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毕业不久的时候,我在一家施工单位工作,项目工地在湾仔。
每天到下班的时间都已经天黑。有一次从工地出来,途中经过人来人往的海鲜街饭店,再经过腥燥味绵长的菜市场,来到一家没有名字的关东煮小店铺。
点一份关东煮。里面放萝卜,豆腐,通菜,河粉,芝士鱼蛋。
完美。芝士鱼蛋,完美中的完美。当你想吃什么刚好就有什么的时候,就跟打游戏毫无障碍地通关一样,完美。
小店铺没有菜单,老板娘年纪50多岁,本地人,开着店铺做小本生意,来光顾的都是熟客。
记得第一次在店铺点芝士鱼蛋,我说:“老塞,要份芝士鱼蛋。”
老板娘说:“我呢度无芝士鱼蛋喔。”
我指了指说:“呢个。”
老板娘说:“喔,排籽包啊。”
什么?这几粒漂浮在水面上等待食物链宿命的球状物体叫“排籽包”?第一次听说这种让人不想记住的名字。
咬上一口,那种熟悉的拉丝感。
卧槽,这不就是芝士鱼蛋吗!
他妈的排籽包。
在工地待过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中经常每句话夹带着“卧槽”、“他妈的”这种前缀语气词。似乎这种不文明用词可以表示自己有了一定的工地现场管理经验,在其他人面前证明自己老油条,好比久经情场的人在讲述多段情史,以为这是在给人展示一种荣耀。
工地刚开工不久,在炎炎烈日下挖9米高的地下室,分段流水施工,这边大开挖土方后接着挖基础。于是,我们常常能看到一群人守着几台钩机挖完大坑后又挖小坑。
当然,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每天的生活,就是穿着黑色塑料的高筒雨鞋,阔步走进一个大坑里,跟着机械挖一个个小坑,周围都是一群三句不离卧槽的大佬爷们,然后在不久后我就成为了他们其中卧槽的一员。
那是我年纪轻轻工资就达到2000元的日子。领导跟我说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老实人。而此时我的同班同学简简每天在深圳出入甲级写字楼,早上喝咖啡晚上吃牛排。
这种天天挖坑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在一个寂寞的夜晚彻底崩溃。
当时我就在想,他妈的为什么别人白天进出写字楼晚上谈恋爱,而我天天要在这改造地球?
直到多年以后,我去了地产公司做甲方,这个想法才演变成:为什么别人白天进出写字楼晚上谈恋爱,他妈的我要天天在这看着别人改造地球?
生活的真谛是,当生活给你一句“他妈的”的时候,你就一定要回他一句“他妈的”让他知道。在这点的认知上,我觉得我可以跟牛顿充分讨论他的第三定律问题。
后来,我发现自己每天都喜欢去那家店吃关东煮,并且经常会吃芝士鱼蛋。起初我以为这家鱼蛋的味道让我留恋,直到我听到有其他顾客在旁边抱怨没有另一家好吃。
这个时候我才猛然醒悟,我可能养成了一种习惯。习惯,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你可能会经常带一个打火机的身上,但你从不抽烟;你可能会经常想着要谈恋爱,但你没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你也可能会三句话中至少有一句离不开“卧槽、他妈的”,但是你在工地其实才工作不到一年。你也可能像我一样,喜欢一直吃那家店的芝士鱼蛋,然而实际上里面的热狗、牛肉丸也还不错。当然,也有可能是老板娘在里面放了吗啡,这又是另外一种故事了,我还没有打算这么写。
这也许就是生活,“生活”和“习惯”两个词我们经常喜欢放在一块。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摆脱一些生活习惯,其实时间会冲淡一些事情,让人释怀。当我最近开车再经过那片工地时,现在已经是一个高楼林立的小区。我把车停在门口,看着被铝板包围挂上金色大字的精神堡垒,仿佛在不久之前,我才刚毕业不久,站在这个地方,没有敞开胸怀但也迎着东风,指着深坑喊“卧槽,他妈的这里超挖了”。
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种话了。我学会了上班要穿带领的上衣,去领导办公室要带上笔记本和笔,群发邮件要怎么排序名字,还有说话要注意措辞。
但是我仍然能感觉到牛顿与我同在。
原来的关东煮小店还在,还是一样没有店名。
我走过去跟老板说:“老塞,要份排籽包。”
老板娘说:“乜嘢?乜嘢系排籽包?”
我给她指了指。
老板娘说:“喔,芝士鱼蛋啊。”
他妈的排籽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