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她这半生有过许多个家，却从没有一个给予过她温暖和安全。此后风霜雨雪，她再也没有见过家的样子。 ——题记
十二月，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却也是家乡嫁娶最多的时节。
我们这儿的农村，遇上结婚这种大事，有钱的人家，就租上几十辆豪车，车队一字排开，迎头一辆宝马或者奔驰开路，车前盖上装饰有鲜花和彩球，红色的飘带迎风飞舞，风光无限地去接新娘子。头车后面再跟上一辆敞篷车，坐上五六个民间艺人，一路吹打弹唱，好不热闹。余下的车队则跟在乐车后面，虽不抢头车的风头，但也会坠满小红旗和红气球，十分喜庆。一路吹吹打打，人声乐声嘈杂交织着前进，于破晓时分浩浩荡荡地开往新娘家接亲。没钱的呢，排场上会小一点，车队和装饰会从简，但基本流程大致不会变。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隆重光彩的迎亲车队是在一个冬日的寒冷清晨。那时我刚上小学三年级，担任第三组的值日组组长，责任心特别强，为了值日不迟到，天还没亮就要打着手电往学校赶，在这黑夜里和我一起赶路的，还有邻居奶奶的孙女——思佳，我叫她佳佳。
一、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
佳佳本来是和表姐一起上学的，但是最近被“抛弃”了。因为佳佳总是衣着邋遢，头发也乱糟糟好像很久没洗的样子，偏偏她又是长发，发丝纠缠着黏在一起，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半个眼睛，她平日里衣服也总是皱皱巴巴的，袖口不知道蹭了什么的东西，总是黑乎乎一片，即使她有一张白皙的小脸和大大的眼睛，五官也端正得很，但给人的观感却也并不十分好。与学校里其他小孩们格格不入的佳佳也就成了堂姐的“嫌弃对象”，堂姐觉得每天被这样一个妹妹跟着上下学有损她的“颜面”，于是就强制“勒令”她和自己错开时间上学，宁愿等同班的另一个女生。
其实佳佳这样“邋遢”也并不全是她的错，佳佳没有爸妈，奶奶也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她，无人照料的佳佳就成了半个流浪儿童。但是我不在乎这些，因为佳佳爱笑爱闹，时不时又能说出几句“大人话”来，所以我很喜欢和她相处，就这样，没有伴儿的佳佳“投奔”了我，我俩的感情迅速升温。
天寒地冻的冬天，天还没完全亮，我们两个并肩走在上学路上，手脚都冻得快僵了。
“呼~~~”我往手心里呼出一口气，使劲儿搓了搓，“这天也可冷啊！”我问佳佳：“你早上吃饭了不？”不然可扛不住这么冷的天。
“呼~~~”佳佳也哈了一口气在手里，快速搓了搓说：“吃过了，我奶做的。”她家里除了爷爷都是东北人，加上自小在东北长大，所以说话还带点东北口音，不完全是我们这儿的方言。
“那正好，那我们就走快点儿，我今天值日，免得迟到。”我催促佳佳快点赶上来。
身后的佳佳也快步跟上：“放心！肯定不会迟的，我平常值日都是最后一个才到的呢！”
“哈哈哈，你真鬼！下回我也这样。”我笑着回她。
刚下坡，一列接亲车队正迎面驶来，把漆黑的道路照得大亮，我的手电筒顿时显得暗淡无光了。我们不懂那是什么车，只是本能地觉得为首的那一辆尤其高级好看，白色车身不染纤尘，在这寒夜的黎明时分，犹如冲天而来的第一道光，在鲜花的簇拥下降落人间，华丽异常，高贵异常。
紧随其后的乐车奏响新婚的颂歌，车队彩球飘扬，气球摇摇，有一颗没粘牢掉落在佳佳脚边，在被风吹走前被佳佳迅速捡起，抓在手里。
车队缓缓驶过，中间有一辆车，在路过我们时摇下了车窗，一个年轻男人探出头来，突然冲我们大声“嘿！”了一声，我俩吓了一跳，男子见状哈哈大笑，把车窗摇上去开远了。
此时天色还未明，车队的灯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我俩都楞在原地，一直目送车队远去，直到光亮散去，音乐飘远，手电筒再次成为唯一的光源。
“以后我结婚的时候也要这么好看的车来接，也要这么多的红气球！”佳佳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羡慕地说，她总是时不时就会说出一些大人话。
“结婚？那是大人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去吃席不就行了。”我回她。
“人长大了都是要结婚的，我奶说的。”佳佳有些骄傲于自己的见识，“你看那些车，都是去接新娘子的。”
“是嘛？但是我觉得结婚不好，我爸妈老是吵架。”
“嗯？可能吧。”佳佳神情变得有些落寞，她已经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我看了一眼电子手表，“诶呀，快走吧！马上就要7点了，值日要来不及了！”
“嗯嗯，走。”佳佳回过神来，把滑落的书包肩带往上提了提，抓紧跟上我。
就这样，我们两个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小道上，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正缓缓升起。
除了一起上学，我喜欢和佳佳一起玩还有一个原因——她是个生活小能手，什么都会，比如——煮泡面。小学时我家里大人忙，没人给我做早饭，所以我经常空着肚子去上学，饿了就去学校小卖部买面包吃。久而久之，小卖部的零食都被我吃腻了，我在早上上学的时候和佳佳抱怨，佳佳立刻就有了办法：“那你可以煮方便面呀！还可以打个鸡蛋吃，可好吃了！”
“方便面好呀！可是我不会做，我奶奶说那个电锅用不好会死人的。”我想起家里大人的叮嘱。
“哪有什么难的，我教你，可简单了。”佳佳看着我，朝我扬了扬下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
我几乎迫不及待了：“行！那你明天早上来我家教我吧！”
“好！”佳佳答应的也很痛快。
第二天早上佳佳如约而至，她在院子里喊我，我一听到声音就跑出门，朝她招手“快进来！”佳佳蹬蹬两步跑上台阶，和我一起进了厨房。
她教得很仔细，每一个步骤都说得头头是道。
“先放三碗水，你用这个碗接水，就差不多了。”她递给我一个中等大小的瓷花碗。
“嗯嗯好。”我拿着碗往锅里舀了三碗水。
佳佳的表情很严肃，我听得很仔细，生怕错过哪个重要步骤。
“然后插上电，按下这个开火的按钮。”佳佳拿过插头插上电源，我家的电锅设计简单，只有三个调节大小的按钮，这一步也不难。
“然后就是等水开，盖上锅盖，等一会儿，水开始冒泡泡的时候就是开了，然后就可以下面和鸡蛋了。”等待锅开的间隙，佳佳还教了如何我用巧劲儿咬开方便面袋，我学着她的方法，扭住袋子中间最薄的部分，牙齿轻轻一撕，袋子就破开了，果然好用！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了，我有些害怕，家里大人平时都不让我碰这么烫的锅，怕烫到我。佳佳却镇定自若，只见她掀开锅盖，轻轻拿出面饼，小心地平放进沸水里，接着拿出鸡蛋，在灶台上轻轻一磕，大拇指一掰，一个完整的鸡蛋就打进锅里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由衷感到钦佩：“你太厉害了！”
佳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的多了就会了，你看，这就快好啦！”
她两手各执一根筷子，插进锅里的面饼，往两边分开轻轻一搅，把面饼搅散，倒进调料包，再搅和两下，一碗香喷喷的方便面就完成啦！
“太香啦！”我欢呼，佳佳也面露得意之色，说这是她做的最完美的一次方便面。
我们一人盛了一碗面，连渣渣都吃完。
从此，我的早饭就从干面包变成了热腾腾的面条。
我继承了佳佳的方便面技能，但是我们的友谊只断断续续持续了不到一年就戛然而止了，原因是佳佳的表姐。
二、最后的最后，渴望变成天使
佳佳是在4岁的时候和表姐一家一起搬来这里投奔佳佳奶奶的。自从佳佳的奶奶多年前改嫁到我们村之后，就一直陆续有家乡的人过来投奔。因为我们这边工厂比较多，工资也不算很低，对于没什么文化的农村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佳佳和表姐一搬过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每天都一起在胡同巷口、破房子遗址和家门口的果树下疯玩。
佳佳表姐有爸妈在身边，明显比佳佳骄纵不少，我们在玩耍时经常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摩擦，每次都是佳佳在其中调和，小孩子不记仇，所以我们也就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四年级时的一次矛盾爆发，我和她表姐彻底绝交。
一开始，佳佳表姐只是在路上拿着细柳条玩，时不时喜欢往我身上戳一下，因为不痛，我也不在意，只走在一边和别的小伙伴聊天。后来可能是见我没反抗，她开始逐渐演变为用细木棍挡住我的去路，甚至用小木棍轻轻在我身上敲打，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也不知道抽了什么疯，也说不上什么理由，只是一直说看不惯我之类难听的话。我无法忍受，走上前去一把扯掉了她手里晃着的小木棍，两人拉扯间，她扔掉小木棍，朝我扑过来，我们两个就此大打出手。
由于当时我们两个的身高体形都不相上下，我并没有吃亏，本打算就此瞒过去，但还是被老妈发现了我的异常，一番追问之下我说了实情。老妈见我受了委屈非常生气，当即拿出了泼妇的气势，直接带着我杀到了佳佳表姐家里理论，一时间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叱责声、吵架声、哭闹声乱作一团。战火蔓延到了大人的层面，这下谁都不能磨开脸来求和了，我和佳佳表姐的友情也就此彻底宣布结束。
这还没完，战火同样也蔓延到了佳佳身上，而佳佳惧于表姐的权威，也不得不和我渐渐疏远了，上下学也不和我一起了，只在没人的时候才偷偷和我打个招呼，我气恼她的软弱，也不再理她。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冷落，慢慢地，佳佳也不再主动来我家找我了。
当时年少，后来情随事迁，我也理解了她的难处：她自小便一个人寄居在奶奶家，和表姐一家住在一个院子里，父母都不在身边，本就孤单可怜。再加上表姐的老爸又是个暴躁不通情理的男人，经常对着她非打即骂，她处处受人白眼，会主动和我疏远以求自保也在情理之中。
我曾经问过奶奶，佳佳的爸妈去哪儿了。我奶奶也说不清楚，只是严厉地警告我让我少打听，别在佳佳面前提。
记忆中，佳佳是有一个爸爸的，虽然只出现过一次。
那时我大概6、7岁，和佳佳表姐的感情还很好，经常跑去她家玩。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去找佳佳玩，刚出门就看到她家门口有一个男人在晃悠。他身量不高，走路有些晃荡，头发长且凌乱，眼睛很大，却没有神采，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像是个街头的流浪汉。不过吓人的是，他竟然只有一只手！
他另一边的胳膊的手的位置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像是一个圆圆的球，根本看不出里面有没有手指，纱布外打着石膏，一根白色绷带吊着悬在胸前。
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跑回了家，以为这是电视里的杀人犯跑了出来，吓得一整个下午都没敢再出门。直到晚饭时大人回家，我才从奶奶那儿得知那就是佳佳的爸爸，他是来躲赌债的，手也是被讨债的人砍掉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我还处在震惊中努力消化时，老妈已经开始刨根问底了：“他怎么离婚的？”老妈的八卦信息源远没有奶奶多。
“就是不正干呗！”奶奶啐了一口，接着说：“就知道赌，媳妇也跑了。听说他媳妇本来是带着佳佳离婚的，他非得拿刀去抢过来，抢过来了也不养，就扔在这儿，唉！”奶奶说完把筷子往碗上重重一磕，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被奶奶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彼时的我并不懂什么离婚、赌博的事情，但从大人的语气中我能明白这些事很不好，而很不好的事又发生在了佳佳身上，于是心里也跟着同情起佳佳来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能看到佳佳的爸爸在街上晃悠，他一直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她爸爸和她一样爱笑，见到谁都笑，只是看起来和佳佳不太熟。
佳佳和她爸爸长得一点也不像，除了身高。佳佳成年后也只有1米5多一点，但眉目清秀，皮肤干净，一双眼睛很是明媚，算是个小美人。听说佳佳的妈妈长得很漂亮，佳佳的姑姑也说佳佳长得像妈妈，但我从来没见过佳佳妈妈的样子，可能佳佳也没见过。
虽然佳佳的老爸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是有父亲在身边的她似乎变得矜持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和我在街上追来追去，哈哈大笑。而是经常站在街边，有时还会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能是担心爸爸离开吧，毕竟是唯一的亲人，我猜。
不久后，可能是讨债的人走了，佳佳的爸爸也离开了，佳佳也恢复了以前爱玩爱笑的样子。
时光飞逝，转眼间小学就结束了。
佳佳表姐的爸妈望女成凤，供她去了县里的私立初中读书。我爸妈却并不太关注我的教育问题，正好镇上的老师过来宣讲，于是我脑袋一热自己选了镇上的公办初中，爸妈对此也没什么意见，说一切随我。
那么佳佳呢？
佳佳的奶奶本不想让她再读了，怕她到了初中还和小学一样因为性格软弱又没有爸妈被同学排挤被欺负，自己也照顾不到。再加上佳佳的成绩也不好，想靠读书出头简直是痴人说梦，还不如早点上班补贴家用。
但是佳佳并不这么想，她觉得人人都上学，那么自己也应该上学，尽管成绩一团糟，还经常被人欺负，但是佳佳想，或许新学校会不一样呢？带着这个朴素的价值观，佳佳对奶奶软磨硬泡，最后奶奶终于妥协，同意她继续读书。
三、歌谣的歌谣，唱着童话的影子
不过奶奶家里也没太多钱供她，佳佳只能趁着开学前的暑假去村里的工厂打工，用赚来的钱买住校要用的日用品，其余费用则由奶奶支付。佳佳去打工的时候我也跟去了，听说可以赚钱，这样就可以买好看的小发卡了，所以我对这事很积极。
但没想到工厂的活会这么累，我们要一刻不停地搬东西和削水果皮，那些桃子又大又硬，还有好多毛毛，我只干了半天，两只手上就都磨起了水泡，左手上还划了三个小口子。我觉得这活儿实在太折磨人，于是下午就跑回了家，发誓再也不去了。
但是佳佳在那里整整干了半个月，赚了400块钱，我钦佩不已，连我挑剔的奶奶都夸她吃苦耐劳。她很开心地和我炫耀她的工资，还说她已经做好了规划，要用这钱买牙膏、牙刷、毛巾等等生活用品，预备上初中。佳佳和我这话时仍然是笑着的，丝毫不觉得这些原本应该由大人准备的东西，自己只能自力更生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委屈或者难受的地方。
开学时很巧，我们又读了同一所初中，只不过我比她高一级。
我有时会路过她的班级，几乎每次都能看到她在班上的男生打闹。这些男生有的拿了她的课本，有的拿了她的水杯，还有的只是单纯地说几句调笑话，但目的都一样——引得佳佳过来追自己，并借机戏弄她。
佳佳东西被人拿走，不得不追，有时候追不上时会骂他们两句，那些男生被骂不仅不恼，还更大声地笑，一个劲儿的激怒佳佳。有时佳佳体力不支停下来喘气，那些男生就又会跑回来，晃一晃手里的书，再度挑衅她，如此反复。
一开始，佳佳对他们只是笑骂，她自小就比同龄人乐观开朗得多，虽然小学时也经常被欺负，但从来都是打打闹闹就过去了，一转头又是没心没肺的乐天派。
到了初中，她依然觉得这些只是同学之间有些过火的玩闹，但是很快，佳佳就发现这群人比小学欺负自己的人更过分。
班里的男生是故意找茬的，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佳佳没有爸妈的事，拿稳了她无处告状，也没有大人撑腰的弱点，便抓住她的软肋肆意践踏，佳佳一开始总是笑着回怼，但不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太多的羞辱和难堪让她怎么也撑不起体面。
青春期男孩的恶毒被尽数宣泄在佳佳身上。
有一年夏天，班里的男生又喜欢上了玩水，佳佳的衣服经常会在打闹中被弄湿，夏天薄薄的衣服打湿后隐约透出肉来，那些男生看到了便会围在一起，张开嘴巴疯狂大笑，像一群疯掉的狗。
在这个落后的乡镇上，父母对孩子的家庭教育近乎于无。没几个男孩儿知道什么是学习，什么是尊重，他们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被娇生惯养长大，只知道打打杀杀，唯我独尊，完全凭本能行事，遇到弱小的佳佳，更是激发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
我好几次看到佳佳因为追不上也骂不过那些男生而无助地哭泣，她慢慢捡起地上被扯掉的书页，一边捡一边伸手抹掉眼眶里不断溢出的泪珠，不远处几个男生仍然在嚎叫着让她过来追。我走过去，帮她捡起书，同为女生，我理解她的无奈，但是男女体力悬殊，学校里弱肉强食，我自顾不暇，同样也帮不了她什么，只好轻轻给她把被弄乱的头发梳理好，再抻直她被弄皱的衣角。
在这样的环境下，佳佳的学习自然也是一塌糊涂，没有一门功课及格，加上被班上男生频繁地骚扰捉弄，身心俱疲，最终读了不到一年就退学了。
她奶奶在街上和人抱怨：“我早就说不让她读，非要读，现在撞了南墙知道回头了。”
再见面时，佳佳正骑着电动车，刚刚下班回家。她的头发没有像以前那样散乱地披在肩上，而是用一根皮筋紧紧扎在后面，露出光洁干净的额头，整个人显得比以前精神了不少。
看到我，她停下电动车，用一只脚撑着地面，很开心地和我打招呼，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也笑着回应她，夸她变好看了，还问她现在在哪儿上班。她说在附近的工厂，脸上的表情愉悦轻松，似乎对辍学并不太遗憾。她的自愈能力再次超乎我的想象。
简单聊了两句之后，我们似乎再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了，于是各自告别离去。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由于各自人生轨迹的不同，我们见面的次数越发少了。印象中每次见面，佳佳都会发生一点变化，有时是衣服时尚了，有时是头发变短了，有时是穿了高跟鞋，她的一切都在不断朝着成年人靠近，人也逐渐变得自信了。再加上佳佳的长相本就清秀，这两年越发张开了，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双眼皮，鼻梁小巧，下巴尖尖，嘴巴大了一点，不过脸型流畅，虽然身高遗传了父亲只有1米5几，总体上看也算得上是一个小美女，因此在工厂里并不乏追求者。
佳佳和王昊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
王昊第一次见到佳佳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那时的他刚干完一天的活儿，精疲力竭，满身臭汗，脏兮兮的外套汗津津的裹在身上，后背还沾了一大片黑色油渍，他骑上摩托车，只想快点回家脱掉这身衣服，好好洗个澡，刚骑车到厂门口，就遇见了同样加班结束准备回家的佳佳。
佳佳正骑着电动车缓缓驶向门口，同样是满身疲惫，但衣服还是干净的。她的工作是往纸箱里装成品，并不很脏。她将头发随意的披在背后，白皙的脸上虽未施粉黛，却是清秀可人。
工厂大门建得比较高，上坡的时候佳佳微微拧了一下车把，车速陡然加快，带起一阵微风，扬起了她的发丝，佳佳就势往后轻轻一甩，将恼人的长发甩到后背，带起一道漂亮的弧度。这一幕恰巧被王昊注意到了，他从没在厂里见过如此清秀的女孩，随着佳佳的经过，他就像定住了似的呆在原地，摩托车也早就停住，直到那抹身影渐渐远去完全看不到后他才回过神来。
王昊在厂里工作快两年了，整天见到的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阿姨或者大妈，就连同龄人也没有几个，佳佳路过时，他心里有一根弦突然被轻轻拨动了一下，王昊瞬间感到疲惫全消，整个人好像被山谷里最深幽清泉洗礼过，一时间神清气爽。他重新发动起快要熄火的摩托车，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急切的想要迸发出来，这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新奇感受，回家的路上他把摩托车骑得飞快，想要消解这种感觉，又想要拼命抓住这种奇妙的感觉。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个女孩。
佳佳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皮肤有些黝黑的男生，只是专心地工作，不停地往纸箱里装果脯，再将装好的箱子放到小推车上，推到大车旁边，等待装车的小伙子们过来将这些包装好的货物运上车，送进城里。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反常，她终于发现有一个小伙子总是在她把小推车推出包装室的时候就跑过来，然后热情地接过她手里的小车，帮她把货物推到大车边，有时还会嘱咐她跟着走到大车边再回去，这样就可以偷几分钟懒。
第一次接收到异性的好意，佳佳有些受宠若惊，她腼腆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拒绝。王昊听完干劲儿更足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嘿嘿”地笑。
就这样，每次佳佳刚出现王昊就第一个跑出去，搬起箱子又快又稳，而且还能注意不让脏污沾到衣服上，有时候由于过于避着衣服，姿势怪异，经常惹得周围工友调笑。佳佳本就爽朗爱笑，见他这副样子也禁不住和周围人一起笑起来，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王昊知道是在笑自己，但是看到佳佳在笑，于是也跟着众人一起笑，傍晚的余晖洒在他肌肉结实的肩膀上，形成一道光滑的弧线。
未经世事却识遍人情冷暖的少女，一旦遇上一个对她好的男人，轻易就坠入爱河。
往后的事情发展得很快，两个人都是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再加上同样的辍学经历和工作环境，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很快就发展成了情侣关系，每天成双成对，上班下班，形影不离。王昊的摩托车后座上成了佳佳的专属座位，载着她走遍了这个小镇上的大街小巷。
这年佳佳18岁。
佳佳恋爱的事情很快被家人发现，却遭遇了始料未及的强烈反对，反对的原因不是他们年纪小，不能早恋之类的，因为在我的家乡，一旦辍学工作了就会被视为成年人，恋爱自然也是被允许的，佳佳家里人反对的唯一原因是王昊家的经济状况。
即使在农村，王昊的家也实在是太穷了，除了三间破房，最值钱的就是他那辆摩托车，妈妈早些年去世了，只剩下他和老爸相依为命，别说结婚，就是养活自己和家里人都只能算勉强，更别提结婚必备的彩礼和房车了。
佳佳的奶奶养她这么大，一直希望她能嫁一个有钱人，最起码是能出得起彩礼的人家，好让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也有个回报，将来养老能得到保障。佳佳的姑姑姑父也抱有类似的想法，虽然佳佳的成长中他们并没有出什么力，而且打骂居多，但作为佳佳为数不多的娘家人，彩礼他们也想分一杯羹。就算彩礼不行，佳佳最起码要找个有本事的女婿，他们将来多少也能有点好处。
多方权衡之下，佳佳的家里人没有一个同意这门婚事。
但是佳佳很坚定，王昊也很坚定，他们努力工作，拼命加班，想证明自己可以赚钱，有对抗现实的能力。
佳佳家人并不为所动，虽然还是反对，但因为两个人的坚持，最后也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这主要是大人们考虑到两个人年纪还小，把什么情情爱爱的看得太重，等两个人谈一段时间腻了自然会分开，便也没有强加干涉。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佳佳怀孕了。
两个亲情缺失的“孤儿”，在无数个黑夜里抱团取暖，惺惺相惜，互相舔舐被亲情、友情反复割裂的伤口，既心疼自己又心疼对方，百般情绪混杂下终于忍不住偷尝了禁果。
佳佳的姑姑姑父得知此事后暴怒，将佳佳禁足在家里不许两人见面。那时我刚好寒假回家，曾经在佳佳的委托下替她偷传过几次信。漫天风雪里，我从墙角接过佳佳扔出来的信，小心装进口袋，跑到村口偷偷把信交给王昊。
有次不知道佳佳在信里写了什么，王昊看完什么也没说，直接冲去了佳佳家里，敲开了佳佳家的大门。
等我赶到时，王昊刚刚被赶出来，低着头满脸泪痕地站在门口，门后隐约传来佳佳的哭喊声。王昊眼神里满是怨恨和绝望，头发也乱糟糟的，膝盖上一片脏污。我焦急地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佳佳怎么了。他一开口便是哽咽，呜呜哭着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去下跪请求佳佳的家人，请求他们留下这个孩子，同意他们两个人的婚事，保证以后一定对佳佳好，努力工作，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但是无果。
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王昊的羽绒服还敞开着，他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任凭冰冷的寒风飕飕灌进衣服。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虽说事在人为，但对他们两个来说，这好像是一出死局。
我轻轻把他掉落的拾起来信递过去，王昊接过信道谢，然后慢慢转身离开了。
我不知道的是，在下一封信里，佳佳在信上和王昊相约私奔。
王昊准备好了一切，拿着大包小包，在车站等着佳佳过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佳佳始终没有出现。
原来就在佳佳出村的前一秒，佳佳被姑姑发现并从车上抓了回来，当天就强行带去医院做了人流。佳佳起初在医院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配合，几个大人都按不住她。最后是养她长大的奶奶的以死相逼，她终于选择了妥协，彻底软了下来，被搀扶着躺进了手术室。
王昊再也没有等到他的佳佳，最后的告别，只有一通撕心裂肺的电话。
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王昊远走他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佳佳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期间我给她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她家里也总是紧闭着大门，我想去看看佳佳，走到佳佳家门口抬起手刚想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疯狂狗吠声，她家新养了一条恶犬，除了狗吠声，无人应答。我只得离开。
开学时间临近，我也不得不踏上了离家的火车。
从那以后，我和佳佳就断了联系。
四、孩子的孩子，该要飞往哪儿去
她以前的QQ和微信都不再使用，我们也并没有加其他的联系方式，后来偶尔回家时遇见，她也只是点头示意一下，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隔在了那里。我知道那成为了佳佳永远的痛，她不愿再提起，我亦尊重她的选择。
第二年，在家里人的安排下，佳佳开始了相亲，这一年她19岁。
佳佳的相亲很顺利，不到半年，就和同村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走完了订婚结婚的全部流程，并举办了热闹的婚礼。据说那一天宾主尽欢，我妈作为多年邻居，和佳佳虽无亲缘关系，但也出席了这场婚礼，佳佳的姑姑和奶奶盛装打扮，全程笑意盈盈，显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我因为在外上学，没有赶回家，但我想佳佳一定是在黎明时坐上了迎亲的花车，不知道当她从车窗向外看出去时，会不会想起那年冬天上学路上许下的那个愿望？
随着佳佳的嫁人，我本以为这一场青春憾事将就此落幕，不过是有情人难成眷属，苦命人难逃苦命运。却不知命运它从不慈悲，且从来苛待弱者，你越是痛苦，它便越发肆意地折磨你。
佳佳结婚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少了，婆家总是有数不完的事情等着她，除了过年，我们几乎没有机会碰面。婚姻似乎总是能给女孩们的友情以重创，将她们从少女时代的幻想拉进生活的柴木油盐，极大的缩减双方的共同话题，用家庭、责任和孩子，将她们紧紧裹进家庭的方寸之间，去不了朋友的聚会，见不到最新的时装，目之所及，只有生活的琐碎。而失去了交流的友情注定是难以长久的，譬如花没了水，就算根扎得再深也是会枯萎，我和佳佳也是如此。她的婚姻，慢慢疏远了我们。
我只在过年时才能见佳佳。这一次见面她胖了很多，我笑称她这么早就开始发福了。她笑嘻嘻地说：“没事，这样力气才更大。干活儿更快。”她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如既往地开朗，而往事随风，已经远去。
聊到她的婚姻生活时，她刚刚还在笑着的眼神突然间黯淡下去，只是敷衍地说：“还行吧。”
我被外面响起的烟花迷了眼，一时不察，回过头来见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还以为她是羞于谈论这个话题，便没有再追问，转而指着外面的烟花给她看，
“新年快乐！”
五彩斑斓的烟花在佳佳眼中绽放，她轻声回我：“新年快乐！”
我们两个在漫天烟花中相视而笑，仿佛回到了小学时一起上学的时光。
可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佳佳。
我妈说，佳佳是自己逃跑的，那是距离她结婚刚刚过去一年多。
视频电话里见惯了人世悲欢的妈妈也忍不住地叹息：佳佳嫁过去之后，男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到她之前打过胎，一家人看不起她，经常欺负她。佳佳因为之前打胎伤了身体，生不出孩子，男方便愈发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变本加厉地打骂佳佳，三天两头地打人。最后佳佳实在受不了，逃跑了，唉~
“那佳佳不回娘家吗？”
“她娘家就一个奶奶，怎么管得了。她姑姑一家也搬走了。”
“佳佳的娘家人收了彩礼钱，怕去出头被追要彩礼，一直劝佳佳忍受，哎。”
和老妈打完视频，我反复拨打了好几次佳佳的电话，无一例外都是无人接听，我拿着手机呆呆地坐了好久。我想了很多个问题：佳佳会去哪儿呢？她能去投奔谁呢？她身上的伤好了吗？但我知道，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佳佳的原名叫思佳。
很讽刺吧，思佳，却一直没有家。
思佳这半生，一直在各个“家”里颠沛流离，从父母家，到奶奶家，再到丈夫家，最后逃离家。
“家”之一字，好像成了她命运的诅咒，带给她无尽苦难。但值得庆幸的是，佳佳终于为自己勇敢了一回，勇敢地逃离了那个曾经困住她半生的家。
今夜月色正好，我走到夜空下，双手合十，为佳佳祈祷前路顺利，自此人生广阔，四海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