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一
如血的残阳染红了向晚的天际。
院坝边的木椅上半躺着一个老妇。她已经如此的苍老,老得不想动弹,蚊虫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栖息游走。晶莹的泪滴划过沟壑纵横的脸庞,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她努力的辨识着过往的人群,尽管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失望。
夕阳把她身影无限拉长,投影在坑坑洼洼的院坝上,直至消弭于无形。
这样的场景在我脑海中屡屡浮现,挥之不去。
二
那个老妇人就是我的祖母。她其实是我父亲的继母。
父亲的生母姓彭,在当地算是大姓。舅公是当地有名的风水师,传说他深研《易经》,精通五行八卦,谁家修房造屋、逝者入土为安必请舅公看风水宝地和择良辰吉日。关于他的传说版本众多,而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能化九龙化骨水。十村八里但凡大人小孩被噎住了,必要求助于舅公。他打来一碗水,手在水上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最后点燃纸钱,灰烬散落在水中。患者连着灰烬喝下,说来奇怪,立马药到病除。在他去世多年后,老家还流传着他化了九龙水后,和着竹签瓦砾喝下,毫发无损的传说。这样的人在当时社会,是一种半人半神的存在,其威严不言自喻。祖父兄弟6人,为躲避抽丁入伍的兵役而婚后投靠舅公,几经辗转,落户邻村。前祖母先后诞下三子一女,父亲最小。1946年,在父亲1岁半时,前祖母就因病去世。
祖母是邻县何家的,自幼丧父。十二岁作为童养媳进入彭家,彭家丈夫智力不全,按彭家辈分应该是祖父的远房小舅子。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祖母早早见识了人情冷暖。婚姻不能自主,明知眼前是万劫不复的深坑,也只能一步步深陷其中。她悲剧的一生其实早早就已注定。1946年,祖母诞下一子,幸运的是孩子一切正常,成为她唯一的念想,在乱世流年中仿佛能触摸到缥缈的幸福了。但仅仅半年后,其丈夫就无缘无故染上了黄肿病。虽然今天早已不算大病,而彼时只能自生自灭。1947年,其丈夫抛下娇妻幼子,撒手人寰。
这样,一边是拖子带女的鳏居壮年汉子,一边是远嫁他乡而无依无靠的寡居少妇,在亲友的撮合下,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三
一个冬日的黄昏,在飘飞的细雨中,祖母提着木箱,牵着1岁多、不谙世事的幼子,在舅公的见证下正式嫁入李家。那个木箱是她曾经唯一的嫁妆,当初新婚时大红的油漆还保持着几分艳丽,漆味还未散尽。
那个小孩就成了我四叔。他仍然保持彭姓,在李家长大成人,并送他学习裁缝手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祖母又先后生育两子一女,李家变成了6子2女的大家庭。祖父凭借一手高超厨艺,闲时给乡邻家红白喜事主厨。富裕人家给点酬金,贫穷家庭包裹些饮食,带回家改善一大家生活。农忙时和祖母经营一亩三分薄田。此时的祖母虽然劳累操心一大家的生计,但和聪慧勤劳的祖父在一起,却是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其间新中国成立,先后经历“一化三改造”、人民公社化运动、改革开放等社会变革,新中国就这样摸索前行,李家也随时代的潮汐潮涌,而潮起潮落。
四
集体生产中最重要的就是劳动力,家家按劳动力计分,一年到头按工分多少分配食物。李家八个孩子,劳动力严重不足。好在大伯逐渐长大成人,早早与祖父母承担起了养家的重任。祖母对孩子读书的态度是不反对也不鼓励,如果愿意读书,即使再缺劳动力也让父亲他们去读书,在当时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八个孩子中除大伯外都或多或少受过教育,五叔还是高中生,在李家这样多子的家庭中基本上不可能。
父亲在高小毕业时,家里是最困难时期,一学期1.5元的学费已经再也交不上了,父亲面临失学的现实。偏偏这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扑克牌游戏开始传入老家。与父亲一起上学还有其他三个小伙伴,大家筹钱买了一副扑克,4玩扑克成为了他们上下学的路途上最大的乐趣。父亲不能上学,其他三人就不能玩了。大伙商议后,其他三人,一人出5角钱,帮父亲交了学费,这样父亲就继续了边玩扑克边上学的求学生涯。没想到的是其他几个小伙伴先后因种种原因失学了,挺过困难期的父亲反而完成了中学学业。更意想不到的是无意中完成的学业,居然教会了他日后养身立命的技艺。中学毕业后,父亲刚好遇到招收代课老师,开始了他长达43年的教师生涯,后又成为民办教师,参加进修培训,上个世纪80年代又成为首批转正的公办教师。半个世纪后,我在玩斗地主是还在想,幸好那时还没有三个人玩的斗地主出现,父亲可能远离了教育,不能过上相对平稳的生活。现在想来人生的命运可能只能用巧合或早已注定来解释。
五
60年代后期,随着父亲他们相继长大成人,大伯、二伯、大姑、父亲和四叔先后成家立业,尽管社会变革加剧,而李家的生活却日趋向好,祖母面前的幸福似乎又一次触手可及了。
命运又一次捉弄了她。1974年,成为了祖母最不愿回首的一年。祖父参加集体劳动时,地边有一颗巨石,大家就打算把巨石掏出来,增加播种面积。午饭后的烈日下,其他人都在树荫下栖息时,祖父作出了他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一人扛着锄头去掏石头。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一声轰然巨响,祖父被垮塌的泥土埋在土洞中,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掏出来,他已经深度昏迷,下半身无法动弹。乡邻立即选出4个青壮年搭建了个简易的担架,翻山越岭,连夜步行把祖父送到了百里外的县城救治。但祖父脊柱断裂,内脏严重受损,十多天后溘然长逝。祖父没有给祖母留下只言片语,留下的只有家的责任和义务。
祖母又开始了长达30年的寡居生活。
六
幺姑排行第八,深得一大家人的喜爱,视为掌中明珠。虽然读书不多,但在众人的呵护下,落落大方,引来无数追求者,其中也不乏家底殷实者。1983年,幺姑喜结连理,姑父与祖母同姓,按农村习俗不能称祖母为母亲,只能叫为姨。姑父家境贫寒,但勤劳朴实,这是李家人所看重的品质。
李家8个子女在祖母的拉扯下,终于全部成家立业。那天祖母特别高兴,一向滴酒不沾的她,在亲友面前把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以示感谢。那一刻的祖母是无比高兴的,且有着不可名状的自豪,自豪于自己用坚韧和执着完成一个母亲的历史使命。这一刻,她觉得历经的所有心酸和受过的所有屈辱都已幻化,都不值一提,反而成为她荣光的过往。
第二天,祖母换上干净的衣服,在祖父的坟前点上香烛和纸钱,洒上满满的醇酒,告慰祖父在天之灵,告诉他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告诉他可以放心的在天国畅游了。
一天,回乡省亲的幺姑含羞告诉祖母,她有身孕了。即将再次成为外祖母的喜悦,让她天天沉浸在幸福中。
半年后的一个夏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碎了祖母的幸福。开门后看到的是瘫倒在地的姑父,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责:“都怪我,我太大意了,我太大意了”。原来待产的幺姑染上流行性急性脑膜炎,但乡医只当普通感冒治疗,危重后送至医院,但为时已晚。连同即将面世的胎儿,香消玉殒,一尸两命。
那一夜,祖母几度昏厥,一夜白头,几乎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多年后,我途经幺姑家,在姑父的带领下,取道山林,拜祭长眠于斯的幺姑。在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墓群中,幺姑散居其中。墓四周干净整洁,还充满着生活气息。姑父说他经常想起他们娘俩的时候,就会来墓前坐坐,述说心中的苦楚。他说幺姑是个爱干净的人,一定要把墓前墓后整理干净,让她娘俩住的舒心。墓穴与其它并无二致,只有墓碑上的“爱妻李碧容之墓”,证明她曾经到过这个世界,在这人世间爱过,亦被人爱过。我扫视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群,其中有明清志士,也有民国遗老;有大家闺秀,也有小家碧玉;有文人雅士,也有屠狗莽夫。我想她娘俩一定不会孤寂的,这儿每个人都是笔调相似而又章节不同的史书,闲时可以去慢慢翻阅,听他们讲述曾经的奇闻轶事,述说苦难而又传奇的人生,宣泄爱恨情仇。
七
幺叔初中毕业,在遍地文盲年代也算是知识分子。幺婶是我们同村之人,两家相隔不过百米的小山包。与幺叔一样同为母亲再嫁而生,父亲又早逝。相似的人生、相同的年龄让他们早早情定终生。苦难也磨练了幺婶善良而又坚强的心性,也让她早早学会了怎样经营一个家,让远亲近邻艳羡。堂弟出生之后,计划生育政策开始提上了议事日程,在缴纳50元罚款之后,又有了堂妹的诞生,儿女双全的人生,几近完美。作为“文化人”的幺叔后被委任为生产队会计,尽管这只是十八品之外的“官衔”,但已是我们世代为农的李家最接近权力核心的一次了,祖母也常常引以为傲。
1986年,祖母还没走出突失幺姑的痛楚,噩耗又一次传来。幺婶左腿疼痛愈演愈烈,几经医院辗转,最终定为骨癌中晚期。医生给出了左腿截肢和回家静待死亡两个选择。幺婶决绝的选择了后者,我知道幺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不愿意拖着残躯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苟延残喘。
等待死亡是个杀人诛心的残酷过程。到了后期,肉体上的痛苦让幺婶常常整夜整夜不能入眠,还要不得不时时面对明知即将到来而又无力抗争的死亡恐惧。她不能动弹后,曾苦苦哀求给她一瓶安眠药,在和亲人们一一道别后,有尊严的离开这个她尽管千般不舍的世界。幺叔要时常外出劳作,照顾堂弟堂妹和幺婶的责任又毋庸置疑的落到了祖母身上。
一个初夏的午后,幺婶在祖母的臂弯中结束了她年仅30岁的生命。
这一次祖母居然出奇的平静,因为她的泪早已流干,心早已破碎。
幺婶离世后,祖母和家人又给幺叔张罗了一个离异的女子,但双方格格不入的生活态度和互不隐忍的强硬个性让两个半路夫妻的婚姻以悲剧收场。
八
幺叔以远走他乡的方式结束了短暂再婚以及逃避了他在这段婚姻中遗留下来的一个父亲的责任,也逃避了作为儿子对祖母扶养的义务。
几年后,五叔也追随幺叔的脚步,甚至没有与祖母郑重的道别,就逐梦西藏,一去就是十余年。
往来西藏的熟人,间或带回他们在西藏的消息,时喜时悲,也左右了祖母风烛残年中的喜怒哀乐。
希冀他们奇迹般出现在回家的来路上,成了祖母晚年唯一的念想。坐在院坝边木椅上独自垂泪,成为了她生活的日常,但遗憾的是奇迹始终没有出现。直到后来五婶只身入藏,千里寻夫,才把深陷发财梦而又一无所有的五叔带回老家,此时阴阳两隔,祖母已去世十年。
2003年的一个傍晚,祖母在木椅上安静的结束了她84年苦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