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
体裁:中篇小说 作者:杨康嘉
一
2004年。
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其实挺自卑的,也比较腼腆,个子也不算高。因为算是转校生,班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没人说话。但班里其他人之前就是小学同学,我和他们之间也就有一个天然的屏障了。
那个初中吧,那些年风气不正,三三两两拉帮结派,这个帮派和那个帮派互殴,是常有的事儿。
像我这种见了女生都不敢抬头说话的腼腆书生,别说打架了,我每天想的都是,当有一天麻烦找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周旋,即使被揍的时候,我又该怎样整理心情保持一个体面的样子,我怕别人嘲笑。
好在我本身比较怂,我同桌就是个小混混,我尽量不惹是生非,“大哥”们让我干什么我都很勤快,他们也没有太难为过我,真碰见事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道歉赔礼,加上我同桌在帮忙说两句话也就过去了,这样下来,倒是也还算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初一。
初二虽然有认识的人了,但都是和我一样“怂”,我们几个没事走在一块也是为了壮胆,我知道一旦真有麻烦找上来,都跑的比兔子还快。就这样一直怂下去也不是什么坏事,照我的打算,我也是想这样凑合着过完整个初中得了。
记得那天天气挺好,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回家,旁边突然就有个女生骑着车子和我平行走在了一起,然后她漫不经心的扭头看着我说:“孔忆君,我喜欢你啊!”
她的口气像是在跟人谈论今天的天气。我震惊的扭头看了她,没错,我认识,我们学校......混混们的“大姐大”,准确来说她不光是我们学校的大姐大,在这条街混的都挺开的。
我刷的脸红了,有点惊慌失措,差点给摔沟里去。我说:“好,好吧......”
我用一个自我感觉不会惹怒她的加速,慢慢地远离了她的车子,那天我绕路回家了。
惶恐?震惊?害怕?逃避?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不来上学,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初中生,啥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我敢拒绝吗?她会不会找人群殴我,群殴我的时候我该怎么办?你喜欢我我应该对你说谢谢?我突然闪过一个震惊的想法,我是不是应该和她谈恋爱?
开玩笑呢吧,谈恋爱是个啥玩意,我自己都没搞明白呢,难不成就是拉拉手,用我的钱给你买东西,然后天天和你说天长地久白头到老?
哎。
第二天整个学校都知道女老大向我表白的事情了。我那群怂包伙伴们没一个跟我再说过话,倒是班里几个一直想找我茬但没找到理由的混混喽啰们对我近乎谄媚了。我浑身上下不自在。我甚至有了想转学的念头。那天我不住的摇头,妈的,这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她叫马飞扬,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个男女都能用的名字。长得一点都不丑,甚至从某个角度看还挺有范,那种范,就是酷吧。个子虽然不高,但扎起马尾来还挺清纯。我印象中帮派大哥都是五大三粗纹着纹身的痞子,怎么也不能把她代入老大的角色里。要不是我看见那些混混喽啰对她言听计从,我真是难以想象她会是大姐大。关键是她学习还很不错,老师们也不好说她什么。她明明长了一副好学生的样子,为什么是众多帮派公认的老大,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我只是知道,在那个年代,在那个没有什么规则的初中里,在那个混乱肮脏的街道里,她就是规则。
我不止一次得怀疑这是个童话故事,后来听说她也不是第一次表白了,初一就表白过一个隔壁学校的一个很帅小白脸,那小白脸不止有一个女朋友。听说那小白脸听狂的,马飞扬当着很多人的面给他送巧克力表白的时候,他当场就拒绝了,拒绝的很干脆利落,还说了一些你是什么东西我不能对不起我女朋友之类的话。马飞扬当时什么都没有说,把巧克力随身扔了后扬长而去。
后来那小白脸被人狠揍了两个星期,直到两个星期后小白脸转学为止.....
难不成,轮到我了?
我有些庆幸当时没有直接拒绝,我甚至庆幸她没有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喜欢我,大概是有了前车之鉴吧。我一直害怕着,她接连两三天没有再找过我,这两三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对策,一个个对策又被我一一否决。难不成我也要转学,我怎么跟我爸妈开口,本来就是转过来的,因为一女生跟我表白所以我就要转学走了?
我每天回家都想尽办法绕路,尽可能不走重复的路线,我害怕马飞扬又从旁边跟我平行着骑,然后问我考虑好了没?
我半夜也睡不着,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委婉的,让她和我都体面的,一个拒绝或者同意的理由。
我或许应该答应她,学校大哥的男朋友该是怎样的威风,对小喽啰们吆五喝六的感觉应该也很不错吧,我想我答应了她以后初中就不用担惊受怕被别人欺负,就能安安稳稳熬过这两年了。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想,如果她问我考虑好了没,我拒绝的代价要相当昂贵。
二
也是一个天气还不错的日子,我不再绕路回家,在一个街道巷子拐角处我人和车子被人一脚踹翻。我贴着地的眼睛看到有各式各样的鞋子和车轮子围了上来。
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痞子慢慢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听说马飞扬跟人表白了,就是你吧?”
说完话,他还挽了挽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纹身,他应该很得意这纹身吧。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故作镇定,我知道这顿打是铁定免不了的,这帮人都穿着三中的校服,三中是出了名的二流子聚集地。三中的混混和一中的混混向来有着深仇大恨,十场架有九场都是三中和一中打的,而我偏偏就是一中的。
我看到纹身哥旁边的小混混已经在捡砖头了。
这个社会上有很多的老实人,他们并非怕事,只是不想惹事,当被逼到了绝路的时候,兔子还会咬人呢,别说人了。
我清楚这时候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了。
我抬起头,大声冲他喊道:“就是你爹我,怎么了吧,想找茬?”
纹身哥大声笑了笑说:“这个好,我还以为你和那小白脸一样是个怂包软蛋呢,你倒是挺硬气,我不敢打马飞扬,老子还不敢打你啊?”
说完话他又笑了起来,围着我的几个小混混跟着他笑,我突然想起了水浒传,他们笑的那么恶心,我突然又一种憋不住的怒火冲到脑门上。
纹身哥已经在捡砖头了,我什么都没有说,直接提起自行车篮子里的链子锁,对着纹身哥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接下来就比较刺激了,事后回想起来也挺光彩。小混混们向我冲了过来,我没有跑,我清楚我跑不掉。我突然记起我初一混混同桌对我说的话,他说你要是被群殴了,你就专照着一个人打,打的越狠旁边的人越不敢上。我没有管有多少砖头块砸我身上,我就拿着链子锁对着纹身哥狠命的砸下去。
链子锁上的铁疙瘩几下就把纹身哥鼻子砸出血来,混混们像疯了一样对我拳打脚踢,我拼命打着纹身哥,纹身哥发现他头流血的时候显得惊慌失措,混混们更是惊慌失措。我被一砖头砸到了头,我被摁在了地上,我模模糊糊听见有大人喊警察来了,混混们才一哄而散,纹身哥捂着流血的头和脸,咒骂着跑了。
我浑身疼痛,脑袋晕晕的,我躺了好大一会儿才爬起来,我没有骨折,头也只是起了个大包没有流血。我花了半个小时整理心情,装作只是摔了一跤的样子推着自行车回家,体面不体面的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能让人瞧不起。
我竟然,笑了一下?
第二天,马飞扬居然没过来找我,我很诧异。照马飞扬那消息灵敏度,不可能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啊,我甚至在昨天晚上就做好了,在马飞扬面前故作镇定,吹个牛逼说他们打不过我的准备。
可是真的一天都风平浪静,人家不搭理我,我总不可能去找她吧。我不再胡思乱想,也不在想应对的方法,这些天来倒是今天我心情挺安慰的。
下午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不远的空地上围着一群人,那是我之前再熟悉不过的一群人了。
穿着校服的各大帮派的混混们不约而同的向那个空地聚集,他们有着不同的纹身,头发有着不同的颜色,同样的校服有不一样的穿法,他们虽然有的还怀着各自的仇恨,但他们都走向那个空地,这是有一场大架要开始的前奏。
空地中间做着马飞扬,她马尾扎的整整齐齐,校服也是穿的特别得体。她旁边是一群留着爆炸头的小太妹们,小太妹们露着有纹身的脚踝,带着大耳环和大金链子。小太妹们和几个帮派头头在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马飞扬两手交叉跨在胸前安静的坐在那里,只有时不时的抬起头冷静的扫视一下周围,她大概在看人来齐了没有吧。
她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清冷的眼神,像冰锋一样,我感受到那种寒冷,好像她不是站在喧嚷的人群里,她是站在冷清寂寥的雪原上。
我突然想到苏轼的一句诗。
遗世而独立?
我突然间着实震惊了,可能就是她的这种冰锋般的冷静让长相清秀的她成为混混们公认的大姐大。
混混差不多已经聚集完毕了,有几十人了。几个小太妹们在说着什么,他们又争吵起来,他们似乎都在手舞足蹈,他们似乎都在义愤填膺,他们似乎有着空前的团结,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这样的场景是多么壮观,多么让人心潮澎湃。
可她在混混的人群里是这样的格格不入,我突然觉得马飞扬不应该属于这里,我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骑上车,回家。
三
这一夜过的很祥和,脑子里非常平静,我知道要发生什么,所以我不用做什么准备,我已经在睡前做好要进入梦境的准备,正如我知道明天去学校要去面对什么事情。
校门口像往常一样平静喧闹,校园里感觉冷清许多。他们都在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我没有刻意去听,他们和她们看到我都显得有些不自然,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非就是马飞扬和纹身哥一场大战的事儿。我知道的。
早自习班里一片乱哄哄的,都无心读书。周围的人,不,是全班都在讨论着马飞扬是怎么集结整个一中的混混去和二中的大战一场的。
班里的小混混,也就是昨天的参战着之一庞龙讲,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场面,也从没见过马飞扬那样冷静到可怕,这次打架的原因,是因为二中的混混头子白磊把马飞扬的准男朋友给打了。
说完这句话,庞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有避讳他的目光,反而是往墙上一靠直勾勾的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一丝丝敬畏?一丝丝鄙夷?还有一丝丝闪躲。
旁边同学不断催促他讲,他顿了顿,接着挽起袖子带着动作,讲双方是在哪个地方哪个时间约战,又是怎么约法三章不许用武器,不能捡砖头块,不能叫大人不能报警等等,约法三章挺有用,双方几十个人赤手空拳就打起来了,虽然其中不乏有不想打看热闹的,但马飞扬还是一个劲冲到白磊面前把他包着白纱布的头又给染红了。
旁边的人问白磊怎么包着纱布,庞龙说,马飞扬那准男朋友还挺猛,好几个人打他一个他硬是给白磊头砸流血了。又说这俩人还挺般配,都挺猛的。这次他没有看我。
他又叽叽喳喳说了好多,我这才知道马飞扬六七岁就练跆拳道,到初二已经是黑红带了。
庞龙说了一早自习依然意犹未尽,同学们也都听的津津有味。我觉得心里波浪难平,总觉得要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放。
庞龙正说的眉飞色舞,说他自己多么英勇打翻了几个人等等,他余光看到教室后门一个熟悉的人影,慌忙闭住了嘴,很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再扭头一下。
马飞扬今天头发没扎起来,头发明显是洗过了的。看起来有些温柔,我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她挺漂亮的,我很快打破了自己的幻想。因为我看到了她后面跟着的两个小太妹。
马飞扬没有在教室门口喊我出去,倒是和跟班径直向我走过来,我前桌很知趣的慌忙离开,马飞扬就坐在了我的前面。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她显得也有些不自然,她拢了拢头发,顿了几秒。
“大仇得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靠,什么仇,还不是你招惹来的,我有什么要说的,我能说什么,我敢说什么,我应该说什么?你想听到我说什么?本来就是因为你我才被白磊堵截,你说的好像跟你替我报了仇,我欠你人情似的。
我终究是把心声咽了下去。我抬起头,硬挤出来一个勉强还算淡定的笑容,然后坐正了身体,看着她说道:
“我谢谢你,超级感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要不然我帮你写作业?或者我教你几道数学题也行?”
马飞扬听了我的话,眼睛越瞪越大,她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说这个,她显得有点尴尬,又好像下不来台,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又没有说,她明显一副失落的表情,起身朝门口走去了。
她后面的两个小太妹,有一个扎了两个辫子,她气鼓鼓的摇着头,两个辫子摔着耳朵,她瞪了我一眼,恶狠狠的说道:
“姓孔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看不起我们飞扬是吧?我们飞扬昨天为了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冷静的小太妹拽出去了。
她们三个就这样走了,庞龙扭过头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想说什么又知道他不该管,他现在对我尤其客气。马飞扬走了后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其实马飞扬挺好看的,不管对别人怎么样,她都没有对我凶过,她看我受欺负用她能尽的所有努力替我报了仇,只是觉得我可能会感动吧。我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滋味。我搞不懂我自己。
其实我知道马飞扬不懂恋爱,从她跟我表白第二天开始,她就一直指派小跟班跟我送饭送牛奶送零食,有时候是一颗巧克力,有时候是一瓶饮料,有时候是一串字条,上面密密麻麻画了很多看不清楚的东西。每天如此,风雨无阻。
我想,我应该同意。
四
升了初二学校就来了一个专门管纪律的副校长,这副校长听说是个兵痞,早年当过兵,退伍后没少惹事,是乡里出了名的混混头子!脾气暴躁,一身疙瘩肉,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他不知道怎么就来这当副校长了。他话不多,已经够克制自己的脾气了,有他的震慑,也让学校的混混们有了些顾忌。
他嫉恶如仇,对谁说话都是吼的,即使是表扬某个成绩好的同学也是吼的,这样的一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由他发起的那场全校打群架,让我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
白磊被两次头开瓢之后一直心怀仇恨,没少鼓动三中的混混们在路上堵截马飞扬和我,但三中的混混被打一顿后自知打不过,都不肯再听白磊指挥。白磊越想越气,终于狠下心来偷了家里不知道什么东西搞了一笔钱,结拜了些社会上的大哥们,那些大混混们听了小弟被一女生开瓢,都扬言要帮白磊出气。
这天在做课间操的时候,音乐还没开始放,就见白磊带着几个人光明正大翻墙进校园了,他们叼着烟,有的拿着跟棍子,一模一样的。白磊后面的几个人都是杀马特造型,那发型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刚翻进来,就五颜六色发型发光的颜色就引起了楼上副校长的注意。
副校长小跑下来,指着他们说,你们哪个班的,感觉回去做操,把你们这些头上的狗杂毛都剃掉!
大混混毕竟就是大混混,压根就没搭理副校长,都跟着白磊在找马飞扬,或者在找我在哪站着。
副校长一看他们不听话,脾气就上来了,就上前挡着他们,他们骂骂咧咧,直推搡副校长。副校长这才发现他们不是本校的,一小太妹说校长他们是来找事打人的。
副校长居然笑了,他慢慢挽起衣袖,说哈哈哈找事的好,我喜欢那些找事的。
副校长笑完脸上表情变得狰狞凶狠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老师了,而我看着他脸上居然有一团英气。
一个绿头发的混混拿着棍指着副校长头说你他妈别找事,否则连你一起打。
副校长没有回答,抄起附近放置的一条板凳就往绿头发头上砸,绿头发躲闪开来,其他混混慌忙过来帮忙,几个混混拿着棍子砖头在副校长身边挥舞着。白磊站在一旁惊恐的看着这一切。
副校长不愧为兵痞,骨子里的流氓劲上来了,他一手抓着绿头发的头发狠命捶鼻子,几下鼻血就把绿头发的绿头发染红了。同学们都吓得不知所措,正好就在旁边站着的副校长老婆闻声赶来,她看着只有她能辱骂的男人被一群混混棍打砖砸,她没有上前,她指着混混们说,同学们,给我往死里打!
本来就年少气盛的本校混混们怎能看着副校长被人欺负,自己不听话被副校长揍是一回事,被外面的混混揍就是不行!
马飞扬率先上前一把夺下混混们的棍子,其他同学一哄而上,上百人的操场没人做操了,都围上来助阵,操场上做操的音乐还响着,第三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
大混混们一开始还有些战斗力,但架不住人多,小太妹们下的都是死手,直拿尖指甲往眼里抠,大混混们倒下一两个不省人事后,其他几个开始逃跑,就数绿头发跑的快,白磊在一旁依然吓傻着,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
我突然有一股怒气冲上来,径直跑过去一脚把白磊踹倒在地,妈的谁喜欢老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敢喊人打我!
白磊被我揍几下后清醒过来,他花了最大的力气挣脱,跟着绿头发一起跑。大混混们一个个被追上围殴,有其他的老师赶紧过来制止,怕出人命!绿头发跑到开水房后边想翻出围墙跑,被一个没去做操的体育生看到,说来也巧,这体育生恰好被绿头发路上拦过劫过钱。他正好在开水房接水泡面,他看到绿头发就气不打一出来,知道什么情况后,顺手操起一个热水瓶就直砸在绿头发头上!
热水瓶爆了。
之后,警车来了,救护车来了,都抬走了,进学校找事的八个混混,五个个骨折,一个韧带撕裂,一个膝盖骨裂,一个开水烫的全身百分之三十!
后来学校的混混们都消停了,看到副校长和她老婆都满是敬畏。
我记得全校打群架那一天晚上,马飞扬吃饭的时候坐在了我前边,她问我有事没有,我看着她,许久,未说话。
谈恋爱么?我啥也不懂的那种。
她低下的头抬起来了,眼睛里含着一种光。她看着我,笑了。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见马飞扬笑吧,以至于时隔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站在树下,抬起头看着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撒在我的脸上,我就会闭上眼睛,整个脑海里都是这个笑容。
我的耳朵告诉我,她说:“好啊。”
五
我一直相信,真正的爱情可以在对方身上唤起某种有生命力的东西,而双方都会因唤醒了内心的某种生命力而充满快乐。
我和马飞扬或许就是如此。她说“好啊”之后我的内心很长一段时间都徜徉在澎湃之中,我清楚的感觉到那种两眼相望就失掉灵魂的感受。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因为我发现我的热情高涨不怎么会表达,而马飞扬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我不知道她的想法,正如她不知道我的。
我在某个时刻悟到了一个道理,可能很浅显,但是很深刻的道理。你用什么样的方式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在没有走进去之前,这个方式很重要,你走进去了,结果就比过程重要的多了。
这让我无法释怀。
即使马飞扬和我在一起了,但她仍然不得不去管帮派上的事务,虽然没有因为这个冷落过我,但我还是心有余悸。有副校长震慑着学校虽然都消停的多,但我依然能感到我和马飞扬直接的隔阂。
她不懂恋爱,我也不懂。
你觉得早恋是什么?是有好吃的要共享?还是下雨了能同打一把伞?是早晨醒来想到她的一种确幸?我不知道,我试图营造一种我从书里电影里看来的一种浪漫的爱情氛围,但马飞扬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努力。你知道的,爱情里一方在努力促进爱情发芽,另一方却无动于衷是很难成功的。我试图和马飞扬讲述书里那些浪漫的故事,讲述我所认为的恋爱的道理,可当她扑闪着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就傻笑,我也傻笑,于是,就这样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的过了很久。
这期间我问过马飞扬,为什么会对我表白,她很坦白,说和小姐妹玩大冒险输了,必须找个人表白,觉得我长得还行,就随便一说,没想到闹起了那么大的波澜,让她和我都下不来台。
我听完这话我瞬间跌落谷底了,闹了这么久原来我就是个失败者的奖品,一个游戏的选项而已。
马飞扬看到我不高兴,她说了些安慰我的话,我叹气,但我又仔细想想,这么多的波折都走过来了,当初为什么开始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和马飞扬有一个日后我们回想起来都甜蜜的恋爱过程。
但时间一久,我就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只是不再害怕小混混们再找我事了,一方面有马飞扬在,另一方面初三趋近,越来越多的小混混退学了。于是趁此机会,我就一直旁敲侧击的对马飞扬说那些帮派的无意义,并试图拉着她跟我一起奔赴我想象中的未来美好的生活。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几乎每天都要给她写一封情书,以各种文体诉说着我的想法,从战国屈原的离骚体到近代徐志摩的情诗。我用尽心思去以文字表达爱情,可马飞扬似乎不在乎这些,她看了后就说很开心,也没什么别的表现。
不知是我的努力起了作用,还是马飞扬自己也觉得无聊,她确实渐渐淡出了她的圈子,没有那么多小太妹呼前唤后的了,除非学校帮派闹出很大的事情,马飞扬会出面说几句公道话之外,她已经不再和混混们又多大交集了。取而代之的,倒是马飞扬以前的两三个小太妹跟班越来越活跃了。
我发现马飞扬这个人是真的可爱,她的冷静没有保持到恋爱方面,在恋爱上她倒是傻乎乎的,她越来越听取我的意见,这让我很开心,即使有的时候我也模糊不清。升了初三后我们便都感觉到一种紧张感了,我和她约好考同一所高中,我们都在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她身上的“大姐大”气息越来越淡,照着样发展下去就越来越和我的想法趋同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
初三上学期寒假,我们一中和三中又发生了一起比较大的摩擦。马飞扬原先的几个小太妹已经退学,和同样退学的白磊打了一架。毕竟不是在学校,更没有副校长撑腰,小太妹确实打不过那帮以白磊为首的社会帮派。
小太妹之一被白磊架着脖子给马飞扬打电话求救。
那个时候手机刚兴起不久,我和马飞扬在图书馆,我感觉到马飞扬很不自然,倒像是一种自我挣扎无处安放的状态,我没有多想。马飞扬这时候接到了小太妹的求救电话,从电话那头的声音可以判断,小太妹她们几个都是很害怕的。
马飞扬挂了电话后扭头看了我一眼,她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因为她已经在收拾书包要走了,她想说点什么,她知道我肯定不希望她置身险地。然而她终究没有说什么,咬了咬嘴唇,摸了我的头一下起身就走了,她步伐似乎比以往慢了许多,没有急忙慌张的情绪,她走在拐角处明显放慢了脚步,我以为她要回头看我,然而她终究没有回头。
她消失在我视线的最后一刻的时候,我脑海中莫名其妙产生了一个念头:从后面偷偷跟着她!
我对我产生的想法感到震惊,这可能就是当人要步入一个大的局的时候潜意识的提醒吧。念头很快打消,随即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恐惧,不是那种怕马飞扬会出什么事情的害怕,是一种忐忑不安,一种被人支配恐慌的感觉。
不是我不愿跟她一起去,而是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对我说过,帮派的事情我不要过问,也不许我掺和,在我看来偌大的事情说不定也就是她两三句话就解决好了,后来几次事情也验证了这一点。于是这次,我没有跟着一起去。
我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没有下定决心跟着她去,以至于我后来每次回想起来都要懊悔不已。我时常质问我自己,如果我当初偷偷跟在她后面,我会不会更加死心塌地。
后来我才明白,马飞扬留给我最后的那个没有回头的身影,就是我们分崩离析的起点。
chapter 6
我用尽所有的记忆细胞思索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一切都在按照剧本进行着,每一个环节、包括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都无比到位,我震惊人的心思能够缜密到如此地步,让我时隔这么多年还是无法释怀。
当扎着双马尾的小太妹慌慌张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这距离马飞扬走不到两个小时。
双马尾告诉我,白磊领着几个社会混混把她们袭击后,让马飞扬去解救,马飞扬不知道从那里找来了好几个二十多岁的混混去救她们。白磊放了她们后,马飞扬本来和他们一起走的。但是那几个大混混们叫住了她,马飞扬让她们先走,她们不走,但看着马飞扬和混混们上了一辆面包车。小太妹没有办法,只能跑来告诉我。
我不动声色地听双马尾说完,冷静的合上看的那本书,我抬头看着双马尾说:“你知道他们是哪的么?或者他们叫什么?”
双马尾这时候便凸显演技的高超了,她仍然含着刚才诉说的泪花,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然后又若有所思地恍惚了一下,赶紧说道:“其中有一个我好像在××KTV见过,和那个KTV老板很熟,我不太确定。”
当时的我丝毫没有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以至于后来我质疑乃至后悔当时的所作所为。也只能说这个双马尾小太妹演技是没的说,堪比戏骨,当然,这是后话。
我记得我当时点了点头,让双马尾先行离开,我说我去找马飞扬。我蹲下系了系鞋带,用袖子把眼泪擦干。
我跑了出去。
小太妹说的KTV离我所在的地方太远了,坐车需要二十分钟,可我一路含着泪跑着。我记不清楚当时脑海里在想什么了,我就一个念头,马飞扬,你等着我,我这就去找你。
可是,马飞扬,你在哪啊?
时隔多年我回想起我跑到KTV的那半小时,觉得好笑,又觉得没有办法。我那时候意识到我是深爱着马飞扬的,所以当我在两个小时后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才会冷静的可怕。因为之前有多深爱,之后就有多失望。
我之前从来没有去过KTV,我跑到哪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这个KTV很大,属于夜总会级别。那时候KTV的灯刚开起来,霓虹招展,灯红酒绿。只是奇怪的是,里面没有大声喧哗声和本该有的喝醉后的歌声。
我从外面看去大厅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吧台玩着电脑,我不禁怀疑起我是否找错了地方,失去马飞扬的消息,我便已经丧失了部分理智,不知道是不是跑的太久的缘故,我感到脸和心里都有一团火在烧。
那股火越烧越烈,我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我把手心的汗在裤腿上擦了擦,攥紧了拳头,走了进去。
chapter 7
跟马飞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自我感觉成熟了不少,最起码能对一些充斥着暴力和欺骗的事情有所提防。也学会了故作镇定,这都是被逼出来的,没有办法。
我走到KTV前台,故作轻松,对穿着制服的那人说道:“嗨,哥们,你刚刚看见几个大哥带来的那小姑娘了吗,扎着马尾辫的那个,跑哪里你看见了吗?”
那人从电脑显示屏后边探出脑袋,瞪了我一眼,带着轻蔑说:“你管个屁,我没看见,你要买酒?不买快滚蛋。”
我应和着赔笑两声,眼神环顾着这KTV,这里居然没有一个顾客,静谧的可怕。
吧台左侧是一道狭长的走廊,只有最尽头的一间房间还亮着灯,里面隐约传来几个大汉的说话声,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似乎听到了马飞扬的叫喊声,我蹑手蹑脚地向那个房间走去。走得越近,声音越清晰。我脑子一头懵,眼前是密密麻麻一团乱码,那个房间是磨砂玻璃围成的,门打不开,我低头看到了放在门框旁边的灭火器。我拎起灭火器,往后退两步,对着那映衬着我面目的磨砂玻璃幕墙砸了下去。
“哗”地一声后,整个玻璃起连锁效应全部碎裂!我看到那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几个叼着烟的中年人,狼狈地在地上趴着,蹦着,躲着满地的玻璃碎片。
但是,我没有看到马飞扬。
电光火石之间,我看到房间最里边还有个木门,里面肯定还有个屋子,马飞扬肯定就在那个屋子里!我没有反应,发了疯地朝那个屋子冲去!
还没等我跑过去,我就被那几个站起来的大汉摁在了地上,几个中年人骂骂咧咧的,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了,我想奋力挣脱,可我怎么也动不了。
我的脸被摁在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我感觉不到疼痛,一个穿着皮鞋的男人蹲着我的眼前,对我说:“你小子活腻歪了?”
我瞪着通红的眼睛吼道:“你,你快把刚刚你们拉进去的小姑娘放了。”
那人说道:“呵呵,我要是不放呢。”这句话说完,按着我的人把我拽了起来。
我眼前的乱码越来越多,我也不再反抗了,我居然笑了起来,我上扬着嘴唇瞪着眼看着我面前的这几个人,眼泪不知道何时流了下来,我对着他们说:“能怎么样,有死而已。”
我心里突然很平静,我想,如果马飞扬被这些人害的有三长两短,今天他们就算不打死我,只要我还活着,这些我记住长相的人,以后一个也别想好过。
后来一直困扰我的是,我不明白那个领头的人听到我的威胁为什么会面露喜悦,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所谓社会大哥的信仰道义,是一种我难以叙述明白的承诺。
领头的那个人拽着我的头发看着我,他的动作像是要给我一巴掌,他本有足够的时间挥掌,然而他终究没有打下去。
“放开他!”一个浑厚的男音在我身后响起来。
几个控制着我的人,立马把我放开了。我扭过头,马飞扬和那个坐在吧台的人站在一起。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我没有一丝的喜悦,也没有一丝的惶恐,我面无表情。
马飞扬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你傻啊,这是我小舅,他是这儿的经理,这几个都是他店里的人。”
被马飞扬称作小舅的人笑了起来,说:“飞扬,这小子还行,我放心了。”
听到这一句话,我一瞬间恍然大悟,欺骗?表演?试探?为什么?放心?
我扭头看着马飞扬,笑了笑,抬胳膊擦掉脸上的泪水和血珠。
我扭过头,径直走了。
KTV外边,双马尾小太妹和白磊已经等着那里了,他们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好像是在打赌。我没有去听,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都是假象。
chapter 8
很久以后我时常回想我和马飞扬分手的原因,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想明白了。那时候我不过才15岁,年少的身体,年少的心理,是承载不了那样沉重的感情的。
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和马飞扬谁也没有提分手,可是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我在每天夜里回想我的过失,可我没有什么让她不放心的。我觉得我的自尊心收到了欺骗,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试探,我觉得我有理,就算要和好,那也一定是马飞扬来找我道歉。
我在学校里故意避着她走,我在等待,等待有一天她会扭捏着来找我道歉,我想,她道歉的时候我就不说话,我对她冷淡,我不是那么好哄的,再说了,这也不是哄哄就能过去的。过了一段时间后,即使我不再避着马飞扬的班级,她也没有来找我,我似乎都很少在校园里见到她了。我又想,如果马飞扬来找我和好,我立马就答应她。
我一方面想到那件事都会心揪不已,一方面又希望马飞扬能够找我和好,我很矛盾,我找不出方法来安慰自己了,我问我自己,我能原谅她,毕竟我还喜欢着她。
可是,她终究没有再来找过我。
中考后,在那个qq刚兴起的年代,删除了好友,就等于永远不会再相见,当时一气之下的删除,也当我失去了和马飞扬所有的消息。
我依然想不明白。
chapter 9
之后的高中就开始住校了,一个月回一次家,街道上的小混混少了许多,他们已经大多组成了家庭,有的也有了小孩。在我有一次回家时,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抱着孩子的女人,我认出来她就是当年跟在马飞扬后边的小太妹,只不过她不再留双马尾卖萌了,已经是利落的短发了。
我们在等红绿灯,她没有看到我,在她走到那个路口的时候,我猛的一惊,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她马飞扬的消息。
当我决定要去找她问问的时候,她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叹了口气,有点遗憾,或许,我不该打听。
整个高中体会了各种酸甜苦辣,我实在是厌倦了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于是,大学报考志愿的时候,我报了一个在边境的学校。
大西北地区就没有那么多的繁华了,我时常在周末会跑到戈壁滩上,我不清楚我是不是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渴望,有一天,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里,突然看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
“你傻啊?”
她总是说我傻,说了很多年了。
......
chapter 10
“你傻啊?怎么停下来了,继续讲啊。”躺在我身边的马飞扬说道。
“哎,这都快天亮了,咱俩那么多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得再让我说一遍。”我抱怨道。
“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我没有经历过一样,那时候都小,我都快忘了,哈哈。”
“快睡吧行不,明天再说。”
“那行,明天你在跟我说说咱俩又一次相遇的时候。”
打发好了马飞扬,之后我便很快沉沉睡去,似乎在梦里又看见了和马飞扬再次相遇的场景。
我带着行李离开了大西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下了车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到家。我想打辆车,可是没等我招手,一辆白色轿车就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窗缓缓降下,我看见司机位上是一个带着墨镜,妆容精致的女生,她扭头看着我说:“打车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拉着行李箱的手,在不停的抖啊抖。
她笑着看着我,然后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双褪去青涩的眼睛,美丽的无可复加。
“你傻啊,快上车。”
完。
2020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