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池会盟
尽管与二十年前召陵会盟的盛况相比,此次的盟会显得有些冷清,但对于夫差来说,只要能够在气势上压倒晋国,自己离霸主的地位自然就更近一步了。他对于此次的盟会可以说是志在必得,因此一开始就与晋国就谁先歃血的问题争执不休。
吴国代表坚持:“在周王室中,我们的先祖太伯是老大,应该我们先歃血。”晋国代表也据理力争,说:“姬姓诸侯之中,一直以我们为首,应该我们先歃血。”
双方一直争执不下,赵鞅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他对司马寅说:“天色已晚,如果事情还是没有个结果,你我二人恐怕要遭人耻笑了。倒不如我们整顿队伍,与吴国决一雌雄,次序自然就定了。”
司马寅为人谨慎,担心吴国人有所防备,便决定先去吴军营中探查一番。结果这一去还真就发现了大问题,他察觉到吴国大夫们个个都面如土色,双眼无神,连吴王也面色晦暗。从这些细节上,司马寅很快就得出结论——定然是吴国后方出现了什么变故。
回去之后,他向赵鞅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吴人神情反常,估计是后方打了败仗吧,又或者是太子或者宠妾死了?夷人轻佻沉不住气,不如等一等,看看他们作何计策。”
赵鞅按照司马寅的办法一直耗着,最后吴国人实在耗不下去了,找到赵鞅主动要求晋国先歃血。赵鞅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为晋国取得了先歃血的特权,再次成为诸侯盟主。
——然而这个结果,显然太简单仓促了一些。在不少人看来,恐怕这是晋人自己的臆想,亦或者是鲁国史官为了给晋国面子,故意将历史改写成了这个样子。
按照《国语》的说法,这次会盟有着不一样的结果,《史记》中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述也是矛盾重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吴国的后方的确出现了问题。
在他们会盟的时候,越王勾践趁吴国国内空虚,兵分两路进攻吴国。先头部队被吴国王子地、王孙弥庸打败,但勾践带领的军队也随即到达,经过短短两天的激战,越军就攻陷姑苏城,太子友、王孙弥庸、寿於姚皆被越军俘获。
战败的消息传到黄池之时,夫差心里很是着急——此时的情景也正如司马寅所言,吴国君臣皆面如土色、神情恍惚——但彼时盟会尚未结束,夫差太想得到霸主的称号了,生怕这个消息被泄露出去,便亲自在大帐里秘密地处死了陆续前来报信的人。
随后他召集近臣商议计策,让他们就当前的困境做出选择:“我们是干脆放弃盟会回国呢,还是参加盟会把盟主之位让给晋国?”
王孙雒厉声说道:“我认为两种情况都不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给出让人信服的解释。王孙雒在众人期望的眼神中,压低了声音,仔细地分析道:
第一种方案,不参加盟会就回国,会助长越国的声望,显然是不可行的。“人们会认为我们害怕越国,百姓也会因此感到恐惧而逃亡,这样我们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诸侯也会说吴国已经败了,若是他们趁乱攻击我们,恐怕我们就难于幸免了。”
而第二种方案,参加盟会但让晋国当盟主,更是有着诸多的弊端。“晋国若是重掌霸权,必然踌躇满志居高临下地控制我们。到时候如果他们说要带我们去朝见周天子,我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如果不去,诸侯就会从中看出端倪;如果去了,反而更加延误了救援的时间——这对我们都是不利的。”
鉴于此,王孙雒提出了第三种解决方案:“不仅要参加盟会,而且一定要做盟主,掌握主动权。”
吴王认为此话有理,就走过去问:“那依你看来,我们如何才能取得盟主之位呢?”
王孙雒回答说:“那就需要当机立断,切莫犹豫。”说完他走出来对众人说道:“无论是吴国人,还是晋国人,人人都希望长寿富贵,都有贪生怕死的本能。但不同的是,晋国距离本土近,有退却的余地,而我们路途遥远,没有退却的可能。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我们拿出拼命的决心来,晋国人又怎么会跟我们拼命呢?
“奉侍君主要有勇有谋,要有转危为安起死回生的智慧,这是我们吴国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谁也不能再有半点犹豫。就在今晚,我们一定要向晋国挑战,吾王今天就要拿出财宝和爵位,拿出江淮的封地,来激励士卒、振奋士气,用必死的信念来向晋国挑战。
“晋国人看到我们的勇气,定然不敢与我们决战,乖乖地把盟主之位让出来。只要我们得到了诸侯之长的权柄,好生抚慰诸侯,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他们也就不会在背地里袭击我们了。到时候我们再从容地回国,安安稳稳地实现我们的计划,一定能让国家转危为安的。”
夫差对这个办法极为赞许,当即命令士卒饱餐,喂饱战马,半夜时分全军披坚执锐,三支万人的方阵迅速集结完毕。吴王夫差亲自执钺,带兵悄然压向晋军营地,在距离晋军只有一里地的地方,他们列好阵势,猛然间敲起了战鼓、喊起了口号,响声震彻天地。
彼时晋军大都还在睡梦中,听到外面喧闹的声音,急忙起身戒备,却发现吴军已经近在眼前了。晋军已经来不及备战,仓促之下赵鞅急忙派司马寅去向吴王问话。
吴王夫差回答说:“眼下王室衰微,诸侯都不来纳贡,连告祭鬼神的用品都无法凑齐,天子痛心于姬姓宗族的冷漠,因此特别派人向孤求助。孤在接到王室命令之后,日夜兼程赶到此地,就是想问一下晋君:为何贵国兵强马壮,不拥护王室、征讨蛮夷,却要攻打同姓的兄弟国家?如今盟会日期临近,孤担心无法完成使命,被诸侯耻笑,因此希望晋君今天就能给孤一个明确的答案。你先回去禀告,孤将亲自在军营外听取你们的回复。”
这个时候司马寅(董褐)才对赵鞅说出前面所提到的那段话,同时他又强调说:“被逼到困境的人通常会非常残暴,与他们作战对我们很是不利,不如就答应他们做盟主算了,无非是向他们提一些条件以挽回我们的颜面。”
赵鞅早就惊的心脏都跳出来来了,心说你才知道啊?但作为一国执政、赵氏的宗主,赵鞅的贵族修养还是很深厚的。他整了整衣冠,很是从容地说:“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司马寅出了营帐,很是恭敬地向夫差回禀:“寡君不敢显示军威,也不能亲自露面,因此特派微臣前来复命。寡君说:正如您所言,眼下王室衰微,诸侯失礼于天子,贵国有心恢复文王、武王时天子的尊贵,晋国接近天子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的。以前天子也经常跟寡君提起,说:从前吴国先君不失礼,总是能定时率领诸侯朝见,只是近来有蛮荆的威胁,不能履行职责,所以才让晋国代劳辅助王室。
“如今贵国扫除威胁,权威覆盖东海,天子自然是欣喜的,可贵国僭越的名声却也传到了天子的耳朵里。天子早有圭命,称贵国国君为吴伯,可您却偏偏要僭越自称为王,这也是诸侯与您疏远的原因所在。所谓天无二日,周室也不能容忍有两个王,只要贵国能够放弃王号,以吴公自称的话,晋国又有什么理由阻止您做诸侯盟主呢?”
夫差等的就是这句话,不就是让我自称“吴公”吗?只要你能把盟主之位让给我,让我赶快回去收拾家里的烂摊子,就依着你们中原人的秉性,叫我“吴子”都可以啊。但是在外交场合,又不能失了分寸,夫差很是耐心地听完司马寅的长篇大论,随即不慌不忙地表示,吴国同意晋国的要求。
事不宜迟,刚刚降为吴公的夫差,强忍着内心的焦虑,与晋、鲁两国举行歃血仪式,并在王室大夫单平公的见证下,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霸主称号。
然而当他真正得到这个称号的时候,却无暇享受这份无上的光荣了。盟会结束后,夫差一刻也不敢耽误,即刻动身回国。为了防止齐、宋两国会趁机抄自己的后路,他还事先派王孙雒和勇获带了些步兵,以借道为名去往宋国,在宋国境内烧杀抢掠以恫吓宋人,这才安心地率大军从宋国境内取道回国。
越王勾践
夫差回国后,越军未与之接战便撤退了,但因为越国的这次深入侵扰,吴国经济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在此后的七年间,越国更是多次袭扰吴国,使得吴人疲于奔命。
黄池会盟七年后,越国终于对吴国展开了最后的决战,大军包围吴国都城。经过两年的围城,晋出公二年(473BC),越国攻破姑苏,吴王夫差悬梁自尽,强盛一时的吴国就此灭亡。
吴国灭亡后,勾践便想接过夫差手中的霸主地位,为此他特意迁都琅琊,开始积极地干预中原事务。
先是邾国问题。早年吴国曾帮助邾隐公复国,但不久后又将其驱逐改立太子革执政。越国灭吴后就反其道而行之,驱逐了太子革,将邾隐公送回国去。但因为邾隐公与齐国有过交往,越国又感到不满意,不久后再次将其拘捕,改立公子何为君。
其次是与鲁国的交好。吴国强盛时,曾让鲁国吃了不少的苦头,因此当看到越国崛起后,鲁国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地就开始与越国建立外交关系。另外在鲁哀公晚年,鲁国君卿关系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哀公便想借助越国的力量清除三桓的威胁。但哀公的计划并未得到真正的实施,在他死后,三桓的势力反而更加强盛。
其三是干预卫国内乱。在晋国内战期间,太子蒯聩因刺杀夫人南子不成出逃晋国,后来卫灵公去世,君位落到了蒯聩的儿子公孙辄也即卫出公的身上。赵鞅曾想送蒯聩回国,但儿子不希望父亲回来,便出兵抵御,蒯聩只好保守戚邑。
蒯聩在戚邑住了十几年,到黄池会盟后,他利用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发动政变,从自己的儿子出公辄手中夺取了君权,即位为庄公。但他即位后,国内矛盾激化,卫国君臣之间经常爆发冲突,国外的晋、齐两国也都跑来干预卫国内政,卫国君位如跑马灯一般的更换,政局变得极为不稳定。
到最后出公辄复位后五年再次被驱逐,彼时正逢勾践灭吴,国力最为强盛的时期,卫出公便派人到越国去寻求帮助。晋出公六年(469BC),越国联合鲁、宋护送出公回国,但国人拒绝接纳,勾践也只好悻悻地带着卫出公回国。
勾践对于中原政局的干涉并不成功,再加上中原诸侯对于越国的蛮夷身份缺乏认同,因此其妄图称霸的愿望也始终不能如愿。彼时越王勾践年迈,自知不久于世,但仍不肯放弃霸主的虚名,于是便打起了仁义牌。他将原先吴国侵占的土地全都归还给了鲁、宋、楚等国,勉强才与宋、鲁、郑、卫、陈、蔡等国在徐州举行了一次会盟活动,宣示了自己的霸权。
然而此时的霸权与齐桓、晋文时期已经无法相提并论,霸主地位也并没有为越国带来实际的利益。随着越王勾践的去世,越国也开始走上了下坡路,在此后的历史中再次被边缘化,直至灭国。
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所取得的霸业,皆如流星一般,在短暂的闪烁后便迅疾湮灭,让人不禁感慨万千。这其中固然有当事人自身的原因,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历史趋势在其中起作用。吴越之后,渐渐不合于时代的霸业模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一个以兼并逻辑主导的新时代,正伴随着战场上滚动的车轮,碾压着春秋霸主的尸骨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