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陈

老陈其实年龄并不大。七零年生人,属狗,虽然称不上高大威猛,但也生的浓眉大眼,生气或者干活的时候两条眉毛会往一起拧,不说话的时候也是一脸严肃的样子,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电梯公司做维护工程师,因为他们公司租用了一部分我们的办公场地。作为邻居,那些维护工程师经常被我们拎过来帮忙装个灯呀修理一下吸尘器之类的活计,老陈一向热爱这种工作。

九五年年末,邮电信息大厦筹建处成立,老陈飞速跳槽过来成为工程处最初招聘的几个员工之一,据说是做一些强电方面的工作,其实主要是负责那十几部电梯的安装、调试。因为工程处的规模不是很大,很多行政上的工作需要我们协助处理一下,工程处设备定购、安装环节的往来文件巨多,以至于每天不得不专门抽出时间来上门集中办理,老陈的工作很忙,每天见面打的招呼往往都被简化为一个“嗨”字。就这样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第二年二月初,大厦正式要对外运营,开幕的前一日所有人员(甚至包括我这种什么忙都帮不上的闲人),都集中在大厦里的各个角落,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大堂吧东张西望的时候看到老陈带了一伙人在二楼调试自动扶梯,老陈也看到我了,做了个手势让我上去。应该承认,该楼的设计异常诡异,我是说应该有楼梯的地方是卫生间,应该是卫生间的地方是一堵墙,应该是墙的地方……哦,应该是墙的地方才是上去的楼梯,等我晕头转向的上了楼,看到老陈黑着两个眼圈得意洋洋地端着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有两条金鱼在游。

老陈告诉我,这鱼是有点来历的。

当初为配合大堂瀛洲吧的主题,海南豪城诡异的设计师们在大堂设计了水景,为了营造海上仙山的风度,两台水泵不停息地鼓动水流制造曲水流觞的效果,按设计师最初的想法,这个水景里应该有锦鲤点缀一下,但那个时候在这个城市观赏鱼的销售远没有成气候,别说时尺把长的锦鲤了,连最普通能拿出来销售的热带鱼都有限得很。有人提议到红雁池水产养殖厂弄点红色的鲤鱼放进去,于是采购部的人就颠颠的跑到红雁池,可人家养殖场的人说了,那么大的鱼塘红鲤鱼本来就没几条一网下去保不准能不能捞到,就算是捞到了其他被捞上来的鱼怎么办,这么冷的天,等你们挑完了其它鱼不都冻硬了吗?我们还卖什么呀!采购部的人只能灰溜溜地弄了几十条普通鲤鱼回来凑数。这下可好,黑色大理石围成的循环水景里,一大群黑背的鲤鱼黑乎乎地游来又黑乎乎地游走,那黑的,可真是伸手下去不见五指啊!为了让这事不成为酒店历史上的笑柄,采购部自告奋勇再次出动从红旗路买金鱼的大爷、大娘那里弄了一百多条红色的小金鱼扔下去了,可大家都忘了一件事,这可是大冬天,那个循环水景里的水是直接撂院里的备用井循环的,现在还是冬天啊,水那个冷就别提了,一百多条金鱼下去没到一个小时就挨不住了,一个个地都冻的翻肚皮了。酒店马上要开业一池子死鱼怎么办,尽管忙的屁股着火,于振洲还是安排工程部的人去捞鱼了。老陈这两条鱼就是捞出来后又凑合缓过来的。

最后鱼连同瓶子都归了我,我还了老陈一个不锈钢茶杯,我知道其实以前他一直用那个盛鱼的瓶子喝水。这两条鱼是我在酒店开业前的唯一收获。

酒店试营业后工程部的工作就相对轻松一点,但老陈的日子并没有变的更轻松。相反老陈的日子变的不好过了。第一桩倒霉的事是老陈不幸和女友分手,老陈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会事就象坐过山车一样忽地一下就被悠到了谷底,心情异常低落,这个时候第二桩倒霉的事情又来了。我早就得出一条经验,只要有两个以上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派系和权力的争斗,那怕是那种小的不能再小的芝麻绿豆机构。老陈所在的工程部有一正一副两个头头,于振州是正职管弱电系统,张生平是副职管强电系统,从工作关系来说老陈归张生平管,但老陈和于振州一向交好,那段时间因为市电供电不是很正常,经常在市电与酒店自备发电系统之间切换,电力供应不稳定导致中央空调系统不能正常运转,于振州每天都要被拎出来刮一通,于是和张生平两人开始从工作上相互抱怨无法协调一致直到在经理办公会上相互指责互相拆台,一时间闹的不可开交,倒霉的就是各自手下,老陈不幸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每天在两个头目的冷潮热讽中水深火热着。老陈顾不上跟我们抱怨,看见他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少。

酒店正式运营的酒会,因为连我们这样的闲杂人等都在被邀之列,所以来的人巨多无比,在酒会上转了好几圈都没碰到几个熟人觉的颇为无聊,试着呼了一下老陈,结果这家伙飞速回电说是在十九楼的电梯机房里值班,让我上去找他。电梯机房我是第一次去,过道里灯也没开,结果在进机房门的时候我提前转了个弯,一头碰在墙上蹭了一身的灰,老陈拉门出来看见是我,一阵狂笑,两个白闪闪的大门牙在我眼前晃了半天,直到我在机房里拍干净身上的土,他还在乐不可支的对同事形容我头上碰出的包。那天在那个楼顶的机房聊了什么我己经记不清楚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老陈闪着白光的门牙和因为穿工作服送我下楼没走员工通道老陈被罚二十块钱这一件事了。

与老陈有关的记忆深刻的片段零零散散还有很多。比如他送我的那只会吹口哨的流氓猩猩;比如老陈整整念了一学期机电一体化大专课程后毅然退学并成功地从教务处弄回全部学费;比如每到夏天老陈会经常给我们带他家树上结的大红李子;比如老陈一见我走路驼背,就会乘我不备给我狠狠一大巴掌在我面前用力挺胸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表情并且对我的精神状态横加一番指则;比如他教我在没有火柴、打火机的情况下用电烙铁成功地点着烟,并扩展到能用电烙铁当剪刀裁开尼龙布。……

其中最搞笑的就是老陈教给我们并且亲自上阵给我们表演过的那个魔术。老陈翻出不知擦过什么机器一团破棉纱,用打火机点着,棉纱带着尺把长的火苗,在老陈两只手心里倒来倒去,死家伙还用手指头捏了棉纱在我头上作了个火冒三丈的造型。大家一起鼓掌,老陈更得意了,给我们揭穿谜底,他说这种低温火焰的温度其实并不比一杯热水更烫,说罢掏出原料瓶让我们转阅了一周,徒弟问他那种用嘴巴向外喷火的是不是这个玩意,老陈火了说以你那种智商把这东西含在嘴里还没想好怎么喷出来也许不小心就咽下去挂了。说罢把那个瓶里的液体倒了一些在手上,还回头跟我们说他初中就会玩这些把戏了,说罢直接就打着了火,可是老陈忘记了一点,他早就不是那个没发育的初中小男生了,他那只毛茸茸大手上的汗毛就象灯芯一样吸足了溶剂,见火就着了,于是一阵慌乱……,这个事件的后遗症是两天之内每隔一会儿都有人进来要看老陈那只白生生的大手。

后来我们办公室整个都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平时想见到老陈就更困难了,只能断断续续从别人口中得到一点消息。打电话给他却总说还不错。

那时候我们搬过去办公的地方刚建好不久,物业管理一概没人理,而且超级爱停电,经常有人被关在电梯里等人来救,公司计划上进销存管理软件,需要对十楼的电源进行改造,恰好电信局营业厅装修有一个三千伏安的在线式UPS没人要,胖子纪龙把它捡回来丢给我让我想办法装起来。没有说明书我哪里能搞的懂,万般无奈就只有找老陈出马。

还没等我在电话里啰嗦完老陈就一口答应带人过来连改电路带装UPS一次性搞完还说是让我见识一下酒店工程部的水平和工作效率。为了不给老陈惹出麻烦,又专门向李总和于振洲说了一次,两人都异常痛快地答应而且指定老陈来帮忙。于是当天老陈下班后就来看了现场,顺手开了材料单,一块回家的时候顺嘴向老陈抱怨老有人被关在电梯里,老陈笑迷迷地说过两天送我个好玩的东西,以后就不用担心被关在电梯里了。

第三天,老陈领着一群人带了工具过来,准备花半个下午在配电间的墙上掏洞剩下的时间刚好可以把剩下的活儿干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老陈这只黑手在配电间墙体上选的第一、第二以及第三、第四等所有位置电锤打下去都碰上了预埋的钢筋,老陈站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精神崩溃,下面所有站着的人当然也包括我都眼巴巴地盼着老陈打通那面墙后飞速地穿线收尾可以正常时间收工下班,面对大伙的目光老陈倍感压力,终于垂头丧气地下了桌子来,换他徒弟上去重新选个地方打眼。于是四十五公钟后战斗结束,我办公室的同事好心拿来白纸要帮老陈把那些没打通的乱七八糟的洞贴住,弄的老陈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临走的时候老陈给了我一把他以前在电梯公司用的专开OTIS电梯门的钥匙,告诉我以后不用担心停电被关在电梯里几个小时没人来救了而且“不用怕,你随时可以打开电梯门出来,自救!”老陈这么对我说。可是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OTIS电梯紧急开门的钥匙孔是在外面,就是说如果我被关在电梯的时候,如果钥匙刚好带在身上的话必须先想个办法把钥匙送出去,外面的人才能用这钥匙打开电梯的两道把我放出去,而等我弄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己经是某天在黑灯瞎火的电梯里被关两小时之后的事了。

电梯钥匙从此被我留在办公室里的抽屉里,直到我们从这幢楼里搬走的那一天,我才用这把钥匙开过一次电梯门,不锈钢门向两边滑开的时候风从黑乎乎的电梯井道向外涌,吹的人手脚冰凉,而那个时候老陈己经辞掉在酒店的工作,一个人去昆明了。

后来老陈从昆明回家休假的时候指使我去从机场接他,在回来的租出车上,老陈十分没有眼色地给司机递了根烟,因为老陈的家比较远而那个司机大概是关于抢匪在烟里下蒙汗药连车带人一起掳走的故事听多了楞是没敢接,老陈不明白人家担心什么还在旁边使劲地劝,乐的我在后座上都笑翻了。

不知道老陈在昆明的是怎么过的,后来我们有联系的时候他从未仔细谈起过那一段日子,只是说昆明消费不高,工作比较好找。

但听说老陈刚去的时候也还是颇吃了一点苦头,等各个方面刚刚做顺手安定下来又出了件大事。九九年夏季的某一天老陈上班的路上被车撞倒两条腿同时骨折,肇事者当即逃离现场。等老陈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临近冬天,腿伤基本痊愈,我问他要不要去寄些钱过去,还有什么要帮忙了,老陈哼哼了半天才说能不能给他寄一条厚点的毛裤,昆明卖不到那种很厚的毛裤。

后来老陈因为搬了家换了工作,有一段时间和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二零零四年我两次出差到了昆明,找过所有地方都没有老陈的消息,临回乌鲁木齐之前去了圆通寺,我在到大雄宝殿进香前还绝望地想,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见到老陈了……

零五年春节前夕,久己未出现的老陈终于出现了,在电话里老陈告诉我他己经结婚,妻子是在昆明认识的,很照顾他,儿子也满月了喜欢闹,有一点点调皮,最近按揭了一处房子,准备要搬家,现在又在作电梯了……,最后把家里的、单位的、手机还有老婆的电话都留下,再三叮嘱,去昆明的时候一定要找他,最后又拐着弯劝我该成个家不要再胡闹。……

这些就是关于老陈的全部记忆。

老陈说过,碰上不开心的事就找个地方去好好玩,踢球、爬山、打牌、唱歌、画漫画、打电动做什么都好,闷在心里只能让人更难受。

老陈说过,碰上不开心的事也不要抱怨,因为大多数世上的事情抱怨也没用。

老陈说过,你所能看到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也仅仅是一部分。

老陈还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生活了。

注:这篇文章实际上写于2005年夏天。2018年3月16日从不老歌上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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