健康。米馨很爱她。

终于喜欢自己的孩子了。

基本上,这就是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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