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的一个问题,随手誊成了一篇短文。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文前先附上两首作品:
乐府古辞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公无渡河-李白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两首诗不在一个语言系统内,原本是不太适合拿来比较的。比境界说高古,对李白不公平;比语言、谓捭阖,对原作亦不公平——树根和枝叶,本来就很难放在一起比对美感的高下。
乐府古辞便是根。它的创作没有太强的功利欲,是生存所倚,倾诉所需——作者受到了震撼,遂有不得不言之语,而心意激烈,又不得不托乎以歌。是以这首歌辞,是一首不得不作的诗——它从诞生便带着强烈的必然性。
这一点在造句和节奏上表现得很明显。全歌的字句不见丝毫雕琢,连狂夫妻子这个重要的角色也没有在文本里出现——它无心铺垫背景,也不及交代人物,所有字面没有任何浪费,全部交给了作者想喊出来的话。
另外,虽然崔豹说这四句歌全部出自妻子所歌,但实则纯以文本论,这几句歌吟的视角是自生出了模棱的——这也是它超脱了其他民歌,成为乐府绕不过去的雄作的原因:“公无渡河”确凿是发于妻子口吻的哀劝,“公竟渡河”却更似旁观者的惊讶,“渡河而死”是上帝视角的叙述,而“其奈公何”则略近发诸叙述者的慨喟和总结。
四句四个视角,便给这首乐府带来了一种远近高低,错落合鸣的交响感——其曲折辗转并不发乎一人之口,而是由多个声部混响完成的。这种视角频繁的切换,其实也是根的特征——四面汲取,八方不动。盘交架却,才更见平衡持久。
但显然,这种一句一断,转息传花的效果,并不符合道家强调以气御诗的李白的审美。
李诗的创作带有很强的个人风格,也明显可见一种借力乘云、挣脱大地的意愿。
李白在语言能力和节奏控制上是不世出的天才,道家化气的理念,让他在处理物质意象时生出借诗的肉身将自我化入天地的意识——这种意识,是从鲍照的从山水仰入天空的视角高度,谢朓切近寻远、割舍中景的取景方法,再承江淹摘虹拾雨的种种定格手段一步步生长而来的。他用所谓的“气”来瞬移千里,传接古今,这种速度感和捭阖度,固然集大成于李白的天才,也不能忽视南朝一代代诗人绵延承递的给养。
在这样的给养下,我们看得到李白强烈的野心与欲望。这首诗,并不是他所必作的——或者我们可以说,他对安禄山东卷而来的激愤,并不一定要指向公无渡河这个题目作为出口。然而,虽然所有艺术总是生发于“不得不”,但其最终的高度,却往往要着落在“非必需”的心态,成就于这样不紧迫的从容里精雕细琢的步步钻营。
是以单论节奏控制和语言精景,乐府古辞面对李作,难当其匹。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七言密韵,十三元见水势之浑大,而决昆仑、触龙门,除点出安史之乱方位,亦是一泻一收,从碰撞里取动势。
“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三字将波涛连天转入细目,来到人事。六麻韵极平易,却不失响亮,佐以三字、五字的跳荡,便如儿童答问,将节奏代入传说。而后面的两个四字句,便更如行马控辔,将传说趋至和缓。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缓极入促,复加七字,而用了相对细弱的四支韵,则如低音提琴后接入一声长笛,只推速度,讲故事,而不急于以力催逼,这是大诗人的控场能力。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不同于乐府古辞,李白的场景高潮并不在渡河而死之处,而在死状现世,渡河老叟曝尸长鲸齿间一节——这其实见李白的镜头和节奏独到运用。前作从苦渡到溺死漂流,其实原已出现了力势下挫,而后以陈尸意象螺旋式再起,高处才见力量。开口的山先韵阔开境界,随后八字、九字催至最高,最终以七字稍落而终——虽结句立意不够高远,也没有翻起新意,但究竟也够了。
仔细看去,全诗虽然场景变化很快,但一气贯通,镜头只是转动跟随,却并无方位切换,这便是李白七古的最独到处,也是其同人作品能出离原作,秀出之处。回头想想,似也略得枝叶的传递和舒展感。
那么再回到这两首诗,我们或者可以跳出哪首好的伪命题了。乐府的好,在于其普世性。它汲取广博,生命力强劲,兼之诗发必需、出于原始情感,故而令人容易带入——每个人生命里或许都有这样一条不得不渡的河,乐府四句未曾描述这是哪一条河,具体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一定要渡它,那么,我们便都可藉题涉入,以这条面目模糊的河水来安放自己的情感。
而李作的好,在于其一气贯通,冲折自如,有挣脱向上的追求。它出脱于李白的野心,自然也是不肯供读者代入的——但也便因此给了观者更多的评鉴玩味的空间,更能发人颖悟,触人旁通,当然,也更见个人风致。
翻古题不易,我以为,写到与原作一样好并非本事,因为我们和原作毕竟隔着时空,也继承着它的供养,本就无法切断干连,与其同地竞争。倒不如似李白,把野心放到天空上去,踩稳了古人,再尽兴地生长,方才不辜负自己一回抛注的心血了。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