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平安

(一)

民国二十六年的雪,像被冻硬的盐粒,砸在平安城青灰色的瓦檐上,簌簌落了半宿,在檐角积起层薄霜。

我坐在颠簸的轿子里,指尖划过冰花凝结的窗棂,轿外风雪卷过街角酒旗的呼啸,像困在巷子里的呜咽。刘家的马车在前面引路,车身上朱红的“刘”字被雪雾洇得发暗,像枚要盖在我命簿上的戳记。

三个月前父亲吞烟自尽那晚,债主砸门的声响犹在耳畔,是刘家的马车在黎明时分停在巷口,刘家管家以践行刘苏两家多年前的婚约为由,捧着的银票解了围。

我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月白色棉袄,领口的绒毛早已板结,蹭在脸颊上刺痒得很,却是苏家败落后我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

轿子落在刘府门前时,下人撩开棉帘的瞬间,寒风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

抬眼望去,青砖门楼下立着个穿藏青色锦袍的男人,身形清瘦却挺拔,玄色围巾绕到下颌,只露出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睫毛上沾着的雪粒融成水痕,他却连眨眼都懒得动一下,仿佛风雪与他隔着层无形的冰壳。身后的管家鬓角已沾了雪粒,却不敢先主子半步拂去。

“苏小姐,一路辛苦了。”他开口时,声音像被雪冻过,没什么温度,隔着风雪传来,带着点被冰碴磨过的沙哑。我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我的帖子——刘砚之,平安城最大的绸缎商,也是我素未谋面的夫君。

乱世的婚事潦草得像张废纸。没有红绸缠柱,没有唢呐吹打,甚至连拜堂都省了,只在空荡荡的正厅对着刘家祖宗牌位鞠了三躬。偏厅的方桌上摆着两只白瓷茶杯,茶水早就温透,他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杯沿,烛火在他眼下投出片浅影,侧脸的线条冷硬得像块没被焐热的玉。

“刘先生,”我攥着袖口的补丁,那里还留着昨夜仓促缝补的线头,声音紧张到有些颤抖,“我……”

“叫我砚之。”他打断我,目光落在我冻得发红的指尖,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窗台上的积雪。忽然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只描金漆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只巴掌大的铜炉,炉身錾刻的缠枝纹已被摩挲得发亮。“母亲留下的暖手炉,许是合你用。”

铜制的小炉揣在怀里,炭火的余温顺着衣襟往上爬,熨帖得让人鼻头发酸。竟比苏家鼎盛时那些金玉首饰更让人安心。

我正低头端详炉盖上的缠枝纹,他清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后院西厢收拾妥当了,你且住着。缺什么跟管家说。” 语气淡得像雪水,听不出喜怒。

随后便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便自顾自地掀帘往书房走去,马褂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了几片落在那里的雪花。

我还在想他是不是讨厌我,许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管家在送我去西厢的路上絮絮念叨:“小姐不要误会,我家先生是面冷心热呢。去年冬天给城南孤儿院送棉衣,自己站在雪地里清点数目,回来便咳了半宿 ……”

闻言我心头微微颤动,不自觉回头看去,正瞥见书房窗纸上映着刘砚之的影子,他正俯身在堆积如山的账册上书写,手腕悬起的弧度在烛火里轻轻摇晃,像株在风雪里独自挺立的竹,清冷,却有股不肯弯折的韧劲。

(二)

刘府的日子像座上了年纪的自鸣钟,铜摆锤晃过雕花表盘的声响,混着穿堂风掠过回廊的轻吟,成了院里不变的调子。

我渐渐摸清了这钟摆的节奏。天未亮时,前院账房的窗便透出烛火;午时刘砚之回后院用饭,青瓷碗沿碰着竹筷的轻响,比廊下的燕鸣还要稀疏,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目光落在碗底的鱼纹上,仿佛那比对面的我更值得端详;傍晚他总待在书房,直到深夜窗纸上的影子才会被熄灯的动作揉碎。

我也开始学着打理这些细碎的时光。

每日清晨去厨房盯着炖盅,让灶上多放些川贝,听老妈子说这东西最能润喉;午后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缝补他磨破袖口的长衫,针脚从歪歪扭扭到渐渐齐整,指尖被扎出的小血珠落在青布上,像开了朵极小的花;傍晚算好他回房的时辰,提前将黄酒温在热水里,看酒液在白瓷碗里漾开细密的涟漪。

头回送参汤去书房时,檐下的风铃正被风拂得轻响。我在雕花门外站了许久。窗纸上映着他俯身书写的影子,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顺着门缝飘出来,混着他偶尔压抑的轻咳,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听得人心头发紧。

轻叩门板的手刚抬起,里面便传来声“进”,那声音冷得像没化透的雪,我端着托盘的手指不由得收紧,瓷碗沿碰着木盘的轻响,在这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只能小心翼翼地挪进去。

他的目光扫过我递过来的参汤,睫毛颤了颤,却只说:“放着吧。”便低下头继续书写,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像要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片阴影里。

转身要走时,檐角的风铃忽然响得急了些。他忽然在身后说:“夜里风大,廊下的灯笼记得点上。”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却比先前多了些温度。

开春后,院里的野菊冒出嫩芽,他的咳嗽却愈发频繁。大夫诊脉时摇着头,手指搭在他腕上许久才说:“先生是先天不足,又劳心过度,得好生静养。”

我这才知道,这平安城人人敬重的刘老板,竟是个药罐子,那些绸缎庄的账本里,藏着多少咳得撕心裂肺的夜晚。

那天我在花园角落寻了株野菊,青黄的花瓣沾着晨露,被春风吹得轻轻摇晃。晒干了泡在他的茶里,瓷杯里浮着蜷曲的花瓣,像只停在水面的蝶。他呷了一口,忽然抬头看我,眼角的纹路竟柔和了些,嘴角竟牵起个极浅的笑意:“有点苦,却清润。”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像冰封的湖面裂开细缝,漏出底下脉脉的春水。

(三)

入夏的热风裹着硝烟味,顺着平安城的街巷蔓延。茶馆里的说书人不再讲才子佳人,转而絮叨着枪炮与逃亡,听得人心里发沉。

刘砚之的咳嗽重了,有时会咳得弯下腰,帕子上渐渐染上刺目的红。他却比往常更忙,账房的烛火常常亮到后半夜,窗纸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株在风雨里挣扎的芦苇。我送去的冰糖雪梨他总来不及吃,第二天端回来时,梨子已经氧化得发黑。

我发现他开始变卖产业,先是书房里那对清代的青花瓷瓶,博古架上留下个浅浅的印痕;接着是他常摩挲的和田玉佩,往日里总系在腰间,如今只剩根孤零零的红绳;连他最珍爱的那方端砚都不见了踪影,案头换了块普通的青石砚。

我只当他要如其他商贾一样凑些盘缠逃难去,心里虽涩,却也明白这乱世里的身不由己。

七月初七那晚,廊下的牵牛花开得正盛,蓝紫色的花瓣沾着夜露。我在梳妆台的暗格里找母亲留下的银钗,指尖忽然触到个硬纸壳盒子。打开的瞬间,一张泛着油墨味的船票滑了出来,日期就在三天后,旁边还压着张银票,数额大得让我倒吸口气,指尖顿时冰凉得像握了块冰。

刘砚之推门进来时,我正捧着盒子发愣。他的脚步顿了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被月光洗过的纸。快步走过来想合上盒子,手指刚碰到盒沿,就被我死死按住。

“这是什么意思?”我抬眼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窗外飘来的雨丝。

“南方安稳些。”他别开目光,喉结轻轻滚动,“你先去那边住着,等时局安定了……”

“那你呢?”我打断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银票上晕开小小的墨痕,“你要留在这里?”

他伸手想去够船票的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却落在我手背上。那里还留着前几日缝补衣裳时被针扎的疤痕,已经结了层薄痂。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点凸起,像在数上面的纹路。

“我走不开,”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城南染坊的张师傅,跟着刘家做了三十年;还有账房的老李,儿子去年刚娶了媳妇……”

我忽然懂了。那些绸缎庄的门脸后,藏着多少户人家的炊烟。

“我也不走。”我擦掉眼泪,眼神却异常坚定,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像握住了救命的浮木。他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些我读不懂的温柔,像月光下的深潭。

最终他长叹口气,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呼吸里混着淡淡的药味。“怎么这么傻……”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我发间。

那晚我躺在他身边,听着他略显平稳的呼吸声,悄悄将船票撕成了碎片。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我们前路未卜的命运,此刻却又满是安宁。

(四)

秋风卷着枯叶在庭院里打旋,像无数只破碎的蝶。

廊下的石阶积着层薄灰,被风卷着滚到门槛边,又被穿堂风掀起,扑在紧闭的朱门上。

刘砚之陷在锦被里,原本清瘦的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颧骨突兀地支着,眼窝陷成两个深洞,唯有看向我时,那片死寂里才会浮起星点微光,像风中残烛,随时要被吹灭。

他遣散了最后一批下人,管家红着眼眶收拾账册,说什么也不愿离开。

偌大的宅院霎时空了,廊下的红灯笼早被收进库房,梁柱上的漆皮在风雨里剥落,露出暗沉的木头,像老者脸上皲裂的皱纹。

军阀进城那天,炮声像惊雷般炸响在平安城上空,震得窗棂直颤。

案上的药碗哐当坠地,青瓷碎片混着褐色药汁溅了满地。他忽然剧烈地咳嗽,喉间涌上的血染红了雪白的帕子,呼吸细得像根悬着的丝线,在胸腔里若有若无地颤动。

我翻遍了药箱,只剩下最后一包止咳的药材,将他的手塞进被窝,指尖触到他腕骨时,心猛地一缩——那点皮肉下,骨头硌得人发疼。

“我去抓药,很快就回。”我嘱托管家照顾他,披上棉袍便不管不顾地出了门。

街上飘着硝烟味,混着血腥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溃散的士兵拖着枪在巷子里狂奔,难民像被洪水冲散的蚁群,哭喊声裹着枪声撞在断墙上,又弹回来钻进耳朵。

我裹紧他送的藏青棉袍,袍子上还留着他熨帖过的折痕,沿着街角的缝隙往药铺钻。

刚摸到药铺门环,却被两个挎枪的兵痞拦住。他们扯着我的头发往军车里拖,我挣扎着呼喊,声音被淹没在枪炮声里。

就在我以为要被拖进地狱时,管家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他怀里的木箱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总!都给你们!”他跪倒在地,将一箱银元举过头顶,银角子从箱缝里滚出来,在血水里闪着冷光,“放了我家少奶奶,求你们了!”

兵痞们哄笑着抢过箱子,一脚将管家踹翻。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边,他咳着血说:“先生……快不行了……”

(五)

心脏骤然被攥紧,疼得我几乎窒息。巷口的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混着硝烟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疯了似的往回跑,棉袍被碎玻璃划开的口子渗出血迹,在雪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痕,却浑然不觉——眼里只剩下刘府那扇朱红的门,像茫茫雪夜里唯一亮着的灯。

推开卧房的刹那,檐角的冰棱正巧坠落在青石板上,“啪”地一声碎成冰晶。刘砚之竟躺在那口楠木棺材里,脸色白得像宣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唯有那双眼睛还睁着,定定地望着门口,睫毛上凝着的水汽在眼角结成细冰,像是等了很久很久。

“砚之!”我扑在棺沿,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

那冰凉刺得我一颤,他睫毛却忽然轻颤,像是积攒了毕生力气,缓缓抬起手,指尖擦过我眼角时,窗棂被风雪撞得咯吱作响,我看见他干裂的唇瓣动了动。

“初见你,”他声音轻得像缕烟,眼底却浮起微光,比烛火更柔,“穿了件月白的袄子,站在雪地里……像画里走出来的。”

我拼命点头,泪水砸在他手背上。他忽然扯出个极浅的笑,唇角溢出的血珠滴在素色衣襟上,像落了朵凄厉的梅:“没办婚礼……是怕耽误你。”

“傻子。”我把脸埋进他胸口,听着那细若游丝的心跳,比窗外的风雪更让人心慌,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音,“我从来……没怪过你。”

他的手慢慢垂落,最后停在我发间,指腹轻轻蹭了蹭,像是在抚去并不存在的雪粒。我将他的手贴在脸颊,那冰凉透过肌肤渗进心里,与胸腔里的滚烫撞在一处。

风雪从窗缝钻进来,卷着硝烟的灰烬,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我爬进棺材,蜷在他身边,像无数个寒夜那样,将头靠在他肩上。

棺木外的雪越下越急,簌簌声裹着远处的枪炮,倒显得这方寸之地格外静。他的体温正一点点散去,可我偏觉得,这是此生最暖的时刻——仿佛整个平安城的雪,都落在了别处。

檐角的积雪顺着瓦当滑落,在门槛积起厚厚的堆。

我想起初见那天,他立在门楼下,睫毛凝着雪粒。

那时我不懂,那被风雪模糊的眼底藏着的,原是一整个余生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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