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过她的照片,才知道什么叫做“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标致的鹅蛋小脸,发黄的老照片上也能看出光泽;一身绸缎罗裙勾有织金的花绣,头戴红色毡帽,从耳边飘散出一簇微卷的秀发,杏眼秀眉,顾盼神飞。
照片的背后用小楷写着:“唐令薇,摄于1945年,21岁生日。”
是一张有故事的照片。
唐令薇1924年出生在南洋,父亲是当时的商业大亨,经营椰子产业。1934年她回国的时候,父亲早已是万贯家财的椰子大王。
从小,父亲对她就甚是宠爱,三天两头的恶作剧跟打闹,父亲最多只提醒,并不放在心上。
唐令薇有一天召集一群小伙伴玩弹弓,误打伤了一个孩子的脸,那脸上血淋淋的好大一条口子。父亲头一次勃然大怒,罚她在家里院落站上两个时辰。
以往没受过惩罚的唐令薇,规规矩矩战战兢兢地站在墙根,过了半时辰,感觉百无聊赖起来。她见父亲去厅堂待客去了,母亲在书房,想着反正也没人在看她,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开始玩起脚下的石子儿。
“咳咳。”她听到从头顶上发出的一声咳嗽,吓得一颤,猛地站了起来,抬起眼看到了傅远渐。这个少年似乎长高了不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唐家经常有父亲的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前来拜访,其中一个姓傅,是沪上富贾,刚刚迁居北京不久,家中有个独子。
傅公子从小家教甚严,温文尔雅,深得长辈们喜爱;而唐令薇从小就像男孩一样顽劣不羁,倒经常让人头疼不已。一来二去的拜访,唐令薇跟傅家公子却成了感情深厚的小玩伴。
“吓死我了,你来干嘛?”唐令薇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傅远渐,眼睫毛像羽毛一样扑棱扑棱的。
“听说你被罚了,我是来嘲笑你的。”傅远渐说道,语气却很温和,眼神笑眯眯的。
唐令薇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他将她乱了的衣襟理了理,说:“把脾气改改罢。这样张扬,以后哪有人敢娶你?”
唐令薇小傅远渐5岁,对男女之事不甚了解,听到这话也只扑哧一笑:“别人不敢娶我,那你娶我好了。”
“不好好受罚,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父亲走过来,满面寒霜地看着她。
傅远渐只好离开,她继续孤独地站在墙根,把头低低地埋在胸前,眼睛瞥见了脚下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捡起来摊开一看,是傅远渐画的素描,画上的自己,缩着脖子低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站在墙角。
她感到滑稽极了,捂着嘴偷偷地笑。
过了两三年,少女时期的唐令薇很少再淘气惹祸,倒是经常溜到母亲的书房里,读易安居士,也读温庭筠。适时母亲在女子学堂里教国文,见她对诗书兴趣浓厚,从此便充当起了家庭教师,日日教诗词。
那天学的是纳兰性德的《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词写得凄婉,母亲念的声音也凄婉,让唐令薇感到很不自在,“一双人既然情投意合,那生活在一起不就好了吗?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就像你跟父亲一样。”
母亲放下书来,淡淡一笑:“你看这词,全篇没有一个怨字,却没有一个字不在表达着一个怨字。不懂才好呢,懂了这词,就代表有了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了;懂了《采桑子》,也就有了一段想回却回不去的时光了。令薇,我虽然教你,却又希望你永远不懂。”
唐令薇挠了挠头,都说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多愁善感,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看来果然是真的。
隔天傅家人又来了。傅远渐找唐令薇的时候,恰好看见她认真读诗词的情景。
“令薇都会看婉约词了,想是心上有人了。”
她望见他笑嘻嘻的神情,脸不由得红起来,一把放下书,兔子似的溜到了院落外。
那年春节,傅远渐全家回了上海老家过新年,唐令薇跟父母坐在桌前吃着饺子,却感觉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唐令薇没有去放烟花,呆呆站在窗前看邻居家放的一簇簇的烟火,升腾又陨落。这时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她一惊,把头往外探了探,竟然看见傅远渐满头大汗地站在窗外,气喘吁吁,像是赶了很久的路来的。
“新年好啊。”他从窗子递过来一盏灯笼,红莹莹的光照在两人脸上,映得男孩温润如玉,女孩娇若芙蓉,煞是好看。
令薇又惊又喜,“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上海跟北京早通了火车,想回来不是很容易的事?”
唐令薇没心思问其他的问题,只想到这么晚,傅远渐一定饿着肚子来的。“你等我。”说完转身奔向厨房,不一会儿,傅远渐见她端了碗饺子进来。
“给。”
饺子是凉的,可傅远渐二话没说,用筷子拣起饺子就往嘴里送,一个接着一个,最后把汤也喝光了。
“这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了。”
2
16岁的时候,唐令薇毕业于北京圣心学堂。这学校招的学生要么是外国人子女,要么就是中国高官子女。她的顽劣被活泼洒脱所取代,淘气被书香气所取代。她陪外国使节观看京剧,那些外国人,尤其是那个美国使节,对中国国粹心存鄙夷,肆意批判指责。唐令薇直截了当,却又落落大方地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赏法国歌剧,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我国的国粹。只不过是你们看不懂罢了。”
她得体却略有锋芒,她太恬美太自信,让人讨厌不起来。
最后的环节是陪外宾阅仪仗队,结束后她与外宾一一握手拥抱,以示告别。接着她又来到了鼓楼,看到了如约而至的傅远渐。
“可还顺利?”
21岁的傅远渐身子往车子上略微倾靠着,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邪魅之气,倒显得随意而又大方。
“当然。那一群外国佬还算好对付。”唐令薇将从帽子里散出来的发丝往耳后拢了拢,准备进车子。
傅远渐笑:“是啊,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人能说得过你这张嘴。”
有个卖花女这时候走过来,“先生要买花吗?送给这位小姐吧。”傅远渐没说话,掏钱把她手里剩下的花买下来,说“不用找了。”卖花女拿过钱,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他平时是不买花的。傅远渐看出了唐令薇的疑惑,说“你看那小姑娘,身上穿的没一块完整的布料,全是缝缝补补的痕迹,这么冷的天,早些把花卖完,也能早些回家。”
他把花递给唐令薇:“红粉佳人,与这花甚是般配。”
年幼时候在心里破土而生出的种子,现在就像手中娇艳欲滴的玫瑰,颤巍巍地盛开了。
可是,从此傅远渐就消失了。悄无声息的,唐令薇整日在想,他是回了上海吗?为什么不来跟自己告别呢?
命运就像车轮,在一个不经意间,就驶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不久后,唐令薇父亲破产,饮弹自尽;母亲不堪痛苦,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命运如刀,唐令薇一夜之间就从千金小姐沦落为孤儿。
她带着一家佣人管家,老老小小,投靠了北京城内唯一的亲戚——沁姨。沁姨大她四岁,是北京叱咤风云的头牌交际花。沁姨每天的昼夜颠倒,白天蒙头大睡,到了晚上,去到人声鼎沸的社交场合,一袭束腰打胸褶旗袍、一段JAMBALAYA、一杯浓情悠悠的红酒、便是她夜生活的开始。
本来沁姨与唐家并无过多交集,如今她成了除姚妈以外,与唐令薇最为亲近的人。四月初,沁姨突然说要嫁人了。对方是京上富贾,姓白,沁姨做他的第八房姨太太。
那白大亨在北京出了名的骄奢淫逸,唐令薇很不明白,沁姨为何嫁得毫不犹豫。
那年元宵节,白大亨去了旧公馆与大房团聚,结婚时他送过沁姨一座新公馆,冷冷清清的房间里面,只有沁姨和令薇两人。
沁姨从橱柜里拿出一瓶洋酒,倒了两杯,与唐令薇两人简单又沉默地饮了一番,落魄的两人,颇有一番惺惺相惜的感觉。
接着沁姨歪在床上,唐令薇注意到,一枚鸽子蛋粉钻戒,明晃晃地戴在沁姨的左手。
她不禁夸道:“这钻戒真好看。”
沁姨不言语,自顾自地抽起了大烟,屋子里瞬间有股靡靡之气。
唐令薇抽了抽鼻翼:“才刚结婚,就抽起大烟了?”
沁姨略微一笑,不置可否。
唐令薇轻轻说:“你这样不好。”
见沁姨依旧懒懒的不说话,她忍不住倒出心中疑惑:“那白大亨都五十多岁了,又老,又不好看,还有那么多姨太太,你为何要嫁给他啊?”
沁姨幽幽地吐出了白色的烟圈:“这世上的男子大多都是不好看又花心,可白大亨至少还有钱啊。诗人说:老大嫁作商人妇。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讲,这算个好归宿了。”
唐令薇有些不服:“你未免太悲观,总会找到年轻好看又不花心的好男子吧。”
沁姨懒懒一笑:“等你再长大几岁就知道了,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
她还是想申辩:“可历来的文学作品里……”
沁姨打断了她的话:“文学作品里啊,香消玉殒的是杜十娘,道貌岸然的是孙富,懦弱无信的是李甲;鱼幼薇呢?情真意切的是她,青春年华付如流水的是她,但倘若不是温飞卿的犹豫、李亿的虚假,她能沦落成断头台上的鱼玄机吗?”
唐令薇懵了一下,却依旧想坚定立场:“可也是有好男儿的呀……”
沁姨的笑容有些悲戚:“是啊,从千古名相诸葛,到明君雍正,都是好男儿,可他们的故事,与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见唐令薇一幅茫然无措的样子,她松了口气,打趣道:“那你说,你想找一个怎样的男子?”
唐令薇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自己,脸一红,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傅远渐的面孔。
3
跟沁姨生活的日子久了,唐令薇也不自觉染上了沁姨的习气。沁姨带她出席各种酒会舞会,与形形色色的人谈笑风生。她出身南洋,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异域风情,又读过女学,气质与谈吐不俗,久而久之,北京城里都知道了唐令薇这号人物。沁姨这样的女人充其量是妖娆,而唐令薇,纯真、热烈而妖冶。
毫无疑问,她成了很多纨绔子弟虎视眈眈的猎物。
一回,她替沁姨买烟,返回的时候,快走到新公馆,远远听见馆里面传来打骂声,仔细辨认,应该是沁姨和一个老男人。她快走了几步,轻轻俯身贴在门上,听见那白大亨在对沁姨施暴:“我告诉你,我这可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老子就是要娶唐令薇作第九房姨太太……委屈她?老子有的是钱,能轮得上她委屈……你也不看看你那副贱样,有什么资格劝我……”
她的手心攥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不再去找沁姨了,哪里都不是家,她索性就把自己抛进那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之所,会不会更洒脱、更快活一些?
她与各界人士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像一只活跃纷飞的蝴蝶;可每当那些男子对她别有所图的时候,她那一双寒星般泠冽的目光,又让他们如潮水一样退去。
但有一双眼睛一直悄悄关注她。
他叫许墨泽,是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因为一次同学聚会,他听同学议论不远处的唐令薇。他望过去,明明是常年涉足靡靡之所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却如同贵妇。
他感兴趣了,于是每晚护送她回公馆,只有看着她平平安安进了家门,他才舍得放心离开。
当然,都是在她并不察觉的情况下。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午后,她裹着一身墨绿色的呢子大衣,双手环抱着自己小小的身躯,穿行在一片铺满了杏黄色落叶的林荫道上。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来,头也没回地说:“出来吧。”
他略有尴尬,从她身后的一棵树后边,磨磨蹭蹭走了出来。
“请不要再跟着我了。”
她只当他是那些庸常追求者中的一个。他头一次正面盯着那张小小的鹅蛋脸,生起气来也那么好看,一时竟然语塞:“我……我就是想保护你,不想看见你被那些男人骗……”
她冷笑:“保护我?你跟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后,她顿了顿,“你保护不了我,以后不要再出现了。”
生活尚且这样持续了两年光景,直到沁姨被白大亨虐待致死。
唐令薇独自料理了沁姨的后事,当年红极一时的京城美女,眼下却成了无人问津的一抔黃土。而那个有钱的白大亨,早已带上他的一群姨太太,逃得无影无踪。
夜晚,唐令薇乘汽车来到沁姨生前的新公馆,如今它显得更加冷清。她从一个橱柜里拿出两只酒杯,斟满,独自饮酒。
“令薇。”
有人在背后唤她的名字,她回头,傅远渐竟站在门槛外面。
她却不感到诧异,只将酒杯端到眼前,对着他晃了晃杯中暗红色的液体:“来,陪我喝酒。”
她坐在那张西洋弹簧大圆床上,隔着粉红色的蕾丝床帐,与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没一会儿,她感到有些闷热,便褪去了大衣,里面穿了件无袖开襟丝绸旗袍,露出两条纤细的手臂与雪白的脖颈。
她突然看着他:“你娶我好不好?”
他惊异地望着她,她又接着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几年突然消失,现在又突然回来,可你既然来找我了,证明你是心里有我的。咱俩小时候关系那么好,我们结婚好不好?我虽然每天社交,但我依然是个干净姑娘,以后我再也不饮酒也不交际了,你说好不好?”
她那几乎是乞求的口气,让他的心一疼。他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来她的境况,看着她的眼,里面分明燃烧着清清楚楚的痛苦,他摸了摸她炽热的脸说:“好。”
次日,她醒来,透过身边人熟睡的侧脸望见自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静静地笑了。
4
他们决定移居香港,他陪她一同去购置了房子,添齐了家具。他给了她一个家。
在北京举办订婚仪式的时候,许墨泽来参加了。看到她即将身披嫁衣嫁作他人妇,身上愈发有了一股女人的矜持跟魅力,看到傅远渐一表人材的高贵模样。这一对璧人,叫他嫉妒得要命。
他最后一次站在她家门口的银杏树前,拿出一把口琴,吹了首《骊歌》。
姚妈开了门:“请问你找谁?”
“我想找唐小姐。”
唐令薇姚妈先去帮她收拾最后的行李,走到门口:“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她竟然忘了他。
她浑身都是高贵,许墨泽还是鼓足了勇气:“我知道你快结婚了,可我还是想说,我会比他对你更加好。我已经从学堂毕业了,我现在是一名医生,我有能力照顾你了。”
她皱了皱眉头,眼神像是看一只苍蝇一样充满嫌弃:“姚妈,送客。”
结了婚的唐令薇,的确在香港与傅远渐度过了一小段幸福的时光。唐令薇21岁生日那天,他们去了旺角,他擅长摄影,她在他的镜头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天,傅远渐接收到来自上海的密件,令他速速赶回上海。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得回上海一趟,晚上不能陪你吃蛋糕了。”
唐令薇仰起头望着他:“我跟你一起去呀。”
他轻轻地笑:“不用了,只是最后一点工作还没处理完,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家等我就好。”
她有点失望,晚上,姚妈他们陪她许愿吃蛋糕,她双手合十,许愿等傅远渐回来,从此永不分离。
她却没等到他回来。
他入狱了,在上海提篮桥监狱被判死刑,次日行刑。罪名是,乱党。
“上海富商之子傅远渐被判死刑”,这是新一期报纸的头条新闻,唐令薇的手心攒着报纸的边缘,双手抖得厉害。
“别后不知君远近 触目凄凉多少闷
渐行渐远渐无书 水阔鱼沉何处问”
这是小时候母亲教她的一首诗,她突然想起了它,第三句,她独自呓语了很久。
从傅远渐死后她就一直酗酒,有一回,还没喝到酩酊大醉,却被腹内的一阵剧痛痛得晕了过去。姚妈叫了家里的仆人将她送往医院,医生说,她流产了。
原来,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医生遗憾地说,为了她的健康,她必须要做手术,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想来真是让人唏嘘,当年她对傅远渐承诺,永不碰酒,这算是他冥冥中对她的惩罚吗?
她可能再也无法承受任何失去了吧。
躺在医院里养病的唐令薇,醒时缓缓睁眼,看见身边默默垂泪的姚妈,姚妈一面说着对不起小姐,一面又说着对不起天上的老爷和夫人。
她恍恍惚惚的,记忆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出现偏差的。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刚失去的孩子,只有还被关押在提篮桥监狱的傅远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被释放。
她开始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
姚妈给她四处寻找家庭医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最后选中的那个医生,正是刚从北京毕业、远赴香港工作的许墨泽。
这些日子他并没有放弃过打听她的消息,知道她的丈夫逝世、孩子夭折,知道她的身体与精神每况愈下。北京城里到处都流传着她的各种传闻,其中不乏幸灾乐祸之辈。
有一天适逢北京下初雪,他停在五道营胡同里,仰起头,任这第一场雪花掉落在他脸上,他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雪水。
他决定去香港找她。
与她在客厅会面的时候,她一双眸子毫无情绪地望着他。他笑着问:“我觉得唐小姐好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她摇了摇头,那毫无尘杂的表情告诉他,她没有说谎。
他按捺着内心强烈涌动的失望遗憾,强作出微笑,温柔地给她测血压,询问她的饮食与作息。不止如此,他更眼见她开始自己经商。不愧是椰子大王的女儿,她的产业做得风生水起。她不停地往上海寄钱,以方便监狱里上下打点,争取能让傅远渐早日出狱。
他看到了她对傅远渐的爱,她为了傅远渐把自己年轻的身体拼得像老妪一样衰老残弱,而内心却变得无比坚强,她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女商人。
唐家早就不再订阅报纸,所有人都在学会顺应着她的幻想,学会了伪装出傅远渐还在的模样。
他愈发觉得,唐家是个充满欺骗的世界。
可姚妈对他说:“我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傅公子一直是她最牵挂的人,跟小姐的快乐比起来,真相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可是自欺欺人。
1949年的一天,许墨泽给她照例定时测血压,她躺在床上,叮嘱姚妈别忘记给傅远渐汇款。
许墨泽突然停下来说:“傅远渐已经死了。”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姚妈也不知所措,许墨泽接着说:“唐令薇,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傅远渐五年前就已被执行死刑了。你们有过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可是也死了。”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折叠成三角形的报纸:“你看,现在是1949年,上海光复了,提篮桥监狱的政治犯全被无罪释放了,里面没有你的傅远渐。”
整个房子充斥着死一般的沉寂。
唐令薇想要坐起来,姚妈赶紧去扶她。她坐定后,抡圆了胳膊,用力给了许墨泽一个耳光。她的脸和全身因为激动而颤抖,就像她以前拒绝他时,庭院里那棵纷纷落叶的银杏树。
许墨泽一言未发,他沉默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唐家。
他独自去了越南,找到了唐令薇儿时住过的地方。他日日徘徊在那所老宅门前,想象着童年的唐令薇,从大门里走出来、在院子里抓石子儿、摘花……
如果能早点来就好了,赶在她去北京、认识傅远渐之前,认识她、照顾她、陪她玩耍、让她认识自己、喜欢上自己。他望着这所老宅,仿佛真的产生了幻觉,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与童年的唐令薇,在这大门外放风筝、嬉戏玩耍。
郎骑竹马来,绿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嫌无猜。
他想回香港了,告诉唐令薇他懂她了,因为他得了跟她一样的病。
世间最苦求不得。
5
许墨泽没有回去成,因为越南大战的爆发,他被滞留在了越南。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二十年。许墨泽从枪林弹雨里趟了过来,人生的二十年光华被战争糟蹋尽了,他才总算回了香港。
他又来到了唐家门前,敲门,开门的不是姚妈,而是姚妈的女儿小姚,他说他是唐令薇的老朋友,她连忙跑去叫唐令薇。
他看到她被小姚搀扶着,从楼梯缓缓走下来,她那双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一丝蛛网的眼睛,让他觉得这二十年仿佛是一场大梦。
这是1975年,他跟她都51岁了。
站在楼梯的中间,她看着他问:“你是谁?”
她忘了他,又一次忘了他。
而他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话:“我是远渐啊,我被释放了,我回来找你了。”
原本他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大不了再一次被她打出门。然而她却绽放出了微笑,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脸也微微有点红,似乎是因为没有认出丈夫而感到羞赧。她走下来,有些兴奋地抓了抓自己的衣角,然后挽住他的手臂说:“你回来了啊,我等了你好久。”
1975年,唐令薇用了大半生等来了与“丈夫”的团圆。
唐家人很快就开始心照不宣地附和,他们天生有伪装的天赋,就如同几十年来如一日伪装出傅远渐还活着的样子一样。
这就是等待了大半个世纪的唐令薇,就像等待一艘轮船,等了太久,太绝望,等到再也等不到,这时候就算是一只独木舟经过,别人告诉她这就是轮船,她也会相信。
从医学上来说,这是帕金森综合症。
从另外的角度来说,她相信的不是谎言,是自己的梦想。
唐令薇自此经常拉着“傅远渐”,回忆两人过去的故事。
她问:“那时候你怎么突然不告而别了呢?”
他答:“我父母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可我要娶的是你啊,所以我回去跟他们谈。况且那会儿上海动乱,几年后才平息下来,我那时候就马上回来找你了。”
她说:“是这样啊。”
他又告诉她上海的百乐门是多么富丽堂皇,大都会的穹顶建筑又是如何别具一格,说那些高低错落沿江而立的西洋建筑,说那有着铜门和英国钟的灯塔,说大楼间的窄街、夜里的外滩。
只有他知道,什么亲事、什么灯塔窄街和外滩,都不过是他替傅远渐编织的谎言。不过没关系,活了半世纪,经历过了战争与离乱,只要活着,什么梦都好织。他陪她,把一出鱼玄机,生生演成了崔莺莺。
他也问过一次:“你还记不记得年轻时候有个人很喜欢你,好像叫许墨泽?”
她笑着摇了摇头:“人太多了,记不得了。”
他终于知道唐令薇是真正忘了自己。那个年轻时候跟踪她的登徒浪子,那个她结婚前还恬不知耻给她告白的人,那个被她打出门的医生,在她尚且明晰的记忆里就是毫不相干的三个人,到如今,也是跟自己的记忆永远没有交轨的人。
唐令薇爱傅远渐,爱到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了别人;而许墨泽也不介意,不介意爱唐令薇,爱到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了自己。
6
唐令薇的照片,是我在姚沐沐家里的旧书柜里看见的,这个故事也是她讲给我听的——她是姚妈的曾孙的女儿,是我的大学同窗。
八月的太阳很毒辣,坐在她家空调气流拂拂的书房里面,我问:“唐令薇和许墨泽,还活在世上吗?”
她说:“唐令薇活到了89岁,许墨泽在此后一年也病逝了。”
我想了想,这样也挺好,毕竟唐令薇的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一个都先她离去,只有许墨泽,陪着她完整走过了后面的人生,不曾离去。
她反问我:“你替他们两人感到不值吗?”
“唐令薇和许墨泽?”我想了会儿,摇头,“至少,在他们的世界里,她爱的人在她身边,而他也可以尽情爱他爱的人。”
不知道患了帕金森病的唐令薇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沁姨告诉她,世间男子皆薄幸。她多么不幸,其实又多么幸运,她没有经历过背弃,无论傅远渐还是许墨泽,都是真心待她的男子,以至于她的故事里,全是凄美,没有一丝丝有关叛离的色彩。
我从窗外看见楼下的花园里有对情侣,男生为女生打着阳伞,女生心疼地给男生擦汗,不免为他们感到幸福。
多么难能可贵,他们爱的是彼此,不是谁的影子,不是谁的替身。
世间最苦求不得,世间最幸福的是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