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烟

公朴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防汛大堤上值班回来，已是深夜，进门前，他整了整衣服，拍了下裤管上的泥土，强打起精神哼着小曲，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他不想让妻子心疼他的劳累。    门开了，一种紧张的气氛扑面而来，妻子冷淡的表情，复杂的眼神，铁青的脸色，让公朴有些措手不及，凭这十多年的相处经验，他知道有事。    妻子没有说话，到厨房拿出准备好的热菜热饭摆在桌上，又顺手倒了杯温水，放在餐桌上。边吃饭边喝茶这是公朴的坏习惯，他自称这是水疗折磨养胃法。也奇怪，公朴从不讲究养生，一切顺其自然，身体挺好，开始的时候，妻子总会说这教那，久了，也就习惯了，随着他性子。    几天没有回家吃家里饭菜，着实有些不习惯，公朴大开吃戒，灌了个盆穷拍满，又喝了杯水，起身坐在沙发上，等着下文，他知道，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妻子从书房里拿出张纸，递给公朴，说道：“任何成功的辉煌，都弥补不了对孩子教育缺失的遗憾”。这是公朴曾经讲给妻子听的话，现在妻子把这句话又还回来了。    纸上写着儿子中考的成绩，5B2C271分。等级入围，分数录取，这是今年中考的新模式，这个成绩意味着普通高中的门紧闭着。

公朴沉默了良久，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妻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犀利的言语顿时填满了整个客厅。公朴点燃支烟，边抽边听着。    “这个成绩不仅仅是儿子的成绩，更是你的成绩，生地会考的时候，你说忙安置工作，你说要相信儿子，结果呢？再说中考了，人家家长怎么做的，你不是不知道，你说忙迁坟，你说迁坟是市里的大事，你说要相信儿子，结果呢？单位上的事，什么都是大事，就家里没有事，你是真“公仆”了，我倒是成“奴仆”了。你知道老师捎话过来怎么说吗？老师说没有时间陪孩子就不要生孩子。现在好啦，高中上不了啦，你呆在堤上防汛不回来，有本事你呆一辈子去，反正这个家你就当旅店，你眼里心里除了工作，从来就没有过我和孩子，你伟大，你高尚，可孩子这辈子以后去哪里高尚去，你说十多点岁的伢几，不上高中，去做什么？”妻子说得很动情，公朴沉闷着没有一句话，一个劲的抽着烟。    烟雾之中，公朴仿佛看到了儿子小时候的样子，天真、活泼、可爱，邻里乡亲都说长得像爸爸聪明，有礼貌，公朴听了心里充满着喜悦。

对于孩子的教育，公朴总是搬出老谌家的那一套家传来。公勤俭朴、忠厚传家。公朴一直认为，读书的目的不仅仅是学文化知识，归根到底还是要落到育人上来。其实儿子除了学习成绩差点，什么都很优秀，为人真诚厚道、做事勤劳踏实、信守承诺，意志坚定。如果不是因为天生弱视影响学习，公朴相信儿子成绩是不会这样差的。

因为成绩，儿子有时也会自卑，公朴总会拿他自己在农村读书的经历来比较，说儿子比自己那时候聪明多了，知道的多得多了，以此来鼓励儿子。现在想起来，平日里来了兴趣，就与孩子海阔天空的一顿乱吹，没有个正劲，要不就是买一堆的书，码在书柜上，一个劲的表扬孩子爱阅读的习惯，而这些年真正花在孩子学习辅助导上的时间太少了，才是儿子成绩不好的主要原因。

公朴心里一个劲的自责着，他吸了口烟，抬头看了眼妻子愁苦的表情，振作了下精神，安慰道：“孩子很优秀，只是优秀得不太一样，上高中的问题，我早就安排好了。”公朴心里没底的打着包票，然后胡乱地吹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大约同学、朋友关系之类，他不想再让妻子操心了，这些年，都是妻子一个人扛着家庭，自己除了操心群众的事，基本上不怎么顾家。再不能让妻子担这份心了，办法总是有的，男人嘛，一生中没几个难题目考验考验，还真不是完整的人生。在乡镇工作已二十五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难缠的事没遇过，不都解决了。办法总比困难多，公朴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心里却在盘算着儿子上学这头痛的问题。    妻子看着公朴信心十足的样子，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了。在她心里，丈夫是万能的，不管遇到什么难事，丈夫都是应对自如。丈夫的大度和能耐让她像神一样的崇拜，这次儿子上高中的事，既然丈夫心里有底，她也就放宽心了。    女人的心思，就像天上的云，变幻莫测，妻子刚还铁青着的脸表情又丰富起来！妻子起身递给公朴一片西瓜，带着满脸的诡笑，这诡异的笑容是公朴说过的鬼都不信的西瓜壮阳的传说，那似乎是公朴喜欢吃西瓜编的谎话，渐渐的成为了生活中的某种暗示。妻子体贴的把双手搭在公朴的肩上，揉捏起来。

    闭目养神，美人一侧，推拿揉捏，何不快哉，只可惜，天底下没有这多完美的事情，每当肌肤享受的时候，耳根便不得清静了。    “都说防汛主要是防领导，你可聪明着点，别做了事还讨怪”，妻子碎叨着。    公朴不想与妻子争论，弱弱的说：“领导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许多都是基层干过好多年的，心明眼亮着呢”    妻子不依不挠起来，“还心明眼亮？那么多人在堤上晃悠，根本没起到查的作用，那天小胡还说根本对防汛一点不懂，不知乍个查法，要不在值守棚里呆着等领导，要不在堤下瞎逛，领导们心明眼亮就应该明白，人不在多在于精，在于勤，你摸着良心说说，那些这个局那个局的的人员，是不是仅仅凑个数，蹲在那等领导查呢。再说，一年十二个月，基本上要防一个月以上的汛，职能部门都快摊痪了，找办事的，一句话，防汛去了，理由似乎充足得很，我看不要动不动就草木皆兵，”

妻子的说法公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就说道：“领导比我们还辛苦啦，前几天市里一把手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在特大抢险中与战士们一起奋斗，一干就是一通宵。这是关系几十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的大事，大意不得，宁愿过正，也不能不足”    妻子接话道：“别动不动就几十万群众安危的，群众在哪？上堤了吗？我昨天看微信，干部在防汛，群众就在拾州公园大堤上洪水边跳广场舞，还有宁乡被淹的视频，群众打着横幅上访，说政府防汛不力，别以为值个班群众就卖你帐”    公朴听妻子说群众没上堤，抓住话尾巴道：“谁说群众没上堤，这肩扛手运的是谁，这活都是咱群众干的”，说完拿出手机，翻着图片给妻子看，可妻子只一句话，公朴便没再做声了。    妻子问这些人要钱吗？    公朴掏出支烟点燃了，抽了两口，说道：“不要钱的防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妻子看公朴神情凝重，便没再搭话，公朴抽着烟，心思却穿越时空，回到了95年的防汛场面。做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沿门沿户的口头通知，六十岁以下的劳动力现在全部上堤，装袋筑子堤，今晚柘溪泄洪有一万个流量，估计水会比堤高1米，冒呷饭的安排子女送饭………父亲的声音很透亮，全是命令，公朴生长在年年防大汛的北峰垸，防汛的这些场景，时常做梦都会梦到。只是后来考上学校，分配到其他乡镇工作，每到汛期便会有值守任务，再没回家防过汛了。    在乡镇工作二十几年，始终没能跳出去，看着同学们一个又一个的升迁喜讯，公朴有时也有些失落，乡镇起点太低了，上面的干部印象中的乡干部就是没有文化的农民转的正，群众中的乡干部就是吃吃喝喝的代表，而像公朴这样的学校毕业的乡干部，在同事眼中，又近似于书呆子。公朴曾经是一个很有抱负，有思想的青年，都说岁月像无情的杀猪刀，公朴常自嘲就是那只猪了。    公朴想想自己的乡镇工作经历，在五六个部门轮换过，上门赶过别人的猪，撤过农户的谷，抓过违反计划生育的人，也打过架，但随着政策的变化，许多工作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唯一坚持了二十几年的就是防汛，每年一到三月，便开始防汛值班，如果下得几场暴雨，便人心慌慌起来，如果说防汛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更谨慎了。    夜渐深，妻子没再防汛来防汛去的，催着丈夫睡觉。窗外的月亮很美丽，只是床上的公朴再也没有昨天防汛处险时背砂袋的力量，他还没来得及把西瓜消化便沉睡得像自嘲的那只猪一样，那一晚，他没有梦见防汛。什么梦也没有。    妻子呢喃的声音叫醒了公朴，时间是早上七点。因为妻子知道八点公朴要接班，便早早的起来为公朴准备了土鸡蛋煮红枣。公朴洗漱完毕，吃着妻子准备的早餐，边吃边表扬着老婆的手艺。突然，公朴停下早餐问道：“妈妈呢？

公朴的妈妈舍不得儿子，近些年看儿子年纪青青生了许多白发，心疼起来，便住到了城里儿子家帮助做些家务，照看孩子。父亲则隔三叉五从乡下送些青菜出来，老俩口感情一辈子好，送菜是真的，舍不得老妈也是真的。公朴昨晚回来以为娘睡了，今早没听到娘嘱咐平安才发现娘不在家，便急切的问起妻子来。    妻子小声的说道：“娘昨回去了，前晚不是洪峰过境吗？老爸在家闲不住，先是说上堤看看，后来听说是抢险闪了腰，妈急不过，我叫弟弟送回家了，还特意要弟弟问了情况再回的，说没碍事，所以昨晚就没给你说”    公朴听后，一滴滚烫的泪水夺框而出，他有很久没回家看他了，此刻，父亲铿锵有力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父亲防汛中高大的背影模糊了他的视线。父亲已年过古稀，虽早已不再担任生产队长，但一直很热心集体工作，这次闪腰，一定是父亲在堤上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了。

公朴在身上摸了又摸，只摸出个打火机，妻子把准备好放在茶几柜的香烟递给他，说道：“防汛难熬，尽量少抽点”。公朴点点头，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小李，我迟两个小时接你班，你晚上也迟两小时接我班，成不？我有点急事”公朴电话里说道。    “书记，什么话，咋单位谁不知道你事最多，放心去吧，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再走，晚上我准时接班，就这样定了。”    公朴捏灭了刚点燃的香烟，从背包里翻出了个红色的防汛执勤的袖章，飞快的往门外走去，门外传来公朴的叫唤声：“老婆，我给爸送袖章去，晚上防汛不回家吃晚饭”

铜钱草于2017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