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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一种情况:当某一件事情难以确定的时候,你的脑中会自动构筑一种幻想,一种往往是你能够理解或者是你更加希望能成真的幻想——起初这或许只是闪过的一两个念头,但如果在现实中不断地有一些迹象或者某些瞬间仿佛恰恰能够印证你这种幻想,你会不会把它当真呢?或许你会回答不会,但我恰恰要说,如果真的能把那种幻想当真,那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当残酷的现实不断地将你的奢望进行刺激,而理智又提醒你这不可能成真的时候,就促成了一种令人焦灼不安、难以入睡的心思。请再试想,如果这件不能确定的事情长期难以确定,或者根本无法解决,而它同时又几乎是件生死攸关、令你越来越在意、不得忽视的事,这时候,又有谁能够在这种与幻想的搏斗中坚持下来呢?
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人和幻想、和怀疑、和这样的焦虑不安做斗争的故事。这是由于双重人格,两重幻想而造成了多重伤痛的故事。
1
故事开始于这样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孙朝忠发现,最近自己的午饭里都会多一份似乎很名贵的牛肉,和其他食物的口感味道很不同。一开始他以为是弄错了,去和后厨确认了之后,却得到了“这是徐主任给你开的小灶”的回答。
一瞬间,孙朝忠好像从后脊那里触了一下电,脑中追来一连串紧张的提问:我最近做什么了?徐铁英又有什么想法了?还是他这就开始报复我了?那具体怎么个报复法呢?孙朝忠扒拉着那块牛肉,思忖着。这是不是徐铁英这样的人天天吃的东西?他在心里轻轻嗤笑了一下。
孙朝忠很快找到了恰当的机会,就在四下无人时把这件事告诉了徐铁英。
“主任,我听后厨说你最近在饭里偷偷给我来小灶。”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徐铁英,他面色平静,似乎料到了这件事。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样做是犯纪律的,更何况北平还有那么多人吃不上饭……”
“好,好,我知道了。我说不愧是我们党通局的秘书嘛,就是清廉为国。”徐铁英说起了夸赞的话,还不忘抬高一下党通局。“我明天,明天就告诉他们,让他们给你恢复常态。”他说这话的时候堆起了笑容,似乎满脸欣赏。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主任。”
“那你就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是。”
孙朝忠不知道,他转身走开之后徐铁英狠狠地瞪了他离开的背影好久。这便是,他又一重伤痛的开始。
2
孙朝忠其人,既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个脆弱的党国机器。每当孙朝忠执行自己作为铁血救国会中建丰地下工作单线联络人员时,作为党通局联络处主任徐铁英的机要秘书时,他总有一种不可动摇的、澎湃的热情在他那处变不惊、似乎没有感情的外表之下,支持着他思考问题、执行任务。可以说,这份内心的渴望和热情正是他冷血外表和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的基础。但是,最近几个月他逐渐感觉到,自己的“动机”和“行为”在分离。尤其是在他使用绝妙的计策,将崔中石交给马汉山的军统秘密枪决了,还把黑锅甩给了他敬爱的上司徐铁英,让他和马汉山他们踹被窝去的时候,他这种奇妙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他不明白的是,有时候明明达到目的了,完成任务了,可还是内心颤抖难以自持;明明之前于心不忍,到了必要的时候却还是做出了一个“机器”该做的事,而最终落得个双手沾满了鲜血。这样的矛盾比履行自己的职责本身还要让他痛苦。他眼前不断出现每一通电话时望向的陈旧的在瓦斯灯下泛绿的墙角,和不知谁的衣服上大片的血污,以及党通局和警备司令部发来的一份份文件。
慢慢地,这些画面模糊了,孙朝忠有的只是理想与现实不符的不断痛苦和动摇,有的只是冰冷的精准执行任务的身体。有时他简直忘记了自己刚才想了什么,甚至做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后来暗自确认时,一件件事情都在他预料之中——毕竟,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嘛,他对自己还是了解的。
这一次他刚刚枪杀了一名无辜的少女,他双唇轻微颤抖了——他忍不住想,如果刚刚那个枪杀了谢木兰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受了?这个想法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难道之前不是普通地忘事,或者是因为内心想要逃避而抹除了对这件事的记忆?他一时陷入了苦恼。难道,真的有另外一个人替自己干不能忍受的脏活?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在自己情绪要爆发之时出来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而看起来依旧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毫不影响正事?
想到这里,他被自己懦弱的想象弄得一阵失落。难道自己可以因为这样的困难就动摇退缩吗?他对这个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不屑一顾:我孙朝忠需要另一个自己来平复心情,甚至替我做我该做的事情?在没人注意的地方,他认真地深呼吸了几次。
3
但有些事不是不被相信就可以真正消失的:最近,孙朝忠那种“忘事”的感觉越来越频繁了,他的确开始感到这件事的可怕了:上一秒刚刚在做一件什么事,下一秒却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做另一件事。奇怪的是,事情从来没有办砸过,也没有人发现他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北平市警察局的局长办公室里,往一只有茶叶的瓷杯里倒着热水。他吃了一惊,不慎将溢出的茶水烫到了自己的手,发出了吃痛的轻轻的嘶声。不料,此时徐铁英正站在他身后。
“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是不是在想事情啊?”
他意外的出现令孙朝忠轻轻哆嗦了一下。“没事,主任,我这就处理好。”他平静地将茶水倒入一旁的盆栽里,预备重新冲泡茶叶,他知道他这位主任的脾气。
“这个茶今晚就不用泡了。”徐铁英竟靠近过来,用一只手托住他刚才被烫到的手,那恰好是为他挡了枪子儿而吊着绷带的手臂的手。“安全还是要注意的嘛。你看看你的手,都起泡了不是?”
徐铁英没有戴手套,两人的手就这样重叠在了一起。手掌相贴,似乎能传来真实的温度。孙朝忠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明明今天方孟韦找上门来,刚刚被他拉出来挡灾,现在可怎么又这样一副关心的样子?
孙朝忠眼神游移,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的耳根微微泛红了。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到国防部保密局的那间房的。他要向建丰汇报工作。通完电话,要走出来时,王蒲忱递给他一本书,“梁经纶同志让我转交给你的。”
在梁经纶眼里,他杀了谢木兰,纵容了徐铁英的行动,估计早就恨透了他,怎么还能送他东西?
孙朝忠疑惑地接过书,定睛一看,立刻感到一阵眩晕。
那就是之前自己看过的一本研究双重人格的专业书。
4
夜晚,孙朝忠回到房间休息,他把自己的愁锁眉头的脸映在一面镜子里,陷入了沉思。为什么梁经纶可以看出来这种他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事?而且还给他忠告?那天长衫上沾满谢木兰的血的在精神上业已告别了什么的他,为什么这时候又愿意给自己忠告了呢?难道说,这也是一种善意的劝诫,让他不要再效忠于……可是除了这么做,他还能选择什么呢?他把梁经纶送给他的那本书翻了不知多少遍,可是每打开一次都只能读完不超过两页,最终他决定包起来还给梁经纶,里面夹一张纸条:“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梁复生已经死了,可孙朝忠还屈辱地活着。祝贺你,你比从前更自由了。我是有罪之人,怎么活着都不为过。”之后,他又把包裹拆开,把纸条撕碎扔掉了,只把书寄了过去。
寄出东西之后,孙朝忠意识到自己还是想太多,当务之急是考虑怎么应对可能由于“人格切换”带来的麻烦和危险。让孙朝忠感到苦恼的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这所谓的“人格切换”的时机。虽然目前为止可以说还没有坏什么事,但每次醒来时的惊吓和随之而来的数不清的困惑的感觉让他感到,这会是很难习惯的事。
要不要报告建丰同志?但这目前还没有影响到在铁血救国会工作的苗头,不涉及公务不好向上汇报。
要不要找个专业人员咨询一下?北平资源这么紧缺,哪有那种专业人士呢?而且他的工作这么紧张和重要,肯定也脱不开身去别的地方甚至国外去接受治疗。
他闭上眼,模模糊糊意识到,他之前的怀疑大概并没有错,他的体内的确存在着两个人格,而自己是承担了所有心理负担的那个,如果放弃一切与命运的内心抗衡,或许就成为一个毫无情感的精确的机器了吧。这个孙朝忠,会是另外一个自己吗?
那个在自己体内的“另一个自己”是会理解自己的吗?虽然他看起来似乎确实很可靠,但不管怎样,那也是孙朝忠。不管有几重人格,他,绝不会背叛自己,绝不会不了解自己。因此他倒觉得,双重人格对他的意义或许也并不大。
夜深了。他渐渐地身体又有点发冷,他想到今天徐铁英手掌传来的温度,不由得又蜷缩了一下身子。
5
这样的事实无疑给孙朝忠带来了深沉的痛苦和麻烦。最近的几天都是特别难熬的日子,币制改革在北平推行的日子又近了。孙朝忠除了为公务而忙,还要被毫无征兆的人格沉睡和苏醒扰乱心神,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并且快速了解并处理新的信息。每天的疲惫感相比之前加重了几倍。昨天晚上在办公桌前时,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似的困意袭来。他掐住自己的胳膊。不,这会儿还不能睡。他同睡魔做着挣扎。
他不知道,那屏风背后,徐铁英正在后面来回踱步。那主任的办公桌下,有他偷偷撕烂的折扇。
终于,徐铁英走了出来,看到了正趴在桌子上的孙秘书。他皱眉静静地望着他年轻的脸,似乎在沉思,双手不断地在背后互相捏着。
少顷,徐铁英走了出去,决定到室外去透透气。
那个秘书惊醒,依旧做文书工作。不过,他注意到他背上披着了一件不属于他自己的外套。
这是一重悲剧的谢幕,另一重喜剧的开端。另一个孙朝忠张开了他从容的眼,他面对着这一切,丝毫不愿意放弃他的想法,因此视若无睹。
那秘书依旧低头办公。
6
奇怪的是,才经过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孙朝忠居然习惯起来了人格分裂的生活了,不仅仅因为他对自己足够了解,而且不知为何,有时醒来,事情反而会变得顺利又充满回转的余地,是因为另一个自己将事情办得足够好吗?许久不见的笑容有时会淡淡地出现在他的脸上,虽然可能很难令人察觉,但是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也仿佛好了许多,工作时,一些警备员会对他点头微笑,有时啪地向他敬个礼,领导的态度似乎有时候也……
想到这里,他恢复了内心的静默,微微低下头去不看前面,因为徐铁英在门口等待。
“看来又得走一趟了,难得是晚上,我们就辛苦一次,别让陈部长操心。”
“是。”
这是一个雨夜。孙朝忠照旧为自己的局长打着伞。这是难得的静谧,只有雨滴打在伞面和屋檐上的声音,除此之外,黑暗中,北平的草木在清甜的风雨中有规律地呼吸。这令他想起了童年,和父亲在外游玩的场景。说是游玩,不如是带着他出去干活,年幼的他却觉得十足地浪漫和惬意。时移世易,父亲已经故去多年了,那张脸渐渐在记忆里模糊了。而父亲那张模糊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时,竟浮现了徐铁英的脸!
这时候,孙朝忠才发现自己别过头去望了徐铁英一眼。几乎出神。对方把目光转过来时,他又不着痕迹地缩回。
后来,就是一贯的工作日常。
听语气,徐铁英大概很满足他们之间的默契,过去孙朝忠为了完成潜伏任务,也认为这理所应当。但现在的他却无法忍受这种默契,因为这正蚕食着他的心灵。
7
今天的北平,平静得不像话。
明明应该是局势波谲云诡的北平,而且不久前刚经历过发粮事件,今天似乎平静得诡异。但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街上甚至都出现了稀稀拉拉的几个谈天论地和逗笑的人。警察局安安静静,把守各个重要机关的士兵有几个在打瞌睡。大楼里许多值班的人员都被遣散了,只留下寥寥几个人,他们几乎都聚在一起打牌。
孙朝忠刚刚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景象,忍不住疑惑地望了几眼,一个警备队的小伙子给他敬了个礼打招呼,很开朗地笑着。他鼻子左侧有一颗痣,袖子里系着一块黄色丝巾。
时任北平警察局局长徐铁英却内心难以平静。他忽而走过来走过去,在办公室焦急地踱步,忽而又停住,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挠头。
“孙秘书!”
他习惯性地喊。没人回应,他似乎有点慌了,又轻轻喊一声:“孙秘书。”
“在。”
徐铁英竟被吓得一个激灵。
那位秘书像往常一样走出来,靴子在地板上踏出的清脆又规整的声音令人安心,立正站定时的挺拔身板总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拍一拍,还有那张认真却没有什么情绪表露的脸……徐铁英注意到时,才把眼睛从孙秘书的身上移到桌面上。
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来陪你徐主任喝一杯吧。我这儿正好藏了一坛名贵的。”
“主任,以前从没听说过你藏酒了,难道……”
徐铁英姿态亲和地笑了:“你不知道是正常的,我这两口,连叶局长他们都不想给呢。”他站起来,向孙朝忠招招手示意:“跟我过来,可不敢告诉别的人啊。”
孙朝忠有些茫然但又规矩地跟着徐铁英进了里面的起居室。这里并不大,里面确实也没有什么奢华的布置和名贵的摆件,可见这位局长清廉为公的形象还是保持得相当到位的。
徐铁英俯下身,从床底慢慢取出一个坛子,孙朝忠立马带来酒具,徐铁英满意地笑着,几乎是殷勤地倒满了两小杯。
孙朝忠心生诧异,但面上努力作镇定。
徐铁英抬起酒杯,做了碰杯状,将酒水一饮而尽,见孙朝忠似乎有些犹豫,问道:“怎么,你还要践行新生活运动?”
“不,主任,我只是想,为什么你今天突然这么看重我。还为我倒酒,这……我不明白。”
徐铁英听闻,脸色一沉:“你不信任我?现在可是非工作时间,我们之间就一定要遵守在中央党部工作的那一套?”
孙朝忠终于有了色变,他几乎是受到了惊吓,努力地喝下了那杯酒,但愿自己没听到刚才的话。抬头间,他的自我欺骗就被徐铁英钉向他的阴鸷目光打破了。他只好规矩地望向他,轻轻地说:“主任……”
良久,徐铁英才开口说:“你应该永远服从我,不是吗?只有我真正欣赏你,不是吗?”
孙朝忠感到眼前一黑。他又一次睡去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睁开了,只是那双眼睛似乎也凝结着无边的黑暗。“是。”他回答道。
徐铁英像是抓到希望似的,一把扯住他的手臂:“铁血救国会的那个混小子,就让他死了算了。”
那位秘书轻轻甩开他的手,“主任,即使是工作外也要防止情绪激动。”
徐铁英被这么一“冷却”,轻轻地点了点头。“对了,今天晚上,我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记得按时来。”
“是。如果是关于工作的话。”
几个小时后,孙朝忠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局长办公室,还未等里面有什么回应,外面就响起了脚步声。
8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急促又沉闷,徐铁英从里间走出来,一脸的疑惑。
“局长,他们?”
徐铁英反而背起了双手,自嘲似的笑着:“好啊,白天他们不来值班和戒严,这会儿倒知道行动了。我看我这个北平警察局长没等调离就会被这帮人革了老命了。”
那位秘书终于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有什么人突然要谋害局长?”
“我不清楚。但是你也发现了吧,今天平静得邪乎,尤其是警察局,一定要出什么岔子的话,你就先把门把住。”
那位秘书绕到办公室门后面,听着外面的动静,并不急于开门。果然,似乎有枪声响起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拔出腰间的枪冲了出去。
门开了。外面一群人围着一个开枪的人,那一枪打碎了一盏小洋灯,并没伤到任何人。可又一声枪响几乎随着门开就响起来了。
那个持枪的警备人员倒在了地上。仔细看时,这人鼻子左侧有一颗痣,袖子里系着一块黄色丝巾。
徐铁英赞赏地看着眼前毫不犹豫开枪的秘书。看着他收回枪,似乎正在仔细观察着那个中了他枪身亡的人。
“今天这件事就不追究了。北平形势这么乱,居然还有人动歪心思!如果你们都像孙秘书一样不就好太多了吗?”徐铁英似乎苦口婆心地说着,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吩咐孙秘书:“查清楚他的身份和履历,给他家人送一份慰问金,就从我薪水里扣。”
“是。”
徐铁英遣散了这些不知为何似乎要闹事的人。那位秘书又在桌前工作了,很快地执行起了他刚才的吩咐。只是,他的身体似乎有一瞬颤抖了一下。
徐铁英问:“今天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孙朝忠抬起头来。他似乎有点吃惊。“属下认为,这件事非常蹊跷,根本没有发生的迹象,而且夜晚几个人围攻一个局长这件事未免太过奇怪。如果要谋害,那么为什么不暗杀呢?不如说,他们这样就是在找死。”
“不愧是你。果然脑子转得够快。”徐铁英又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找死呢?你有没有想过?”
孙朝忠没有说话。
“因为你孙朝忠是徐……党通局的人。你刚刚能那样做,说明你足够忠诚。可你又一次杀了一个挺无辜的人,这次,你还能否认我的差遣吗?”
孙朝忠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那个人,是为了局长你而死的吗?”
“没错,他也是为了你而死的。记住,不论任何时候,你是徐铁英的人。”这句话与建丰那天在电话里的声音在孙朝忠脑中重合了,甚至似乎那次饭里的牛肉,也化作一阵黑烟熏过来。他顿时感觉一阵晕眩,于是他一只手抓住椅背,努力保持镇定。
“是……”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徐铁英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为。
在开枪的一刻,他注意到,那个黄丝巾,只有他今天见过,另一个人格应当并不认识他。
看来,今天北平的平静,终究掩盖不了人内心的波涛汹涌。
8.5
“阁下认为,什么是双重人格呢?要怎么治疗呢?”
“徐某认为,唯有采取恰当措施,杀死其中的一个不健康的人格,就如手术切除肿瘤一样,这样一个健全的人就这样被留了下来,他的一个人格认识到了全部的自己,这就对了。”中年男人很有信心地说。“当然,不能像杀死一个具体的人一样杀死人的肉体来达到清除人格的效果,当然还要靠主人格的显现和副人格的沉睡,才能……”
“那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对方冷静地提问。
“徐某正在琢磨和努力,不过大方向却是错不了,即使是您这样的权威人士,也无法否认,对吧?”
对方微笑着点头,却并不回答他的提问。“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在众多的案例分析当中早已没有了人性,徐主任你可不能这样啊。”
“我会的。我的方式比你想得要更加人性化。”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让我见你那个朋友?有什么比专业人士的治疗还要重要的?”
“看您说的,我和他的关系比你的治疗要更重要,不是吗?您自己也说过患者身边的人很重要的话了吧?”
接着是一阵难耐的沉默。蓝色的雾霭在两人头上蔓延,颇为浪漫和怪诞。
9
孙朝忠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他的脑中闪过上次在这个地方的画面:
他醒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发现自己竟在一团温暖的怀抱里,自己则四肢僵直,抬头看清那怀抱的主人是谁时,自己就一阵晕眩,差点背过气去。可怕的是,从下身传来的一阵令人下意识的羞耻的酸痛和空乏感,把他彻底弄清醒了。
他吓得全身颤抖。可是对方在头上的一通温和的抚摸仿佛微风掠过青草地,竟几乎平息了他一瞬间的悲痛和震惊。他抬起头,看着徐铁英的脸,不说话。这张脸还和上次的雨夜一起出任务时一样么?不知为何,他涌现了一阵特别的感受,可能是因为身体颤抖疲惫、大脑糊涂……
他不明白自己那时的心情。他在心中怒吼起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他身体窜进一股近乎悲壮的欲求,他像猫一样拼命伸缩身体,像是没了羞耻感,强烈的情绪却令他几乎要流出泪来。
是啊,很久,很久以来,他都渴求!他需要这个,可偏偏为什么是这个人!
不料,那时候徐铁英望向他的震惊、疏离而且带着几分愤怒的眼神,比醒来时的那一刻让他记得更深。
一股复杂的情绪如同雨点般打下来。徐铁英那时的目光仿佛传递了强烈的“不可询问、不可表露”的意思。想到这里,守在外面的孙朝忠心中又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愤怒的地方就在于他不能问他。既然如此,那么这次主动地去找徐铁英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他抬起欲敲门的手又放下了。
不,他想,一定要去问清楚,你徐铁英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你可以在工作之外,主动和我接触,而且还……产生了那种关系,那么我也可以不用找借口就直接问你。
“主任。”
“进来吧。”
门开了。办公室里桌子上的布设如同众星拱月,十分奇妙,似乎要将座位上的人高高拱起,大摞的苍白的文件纸堆在这里竟有了一丝圣洁感。但徐铁英此时却不在那个座位上,反而坐在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尚看不到脸,这个场景不知为何倒颇为滑稽。
“不知您这会儿是在忙公务吗?”孙朝忠试图单刀直入,决定一刻也不放过将那些问题引出的机会。
“是,不过没有什么要紧事。”
“那我可以问你,前天晚上……”孙朝忠想到不能暴露出自己双重人格的事,便顿了一顿,改口道:“那时候您为什么突然表现出冷漠,仿佛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我想想看……你当然没做错”,徐铁英转过脸来,摆出那试图化解一切矛盾的故作松弛的姿态,“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不清楚那时候我们在做什么吗?”
他竟对那种事毫不掩饰,这让孙朝忠不禁又升起一股怒火。他的胸口起伏强烈。这个老狐狸,该说清楚的事情装糊涂,该掩饰的事情却毫不掩饰!
孙朝忠摆出平时办事的一板一眼姿态,并带了一丝暧昧不清的微笑:“主任,难道我不是你的秘书吗?既然我们是在非工作时间,那么有什么是不便说的呢?要知道,我怎么会怪罪您呢?”
一阵沉默。
徐铁英站起来,自己把旁边架子上的毛巾洗湿了,认真地拧了两把,擦了擦自己的脸,并不看他。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你记不清啰?当时,我说过什么来着?你忘记了,或者没听清,现在来问我?”
没想到,徐铁英抓着他由于人格切换未能了解的那些时间的事一顿反问,把孙朝忠也一时整得哑口无言。
自己确实有些大意,没有想办法去调查和了解当时的前因后果,但徐铁英会这么回避和反问,也就是说——
这个人,心里一定有鬼。徐铁英能这么问,大概率是基于他已经知道他双重人格的事的!
此时孙朝忠正现在他的背后,从背后半眯双眼,用目光灼烧着他,恰似崔中石被处决那天徐铁英一脸怀疑地端详他的情状。
突然,他注意到了徐铁英座位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仔细看,竟是数把被撕烂的折扇,七扭八歪地躺在桌子下面。
“主任,这是?”
徐铁英发现他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一时便有些慌张,可是继而又露出一抹微笑。
“这……这么久了,我想你都明白了,那也就不必瞒着你了。”听到徐铁英说“不必瞒着你”,孙朝忠不禁多了几分注意,不知他接下来要开诚布公几分。
徐铁英走过来,看着桌下的“奇观”,似乎有些尴尬地笑着:“自从来到北平,我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人可以信任,即使有人和我亲近,那也是为了各自的目的而互攀关系,可你不一样,我……”他的语调抬高了一点:“你就不明白我的用心吗?我们都是从南京飞过来的,都知道这里如今的波谲云诡,谁都要有个依靠不是?可我却不好跟你说,只是有的时候也意气用事一点,希望减去心中的块垒。”
孙朝忠的脸上终于了露出惊讶的神色,将信将疑之中,徐铁英又将他的双手握在手掌里。“几年了,我们每一次一起出去工作的记录,我都有留档,不光是为了以后工作上以防万一。”徐铁英低语道。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信任我,我也可以无条件相信你。那次崔中石的事,不就证明你有多么可信吗?”
徐铁英的探问让孙朝忠一激灵。他轻轻点头回应。可这样的回答,怎么让人满意!他干脆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徐铁英,问道:“所以,主任,你会怀疑我吗?”
“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徐铁英释然似的说。
他们互相坦诚,但又毫无诚意,孙朝忠明白,他没说清是什么事情上的“怀疑”,因为他得赌徐铁英知道了他的双重人格,即使确实怀疑那件事此时也要咽下去,否则就是暴露自己。如果不知道则最好,那就变成虚惊一场。他垂下眼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也会信任您的。”仿佛这一战,他获得了初步的胜利。
孙朝忠便找由头离开了,当他刚走出门时,徐铁英叫住他:“既然我们开诚布公了,那么今晚你也像那天一样过来好不好?”
孙朝忠背对着他,不敢让人看到他此时已经苍白且扭曲的面容。他第一次如此希望,另一个自己会醒来,自己则永远不再醒来。
他没回答,继续离开了。剩下徐铁英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停踱步。
10
大厅里座钟的指针过了九点。孙朝忠的另一个人格始终没能让他休息一阵,现在也一样。他抬头看看北平警察局长办公室的熟悉的布设,怔怔地望着那毛玻璃屏风之后,下意识用笔在一张废弃的文件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叉。
指针过了十一点。
孙朝忠默默起身准备离开,他没想着赴约。精神上的煎熬让他失去了任何产生困意的可能。但是他害怕了。他害怕从那里面再传出一声:“孙秘书!”
如今的他,已经彻底失去尊严了。如果还要听到徐铁英叫他过来,那更加不可接受!
于是他中途折返,主动敲起了徐铁英起居室的门。
没人回应。
他居然给吓得一哆嗦。
无事可做,他就在外面的办公室踱来踱去。他看到了那里的保险柜,竟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仿佛那锁孔中有神奇的力量在诱惑着他。他搜罗了一根铁丝,并蹲下身。
(不,不,这里面的东西和我没关系。)
(打开了就是毁灭,一定要打开它吗?)
(现在打开,徐铁英的事情就会掌握更多……可是……)
办公室门轴动了,有人进来了,孙朝忠迅速地弹起身站好。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听到你好像出去了,就下去找你了。”是徐铁英的声音。
惊魄未定的孙朝忠咬咬牙,并不转过身去看他,“是啊,我来赴约了。”
“澡洗过了没有?”
“是。”孙朝忠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确实找了个工作之余的时间洗了个澡,却不禁暗自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
徐铁英打开起居室的门,孙朝忠转过身来跟过去,低着头,步子挪得很小。
如果没有人命作为把柄在徐铁英手里,如果今天徐铁英没有说出那彻底摧毁自己的话,他还能跟过去吗?更重要的是,如果看到那张脸没有那该死的奇妙感觉,那就更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境地……
“对不起,今天可能刺激到你了。我这也是对你放心才这么说的,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不就好了吗?我今天请你过来,就是为了赔罪的,因为那天我看你……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什么!我……我说话了?)
孙朝忠慌张地直起身来:“主任,你既然说了要赔罪,那就请诚恳一点。”他露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一只手搭上徐铁英腰间的皮带。可正是这一与内心严重相违的行为让他几乎倒抽冷气,头晕目眩。
徐铁英不回答,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少顷,他的眼珠转了转,答道:“好啊,我们就像前天晚上一样。
孙朝忠的手在徐铁英的皮带上狠狠拧了一把。事到如今还拿这种话来刺激他!但是,自己也有可能多想了不是吗?
他不回应徐铁英的挑衅似的话语,默默地解开他的皮带,做起了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做的事。他做得规范而标准,正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徐铁英在他的头上一通乱摸。如果孙朝忠能抬头看一看他的脸,就能发现他的脸上此时挂着一副困惑却又不合情理的凝重神情。
突然,徐铁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急促地换了几口气,按住孙朝忠的双肩让他松开自己的下面,然后用力将他一把揽入怀中,依旧大口喘着气,情绪有些不稳定。
此刻他们紧紧相拥。年轻人的身体颤抖不止。徐铁英看不到他此时的面容扭曲,只感觉他的后背被他胡乱地抓着。徐铁英睁大眼睛,怅怅地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一阵沉思,好像他在反复确认又怀疑着刚才一瞬间产生的想法。
忽然,徐铁英如释重负似的堆起笑容:“真不愧是我的秘书,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如此完美”,他轻轻推开了孙朝忠,一边的眉毛挑起一点高度,对他低语道:“今天就让我看看你的表现,怎么样?”看来,他到底骗过了自己,把对真相的怀疑又一次压在了心底——那是他不敢触碰的真相。
孙朝忠看着他不语,然后点了点头。
孙朝忠动将手伸向了自己制服外套最顶端的那枚纽扣。他想起自己当初加入铁血救国会的时候换上的铁血救国会军装,他想起自己来北平工作后换上的警察制服,都是那么一丝不苟,扣子系得那么严严实实,服装那么平整妥帖,自己站得也那么笔直。而今,他却不知道自己脱下的是记忆中的哪一件,毕竟他此刻把什么都脱下了!
他颤抖的手抓住徐铁英制服的衣领。他知道这身制服下藏着的是和他孙朝忠不一样的东西,于自己而言制服的包裹是尊严,是荣耀,可对徐铁英而言却是粉饰,是伪装,是比赤身裸体更加厚颜无耻的。在中统待了多年的徐铁英,这层伪装什么时候能褪去呢?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就在今天——想到这里,他干净利索地褪去了徐铁英的“伪装”,看到对方露出那副平时在职场上对晚辈惯用的貌似和善的惊讶,他便生出一股悲哀的厌恶之情,轻轻皱了一下眉,把眼睛垂下去不再看他。
他顺着床铺的位置俯下身去,徐铁英顺势躺了下去,可一只手伸还在他的头上抚摸。孙朝忠想起徐铁英在杀了谢木兰那天对他手贴手的抚慰,大脑一时混乱起来,便深呼吸了一口。
他感受到了徐铁英身体的温度,可是不知为何却冷得几乎打颤儿,眼皮不住地轻轻翕动,似乎与房间的灯光融合成了一片流动的冰川。于是他开始试图用各种方式贴近身体以寻求一丝温暖。
眼前又浮现了徐铁英那时看向他的眼神,身体就猛地一僵,不再徒劳。
起居室洁白的床榻上,年轻人和眼前的男子亲密地交媾着,双眼变得空洞无物,仿佛失去了羞耻感。可他没注意到的是,徐铁英一直逃避着对上他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只是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
孙朝忠没想到,当他抛却一切投身这件事不久,第一阵强烈的,羞耻的快感就从身体和脑海中袭来,他不禁脱离控制出了声。
孙朝忠的脑中逼真地浮现出一个青年站在电话机前接到二号专线的画面,接通后他双腿一碰,平时语气总是毫无波澜的他,此时语尾会略显激动地轻轻上扬:“建丰同志好。我是孙朝忠。……”
眼前这个人是孙朝忠,那此时的自己又是?
他不敢看那个自己,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狠狠把双眼闭上了,却不知道徐铁英这才细细端详他的脸,而且把一只手腾出来抚摸着他的脸颊。徐铁英看着这一切,满脸欲言又止,不断皱眉——这个老狐狸已经学不会如何流泪了,如今只能摆出这幅滑稽表情。他注意到孙朝忠把他伸出的那只手的手腕轻轻握住了,便咬咬牙,加重了身体上的动作,孙朝忠忍不住从牙缝间漏出了声,身体往下一塌,握着他手腕的手向下倒去,并且握的力度猛地加大了,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拧断。
徐铁英来不及再回答刚才心中的疑虑和复杂感受,他决定现在不开口问他。他开始伸手在自己的秘书(也可能并非如此)身上一通乱摸,并在他的皮肤周围留下自己贪婪的湿润的水汽,贪恋着这一切明明已经得到的东西。
奇怪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免着可能的交流,仿佛都不愿意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一些细碎又沉闷的声音。
这一次,孙朝忠也没有再睡去。另一个人格照旧没有出现。
此时他小腹收缩,脸埋在被单里,颤抖的身体仿佛已经变成一具空壳。徐铁英满脸厌恶地打量着他,他讨厌眼前让他痛苦的这个人,他厌恶他的厌恶。
“早点睡。”徐铁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但他不知道,他们两人最终都没能睡着。
11
这个早晨雾特别浓,在窗外形成了一片灰白色的空气,好像要把外面的世界同房间里隔开,什么都看不太清了。楼下,一个宪兵队的不住地把他那双穿着军靴的脚交替着跺脚了又跺,仿佛有什么烦人的事侵扰着;街上有个把青年在徘徊着,似乎被这几天北平的局势搅得心乱如麻,他们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北平市警察局。徐铁英才获得一个小时左右的可怜睡眠,就被早晨透进窗户的白光晃醒了。他只好爬起来,当他要走到外面时,一个身影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是孙朝忠。
他手里端着一个木制的盘子,里面是一碗稀饭和几个小巧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盘咸菜。“主任,早餐准备好了,我给你拿过来了。”这话仿佛是从一个人偶口中说出的,极端的平静而透露着毋庸置疑的语气,正如徐铁英一次次听到的那工作时的秘书应答和汇报的语气一样。他揉揉眼,把眼前的这一幕看了又看,才说:“好,放下吧。”
徐铁英在桌前坐下,对孙朝忠说:“辛苦了,你也来一起吃。”
不知为何,徐铁英被这对坐着的情景给弄得十分尴尬而不能自持。
“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终于问出来了。
“我……”
敲门声打断了房间内僵住的空气。是一个身穿有些不合身的浅色中山装的人,“徐局长,陈部长要亲自见您,说要调查些什么东西,让你马上过去。”
徐铁英面色凝重地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早餐还没吃完,剩了一半在盘子里。孙朝忠也开始动身,那人说:“陈部长说了,这次孙秘书不用一起去,还说徐局长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回来,不用担心。”
孙朝忠疑惑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看着他们离开,走到了外面办公室里。
看到和昨天晚上没有两样的办公室陈设悄悄地静默着,孙朝忠心中涌现出一股许久没有过的激情——是复仇的激情,他知道币制改革马上要失败,而他……
他看向了昨天迟迟未能打开的保险柜。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秘书。”他这样想着,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用铁丝打开了那个保险柜。里面有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孙朝忠把它们一块儿拿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某个公司的股份名单,徐铁英夫人的名字很清楚地出现了。
孙朝忠毫不意外,轻轻点着头,顺便把这张纸上的内容记在了心里,继续看下一页纸。他的面孔如同刚刚喷发的熔岩那样凝固了。
是一份人格分裂的病历单,里面稀稀拉拉地写了一些含糊其辞的东西,有些空格没有被填上。再往下看,医生没有签字,而病人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孙朝忠。
他看得出是谁的字迹。一股冰冷的恐怖骤然攫住了他。一直以来,他的猜疑不仅应验了,而且真相更加可怕。他眼前已经浮现出徐铁英费了不少力气,找来专业的医生,却因为反对让医生见病人本人,被拒绝开病例单,甚至他想象出了徐铁英同那个人吵架后又默默把这张纸锁起来,仿佛这一切都不存在的样子。他扶住椅背,不断喘气,好像溺于冰冷的水中。
缓了一阵后,他又看向病例单下面的纸,是一本笔记本,纸张比前面两张都小,仔细看时,发现里面是什么人写的日记(他明白那是谁的),翻了翻,内容还不算少,他意识到这也许是更加重要的东西,便专注地开始阅读。
手持那本日记,他慢慢坐下,时而在内心轻轻发出惊叹,时而又微微皱眉。
日记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却几乎哭笑不得了。他合上日记本,脑袋向后靠着椅背,慢慢思忖着。他的心中已经有了逐渐坚定的想法。窗外,雾渐渐散去了,可令人闷热的阴云却开始聚集起来,像是要把穹盖下的人们层层围住。
12(终章)
他从水坑中看到自己平静的脸。
他朝着眼前的主任开枪了!
主任……
我不会怜悯你,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杀死你,也算是为你手下挡了你财路的那么多已死之人复仇。
终有一天,党通局的秘书和铁血救国会的成员,这两个身份会合并成为一个身份,铁血救国会也不只是孤臣孽子,党国内部的派系林立也会消失,对吗?
水坑中,渐渐细密起来的雨水开始打碎他持枪的抬起的手。
他认出了水坑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从房间惊醒。那个人是他!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另一个人格!那么徐铁英他是杀了,还是没杀?他急忙爬起来,试图摸黑跑到那个北平警察局办公室里。
外面的走廊黑魆魆的,他往前摸索的脚步混乱不堪,与不知从哪里反射出的荧荧绿光搅在一起。所有在黑暗里沉默着的门轴、漆面、睡着了的灯等等都向他张望过来。他显出狼狈了。
孙朝忠完全不顾打扰徐铁英的可能,直接用手敲起居室的门:“主任,主任。您在吗?”
孙朝忠看到起居室的门开了,一盏台灯亮起,昏黄的灯光下是身穿衬衫的徐铁英捉摸不定的脸。看来,他开了门后就坐在床边,一语不发,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外面下起了大雨,一道闪电带来的光时不时落在他的脸上,亮一阵暗一阵。
看到这幅景象,一缕缕难以形容的不安和恐惧涌上了孙朝忠的心口,像是要化作四处撕咬的野兽。
孙朝忠知道,此刻必须坦白了:“局长,其实您知道我人格分裂的事了吧。可是,现在我不在意这些了,重要的是,其实我一直想杀了你!那是另一个我!不料爱上你的人是……现在的我!请您一定小……”
徐铁英听闻,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他迅速转过头来,瞪大双眼,死死抓住孙朝忠的双臂,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尾:“你?你居然……”
他本以为,孙朝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了解了他双重人格的事,可如今看来,他的一心培养自己的秘书的心思也泄露了!
果真这一切都是一厢情愿么?果真这一切都是白费工夫么?
他生出了一个比当时“铁血救国会”的怀疑更加恐怖的联想:眼前的孙朝忠是党通局的秘书,而不是他徐铁英的秘书。
“那么你是……你到底是谁?说!”徐铁英声音颤抖了,他牢牢地盯着前方,却根本没有在看孙朝忠。
“主任,我是孙朝忠”,他坚定地望着眼前处于崩溃边缘的人,似乎想要宽慰他:“没关系,我不会计较这一切,我也不会背叛你……如果有必要,我明天就申请调离北平,这样你就能……”
话还没说完,徐铁英便什么也顾不上,失魂落魄地跑出去了,他害怕面对眼前这个终于向他表达爱意的孙朝忠。他如同不慎打碎了花瓶被发现的孩童一样慌张,向外逃跑的脚步都凌乱了。
孙朝忠独自说完了他的话,咬咬嘴唇,终于也追了出去。
外面是雷雨天气,地面的水被踩出一串不规则的脚印,在雷雨天偶尔的一次次闪光中可以看清一瞬。雨中的人要逃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主任!”孙朝忠的声音有些干涩,消失在了雨声中,无人回应。
然而,和下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一同响起的,是一声枪响。徐铁英倒在了地上。他还没能为自己的行为表达歉意。
孙朝忠曾经渴盼已久的另一个自己适时出现了。
有几个人被惊动,赶了过来。庭院里于是黑压压一片。雷声依旧不断,枪响依旧不止。
孙朝忠绕过那些人的尸体,走出了这里。
又一声轰轰的雷鸣。这一次,雷声格外地长,和雷声一同出现的,是孙朝忠因突然发作的头疼而发出的孤魂野鬼般的悠长嘶吼声。他抱住头,伏在了地上。
太阳出来了,把地上的坑坑洼洼都晒得无所遁形。
距离前北平市警察局长被枪杀已经过去一周。王蒲忱在西山监狱门口蹲坐着,依照习惯吸着烟,烟雾弥漫,让他看不清楚出现在眼前的人。他有些好奇地皱起眉头,掐灭了烟。
烟雾散去后,出现的是一张熟人的脸。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孙秘书,如果现在还可以这样叫你的话。”
“我向他们申请了执行前一定程度的自由行动,只是有人会监督我。”那年轻人说着,也蹲坐下来。
王蒲忱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随意地点了一下头,重新点燃了烟,猛吸一大口。
他慢慢地说:“后天会有人替你去死。有我在这儿,你可以马上离开北平。”
年轻人终于露出讶异的神色:“为什么?是谁安排的?”
“这你就别问了,总之你杀了徐铁英,也算是功劳一件。”
听到“徐铁英”这三个字,年轻人突然浑身打颤,他扶着脑袋,不再说话。
“你怎么了?不太舒服吗?”王蒲忱见状凑近一点想看看他的脸色,被他用手势拒绝了。
片刻,年轻人脸色恢复过来,叹气似地说:“我自己把我自己毁了。不杀我,也救不了我。”
王蒲忱不再关心他,却说:“党国也自己把自己毁了。在这中间我们都是共犯,到底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年轻人望着前方出了神。许久他才说:“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陪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王蒲忱望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说不出话。
“共犯……就像你说的,任何罪恶都不可能遁逃,我也一样。我的价值就在于此。”年轻人东扭西歪地离开了。
王蒲忱看着他的背影,原来悲哀的脸上已经满是厌恶:“疯子……”
后记(摘自徐铁英的日记,但大概也有编造的成分)
1948.8.10
今天慢慢查明白了,之前的怀疑没有错:那个孙秘书,就是铁血救国会!难怪他之前要背着我杀崔中石,原来当时训他的那句“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是这么被证明成真的!可恶,然而……
1948.8.13
发现了孙秘书的异常。他有时候突然行为和表情会前后不一致,好像不知道刚刚做了什么一样。这很有趣,不过,还是得快些查清楚,不然这对我会很危险。
1948.8.16
弄了半天,好像是什么人格分裂之类的?有意思。不过还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便想出个权宜之计来。
1948.8.17
不过说实话,他真的很能干,和他一样年轻的没有他行事可靠,但稍微好一点的没他年轻,不愧是我徐铁英的秘书……不对,这小子明明是铁血救国会那边的卧底,可是,可是只要能为我所用,卧底又算得了什么!说真的,只要铁血救国会不在暗处,我们就不用再担心了。
1948.8.18
又幻想了,幻想自己的机要秘书是那么能干又可靠,而且忠诚于自己,无条件地信任我。不过,他的人格分裂是不是可以利用起来……我得尽快让这一切都明了,否则我说不定会死在币制改革之前。
1948.8.19
这下彻底明朗了。孙朝忠两个人格中的后产生的一个人格,必定是忠于我的,除了从行为上看,他执行我的命令更加毫不犹豫,还因为他是从一开始就受到建丰的指示安插在我身边的,所以那个后来产生的人格,必定是忠于我的!这下,要做的事就明确了……
1948.8.20
如果是我的秘书,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奖励和示好。让这个铁血救国会的小子消失,让我的秘书成为主人格,就是我要做的了吧。不过,目前还不知道要怎么做,因为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无法精确地知道他什么时候切换人格,看来要进一步咨询专业人士了……可是这件事不便让他知道,这倒是个难处。
1948.8.21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将他牢牢控制在我这边,这样不仅从现实角度看对我会更有利,而且忠于我的那个人格也会因此取得胜利吧。这样做可能有些冒险,但已经这样了,也不能怪罪我,成败在此一举。
1948.8.22
可是这样的日子会长久吗?我不愿意告诉他这件事,可他似乎也不愿意透露他的情况。不过,在北平,谁会愿意露出什么真心来呢!可是,每次亲热时那个青年身体颤抖的样子,看向我的那双眼睛……我不敢看。多么荒谬啊!明明是我自己渴求他的身体,可现在我却不敢看他,我怕看到他的灵魂。要是他真的是个机器该多好啊!不,我没有错,我明明对他也很不错不是吗?我不惜冒着被暴露秘密的危险也要靠近他,我想不通为什么!可我也没有办法,我太需要一团火了。
1948.8.23
徐铁英啊徐铁英,你这样完全是在葬送自己。什么时候不顾惜自己的生命成为你的作风了?你这混账!可是,谁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