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那些无法成为烈士,却倒在和平年代的工作岗位上的同事。
五月末的晚风已经带着燥热,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混着高三教学楼里飘出的、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味。林溪站在办公室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台上那盆快要蔫了的绿萝——那是赵光老师上周刚从家里带来的,说要给这沉闷的空间添点生气。
三天前的晚自习,赵光倒在三(七)班的讲台上时,手里还捏着半截粉笔,黑板上是刚写了一半的数学公式。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校园的寂静时,林溪正抱着一摞模拟试卷往办公室走,她看见班长李明宇疯了似的从教学楼里冲出来,校服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喊着“快!快救赵老师!”的声音都在发颤。
最后,那辆闪着蓝光的车还是空着回去了。
“林老师,这是各班刚统计上来的追悼会白花数量。”教导主任张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把一张统计表放在林溪桌上。她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更重了,鬓角的白发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不少,“校长他们在会议室开了一早上,定了后天上午十点追悼会,让咱们尽量不耽误孩子们正常复习。”
林溪点点头,指尖触到纸张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和赵光是同一年进的这所高中,都是刚毕业的愣头青,在集体宿舍里挤了三年。她还记得赵光第一次上公开课,紧张得把“函数”说成“火腿肠”,台下学生笑成一片,他站在讲台上,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后来他成了学校的金牌数学老师,带的毕业班永远是成绩最好的,可对学生的耐心,却比年轻时更甚。
“赵老师的爱人……怎么样了?”林溪轻声问。
张姐叹了口气:“还在医院住着,昨天刚缓过来点,说追悼会想亲自来。她儿子在外地读大学,连夜赶回来的,刚才我去看了一眼,孩子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蝉鸣,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两人一跳。张姐接起电话,嗯了几声,眉头渐渐舒展,挂了电话后,声音里难得有了点暖意:“是十年前赵老师带的第一届学生,叫周鹏,现在在外地开公司,听说了消息,说要带几个同学回来,所有的花圈和场地布置都包了,还说想给赵老师的家人捐点钱。”
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赵光总说,他带的第一届学生最调皮,当年他天天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可每次同学聚会,那群人总会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一早,学校门口就来了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车。周鹏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身形比毕业照里壮实了不少,可眼睛里的红血丝和林溪他们没什么两样。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人,手里都捧着白菊,其中一个穿连衣裙的女生看到教学楼门口赵光的照片时,捂着嘴就哭了出来。
“林老师,”周鹏握住林溪的手,掌心滚烫,“我们昨天晚上在群里说了这事,好多同学都想来,实在走不开的,都让我们带了心意。赵老师当年……”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当年数学考了38分,是他每天放学后留我到天黑,硬生生把我拽到了110分,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老家种地。”
说话间,校门口又热闹起来。几个头发花白的家长拎着水果和牛奶站在那里,为首的王阿姨是李明宇的妈妈,她看到林溪,眼圈立刻红了:“林老师,我们几个家长商量着,追悼会那天,我们轮流去守着,让你们老师能多照看孩子。赵老师这事儿……太突然了,他上礼拜还给我打电话,说明宇最近状态不错,让我别给孩子太大压力。”
王阿姨身后的李叔叔叹了口气:“我家姑娘当年也是赵老师带的,高考前压力大,天天哭,是赵老师带她去操场跑圈,说‘考不好怕什么,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条路’。现在我家姑娘在国外读博了,昨天打电话回来,哭得跟个孩子似的,非要飞回来,我没让,让她在那边好好搞研究,也算对得起赵老师。”
林溪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眶渐渐湿润。她想起赵光的办公桌上,永远放着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里面泡着最便宜的菊花茶;想起他总说自己胖,却每次学生送的零食都舍不得吃,全分给办公室的同事;想起去年冬天他感冒发烧,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还在给学生讲题,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老师,校长让您去趟办公室。”一个年轻老师跑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溪点点头,转身往办公楼走。经过高三(七)班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教室里很安静,学生们都在埋头做题,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讲台上,赵光常用的那支红色粉笔还放在粉笔盒里,旁边压着一张没写完的便签,上面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明天讲最后一套模拟卷,注意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思路。”
后门的角落里,李明宇正低头擦眼泪,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笔记本——那是赵光给他的错题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林溪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晚风吹进来,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也带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隐约的跑步声。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的一切还会继续,那些年轻的身影会带着赵光的期望走进考场,而那些曾经被他温暖过的人,会把这份温暖,永远留在心里。就像此刻,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周鹏和几个同学正在小心翼翼地摆放白菊,那些洁白的花瓣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双温柔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充满了回忆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