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背!”
“爷爷,背?!”
“爷爷,背!!!”
这是我十岁之前说的最多的三个字。扎着冲天的小鬏鬏的小丫头,撒娇的,跺脚的,撇嘴的,眼泪汪汪的,每次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的爷爷认输,一次也无法拒绝,蹲下颤巍巍的身躯,小丫头眉开眼笑,小小的农家院子里面,充盈着叽叽喳喳的笑声,连院子里的老杏树都摇着叶子笑了起来。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七十岁了。黑色的瓜皮帽子,深蓝色的斜襟褂子,爬满皱纹的脸,白色的胡子,每天拉着我的手进进出出,带着我在墙根晒太阳,在门口的杏树系着皮筋看我蹦跶,把砸开的杏仁一个个喂进我的嘴里,爷爷永远都在笑。每天早上醒来,爷爷就在炕头看着我,每天晚上睡觉,爷爷都用大手拍着我,爷爷从来都不说累。
爷爷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在村里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可是即使如此,爷爷也有过三次怒吼,那是真的怒吼,瞪圆了的眼睛,暴起的青筋,颤抖的胡子,和平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爷爷第一次怒吼是我出生的时候。当爸爸把刚出生的我抱到爷爷跟前的时候,爷爷把一双干巴巴的大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小心翼翼的抱着我,嘴里不停的嘟囔:“小丫头,小孙女,小宝宝,小妞妞……”
爸爸站在跟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轻,但是还是被爷爷听到了。“你叹啥气?你叹啥气?你个鬼子孙!丫头咋了?丫头咋了?!”
爷爷曾经说过,他这一辈子最高兴的就两回,一回是新中国成立,一回是我出生。
“爸,以后有孙女了,旱烟要少抽了。”
“戒,我戒!”
“爸,以后有孙女了,不能在屋里吐痰了。”
“改,我改!”
自从我出生后,爷爷对自己,对父母都近乎苛刻,不许妞妞哭,不许抱着妞妞吹风,不许妞妞指甲长,不许妞妞吃冷饭,不许妞妞玩土,抱着吃饭,哄着睡觉,左邻右舍都笑着说我家把个乡里丫头给领成了个城里小姐。爷爷听到后总是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我的妞妞长大了就是要当城里人!”
爷爷第二次怒吼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出生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个地方没有发育好,到三岁的时候都不会说话,连最简单的“爸爸妈妈”都不会。各种恶意的嘲笑和善意的劝说,都将我定位成为了一个漂亮的小哑巴,母亲偷偷抹泪,父亲心急如焚,几次准备抱我去医院,都被爷爷吼了回去:“不许去!谁说我的妞妞是哑巴?我的妞妞怎么会是哑巴?”面对的爷爷的专横和倔犟,父母无可奈何。也正是爷爷的专横和倔犟,让我免去了面对医院的恐惧和疼痛,没有在心里留下阴影。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记忆,但我依然可以想象,在某一个黄昏,我走到爷爷背后,突然清晰的开口说:“爷爷背妞妞”,那一刻,爷爷是如何的老泪纵横。
妈妈回忆说,那一天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只是因为我突然会说话了,爷爷吩咐父母摆了一桌鸡鸭鱼肉,请左邻右舍吃饭,抱着我没有撒手,笑的白胡子一颤一颤的,直到深夜,爷孙俩都累的靠在院子里老杏树下睡着了。
爷爷第三次怒吼是在我六岁的时候。
六岁了,我该上学了,在爸爸一次次给爷爷讲为什么要让我上学的道理后,爷爷终于点头了。学校离家不远,可是娇气的我就是不肯自己走路上学,爷爷也舍不得让我走路,就每天背着我送到学校,放学再去背回来,当时爷爷已经76岁,而我也已经三十斤左右,我无法想象,爷爷是怎么背起我,怎么回到家,而我,竟然都没有看见爷爷每次放下我后大口的喘气和衣服后背的汗水。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后,爷爷就在门口等着我,我如雀儿一般,跳到爷爷背上,发出出发指令,在同龄小孩羡慕的眼光中,如女王一般骄傲。
好景不长,老师找了爸爸谈话,爸爸找了爷爷谈话,不让爷爷再背我上学,再爸爸一再保证我自己走路不会累坏后,我终于撇着嘴,在爷爷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一回头的自己去了学校。
他自己走路上学的第二天,我就在放学路上摔了一跤,扯着嗓子,哭着回了家,爷爷一把抱起我,一遍遍问是谁欺负了我,拿起木锹就要去找人家拼命,爸爸拉着爷爷,一再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不关他人的事,爷爷才放下了武器,转头吼爸爸:“我说背着送,你非要让自己走,你看看把娃摔成啥样子了!”
在爷爷背上的时候,我经常用自己的小马尾巴扎着爷爷的耳朵:“爷爷,痒不痒?”
“痒,痒的很。”
“爷爷,我啥时候长大呢?”
“爷爷背不动妞妞了,妞妞就长大了。”
“那我不长大了,长大了爷爷就不背我了。”
“好,妞妞不长大。”
“爷爷,等我长大了,我就背你。”
“好,爷爷等着。”
爷爷没有等到我长大,没有等到我背他。10岁的那个下午,在学校操场上疯玩的我突然很想回家,很想看到爷爷,于是撒腿就往家里跑,看到了一屋子人围在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哭,我再也没有看到爷爷。
至今我都想不起来,爷爷最后一次对我说了什么,最后一次是怎么对我笑,他就那么去了。
如今,爷爷已经长眠了二十几年,当我看见自己的女儿腻在她爷爷怀里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爷爷,想起老房子,想起院子里那颗和爷爷一样苍老的老杏树,想起爷爷的三次怒吼,想起那些温柔以待的岁月。
爷爷,我很好,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