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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轰隆轰隆……”
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仿佛每一声咆哮都砸在林艳的心底，她的心情感觉越来越沉重。她知道那是拆迁队的挖掘机发出的声音，他们已经完成隔壁酒厂的拆迁，开过来了。
前几天工作人员来家里通知，让她们一家人赶紧搬离，计划两天拆完她家的房子。她和丈夫老余现在都忙碌着，准备搬走最后几个箱子。
此时，她将手里的箱子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抬头看向轰鸣声发出的方向，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叫做不舍的情绪。
她的丈夫老余过去是粮库的职工，下岗多年，没有正式工作，平时打点零工，挣不到多少钱。
她家的江山基本是她打下来的，她看起来完全像一个女汉子，除了上班，星期天或者每天放学后，她教学生画画，补课挣钱补贴家用，以养家糊口。
为了补课方便，她借钱买下了旧粮库院子里没人要的快要倒塌的两排平房，十来间，修修补补，另外砌了墙，做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之后又在大门口盖了一排小平房放杂物。
房子坐北朝南，她们住在前排东边的三间，西面的两间掏空，摆了很多椅子，支起很多画架，用来教学生画画。北面墙上还挂着一块硕大的黑板。后排的五间过去常年出租，现在人们早已搬走。
这些房子虽然不是自己盖的，已经破败不堪，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大门口那几棵高大的柳树郁郁葱葱，西墙下的果树上已经接满乒乓球大小的翠绿的果子。
空地多，他老公开垦出一大片空地，种植各种各样的蔬菜，苍翠欲滴，长势喜人，她家春夏秋三个季节不用买菜。
这些房子是她一生的心血，毕竟住了将近23年，女儿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到处都是他们一家人活动的身影，马上将被夷为平地，多多少少让人一下无法接受。
“隆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打断了林艳的思绪，她扭头一看，大门口已经停下几辆橙色的挖掘机和推土机，紧接着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位微胖的男子，他脸上挂着笑，一边走，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老余，说：“老余，你们都收拾好了没？这下你们家可发财了，没想到当年的破砖乱瓦变成了金蛋蛋！”
“谁也没想到啊，本来都是危房，要塌了，竟然赶上拆迁。”老余接过烟，就着那人的点燃的打火机猛吸两口，将烟点着，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三百多万，这下你成暴发户啦！多少人羡慕你呀！”
“羡慕啥呢，去北京也买不了一套小平米的房。”
“别呀，在咱们这儿能换四五套了，想去哪儿住去哪儿。可以拆了吗？”
“拆吧，都倒腾空了。”
“好，你们忙，我给告诉司机一声，开始工作啦！”说完，那人几步走到挖掘机旁，和司机交代几句，轰鸣声便再度响起，机器开始运转，长长的大臂高高抬起，铲斗靠近大门楼，向下一挖，“哗啦啦”一声如同山崩地裂，门楼在瞬间坍塌，变成一堆瓦砾，伴随着巨大的倒塌声，升腾起一股土雾，林艳的心也跟着颤抖不已。
之后是南墙，还有靠南墙的一排小平房，短短半个小时，都变成了断垣残壁，挖掘机，推土机还有翻斗车，挖呀，推呀，轮番上阵，互相配合，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大门口一一清理干净。
林艳看着这一片废墟，眼睛有些湿润，不想拆也没有办法了，据说这一片地方被外地的开发商承包，要盖大商场，340万补贴款已经到账，有了这些钱，自己再也不用辛苦了吧！
（二）
翌日，林艳和老余又去观看了拆迁，短短两日，偌大个院子没有了，到处都是碎石破转，俩人插不上手，只是默默看着。
等天快黑的时候，房子已经全部推倒，清理工作也接近尾声，就剩下一些碎石需要清理干净。
现在他们暂时租了一个房子，老余让林艳先回家，说要买酒买菜，庆祝一下。
林艳阴着一张脸，没有吱声，也没有多想，房子拆了，心里有些堵，便自己先回去了。
林艳平时活得像女王，很多人都这样评价她，她在家里的地位相当显赫，丈夫和女儿全都听她一声令下。
她只管挣钱，回来以后什么都不用做，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连衣服甚至内衣都是她老公洗，羡煞旁人。
按理说有这样体贴入微的丈夫，乖巧可爱的女儿，应该很幸福了，可是她却常常冷着脸，丝毫看不见快乐的模样。
林艳是出了名的冷面，如同面瘫一般，胖胖的脸恰似一张大饼，整个看起来是平面的，棱角一点也不分明，眼睛细还小，肿胀的眼皮时常耷拉着，盖住眼角，眼睛显得更小了。
林艳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这年国家出台了一个政策，父母到了退休年龄，子女可以接班。她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太小，年龄不适合，他父亲为了家里多一个挣钱人，多一份收入，就让她接了班，那时她一点都不愿意，还想继续求学，大哭大闹了几天，她哀求，绝食，甚至下跪，都不管用。父亲说若是不接班，也不会继续出钱供她读书，没有办法，她只能接受父母的安排。
十五岁参加工作的林艳郁郁寡欢，连个正经文凭都没有，在单位总觉得低人一等，渐渐地她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硬生生地提前进入了社会，提前变成了成年人。以前的活泼可爱，天真烂漫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全部消失殆尽，变成了冷冰冰的木偶人。
每天上班绷着一张脸，就像谁欠了她二百五似的，鲜少有人看见她笑，若是她笑了，说明一定有事麻烦你。
刚参加工作的小李老师深有体会，有一次她迎面碰见林艳，看见对方笑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异常灿烂。她是第一次看见她也会笑，实在罕见，以为看错了不是和她笑，扭头前后左右四处张望，没有旁人呐，怎么回事？抬头看天空，发现太阳也正常呀，天也没阴呀，奇怪，结果走近了，林艳笑眯眯地让她帮忙上课，小李老师这才明白这笑的深沉含义，原来如此！若是搁到往日，对面走过来，都拿她当空气，招呼都不打的。
林艳平时不愿意和同事说话，端得特别稳。她办公桌的抽屉里总是装满各种早点零食，早晨一般在办公室凑合着吃，但是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绝不会让让人，和大家一起分享，她不给人吃，也不吃别人的，若是别人给她放到办公桌上，她也会不客气地退回去，后来大家渐渐地也没法和她打交道了。
同事间办喜事随份子钱，通知她，她是从来都不参加的，渐渐地人们也不再通知她。
她上班二十多年了，在单位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仿佛她在的地方，气温都低了那么几度，空气也分外压抑一般，让人无端产生害怕的心理。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很低沉，若是和她独处，她突然来上那么一嗓子，你肯定会起鸡皮疙瘩。是的，人们都有些怕她，至少年轻一些的老师都这样认为。
（三）
林艳回到出租房，等着老余，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回来，过去一个多小时，还是不见踪影，于是她拨通了老余的电话，嘟嘟几声之后，对面传来的是“您的电话已关机”。怎么会关机呢？林艳猜想一定是没电了，决定再等一等。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期间她拨打电话仍然关机。林艳坐不住了，买东西的地方并不远，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呢？她穿好衣服，决定去老余平时买菜的地方找一找。
等她匆匆忙忙赶去询问，几家菜铺的老板都告诉他老余没有来过，她又去肉铺询问，也没看见。
林艳有些懵，不是说买菜买肉买酒去了？难道碰见熟人了？她想起来又赶去超市询问，也都是没有见到老余，奇怪了，手机又关机，怎么还失踪了呢？失踪？林艳想到这个，心里猛然一惊，有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心里闪现，老余难道是……
她想到这儿，觉得有可能，就跌跌撞撞跑回家。一进家门，赶紧翻箱倒柜找银行卡，在衣柜的下面一翻，看到银行卡好好地躺在那儿，她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感觉自己有些神经过敏，老余那么老实的人怎么可能偷走银行卡呢！
虽然老余这些年没有了稳定的工作，可是他老实，对自己好，心思细腻，家里事无巨细，都是他在操心，自己对他特别依赖，没有他，自己也不可能这么顺遂呀。所以这些年，虽然他没挣多少钱，她也没有要离开他的想法。
只是这都晚上十点多了，老余去哪儿了呢？
林艳无数次看向漆黑的窗外，听到脚步声，无数次打开房门，可是都不是老余。她给老余的亲朋好友打电话，也都没有任何消息。
老余失踪了。
林艳一晚上没有睡觉，她担心不已，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天一亮，她就出去找，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让亲戚们也帮忙找，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找了整整一天，也是杳无音信。
她脑补了很多可能性，最大的可能是他被绑架了，手机被没收了，无法与家人联系，按照电视剧里面的情节，接下来她将接到绑架勒索电话，于是她整日手机不离手，连睡觉也抱着手机，生怕错过绑匪的电话。
然而，过了一天又一天，还是音信全无。
后来，她实在没有办法，去派出所报了失踪案。派出所的民警同志做了笔录，说让她回去等消息，她才浑浑噩噩地回去了。
连续两个月，老余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一点音信。
林艳无计可施，不能再请假了，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去上班。这段时间整个人憔悴不堪，一下子瘦了十来斤。
老余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好心的同事开玩笑来提醒她，是不是老余卷款跑了，林艳肯定地说：“没有，银行卡还在家呢！”
“卡在，钱在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让林艳心里瞬间泛起疑惑，她回想老余失踪那天，自己只注意卡在，根本没去查验钱在不在。
回家后，她忧心忡忡带着银行卡去银行查看，让工作人员一查，里面哪有钱呢，果真只是一张空卡！
林艳顿时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她全明白了，老余哪里是失踪了，明明是早有预谋，真的卷款跑了。
她被身边的好心人搀扶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眼睛里面涌出一股股热热的东西，流进嘴里，又苦又涩，连日里的担心焦虑变成了滔天的恨意，变成了无尽的委屈。过去那样艰难的日子，她对他不离不弃，如今有钱了，日子宽裕了，他却这么快就对她弃如敝屣，他不是要给女儿在大城市买房买车吗？怎么自己都拿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这是她一辈子最失魂落魄的一天，她觉得自己的一生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别人都是男人养家，男主外女主内，她们家正好相反，她为了家庭，没有休息日，辛辛苦苦挣钱养家，本以为最起码丈夫对她一心一意，没想到错了，他只不过是没钱，有钱了哪有什么一心一意呢？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那么可悲，小时候，父亲从来不问一问自己愿意不愿意接班，长大想干什么，就把自己的将来做了安排，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最不喜欢的就是当老师，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喋喋不休的老师，林艳想着往事，心里被痛苦淹没。
人们常说女人有两个机会改变未来，一个是工作，一个是婚姻，林艳觉得自己工作不能自己做主，无力改变，找对象是不是可以称心如意呢？
那年她二十岁，人们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当老师，有一份固定的体面的工作，可以相夫教子，因此他们家媒人不断。
在众多相亲对象中，她选择了老余，工作稳定，老实憨厚，一定是自己的良人。
于是她和老余结婚了，可是天不遂人愿，甜甜蜜蜜的日子没过多长时间，结婚第五年，老余就下岗了，他们的日子一下子变得艰难。
为了挣钱，老余曾经尝试做过几次生意，开过饭店，卖过菜，因为不太会说话，不善经营，摸不清门道，没人拉拢，总是赔钱，欠下了一大笔外债。
他被生活搓磨得丧失了雄心，不再做生意，开始在工地打点零工，但是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大范围建设，工地打工的活儿也不能经常接上手，所以他只能全心全意照顾全家人的饮食起居。因为家里失去了一半的经济来源，全靠林艳的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常常捉襟见肘。
遇到不顺心的事，林艳有时候就会指责老余，和老余发脾气。老余活得十分颓唐，家庭地位逐年下降，连孩子都不如，屈居第三。
后来林艳开始补课，日子才逐渐宽松一些，还了债，渐渐才有了一些积蓄。
林艳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心里难受至极，一会又想起了刚参加工作的女儿，特别想见她，就给女儿打电话，没几分钟，对面传来女儿的声音：“妈妈。”
“智慧，你现在忙吗？”
“不忙，妈妈，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我怕您生气，这样吧，您来我这儿吧，咱们见面了再说吧！”
林艳觉得蹊跷，于是问女儿：“智慧，有事你就说，妈妈听着呢！”
“不行，妈妈您明天坐火车来吧，我去接您！”
林艳想见女儿，就决定去看看孩子。她觉得一个人在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孩子就是最大的安慰。
（四）
第二天，林艳在火车站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儿，智慧看见妈妈那明显消瘦，变得面条的模样，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妈妈减了二十几年肥，都没成功，这次打击太大，竟然意外变瘦。难过的是爸爸那么对妈妈，一会她听了那个坏消息，该多伤心啊！
智慧爱妈妈，也很同情爸爸，记得小时候，爸爸丢工作的时候，想抽盒烟都得问妈妈要。过去老师工资低，有时候妈妈没钱，就骂爸爸没本事，爸爸那么大一个男人，被骂得灰头土脸，好丢脸呀！
所以她小时候就特别懂事，决定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挣很多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她从来不会乱花钱，把自己的零花钱和压岁钱积攒起来，偷偷给爸爸。
爸爸特别疼她，妈妈忙得没有时间陪她玩，爸爸总是每天陪她做游戏，陪她谈心，给她洗脚丫，给她讲睡前故事。第二天给她扎小辫，给她穿衣服，她有什么心事都喜欢告诉爸爸，爸爸总会笑眯眯地耐心地倾听。
前几天爸爸给她打电话，说他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没脸见妈妈，并说也对不起她，让大家失望了。他有一个决定，让她转告妈妈，让她帮忙劝说妈妈。
当时听到爸爸的决定，她震惊得无以复加，比前一段时间听到爸爸失踪还要不可思议，难受得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没去上班。
她想破脑袋，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房子没拆的时候，爸爸妈妈能好好地过日子，最起码表面和和睦睦的，怎么有钱了，就再也无法忍受了呢？
智慧上前抱住妈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又怕把妈妈也惹哭，只好忍着，接过妈妈手里鼓鼓囊囊的大包，把妈妈领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到家后，不出意料，智慧看到那个大包里面装满了她爱吃的美食，有妈妈真好！她想要妈妈，也想要爸爸呀，可是以后恐怕是一种奢侈了吧！
“妈妈，您先喝点水，躺下来休息一下吧！”智慧给妈妈倒了一杯水，递到妈妈手里。
“智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林艳看着女儿的眼睛问。
“妈妈，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爸爸，爸爸他给我打电话了……”
“什么？什么时候？”林艳听了，异常震惊，急忙追问。
“就上个星期，他说他做错了，他决定归还大部分钱，但是有一个条件……”
“他在哪儿？什么条件？”林艳不由抬高声音。
“没说在哪儿，他说如果您同意离婚，他就归还240万。”
“离婚？”听到这个词，林艳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
“妈妈，他说他想下半生过自由的生活。”
“智慧，呜呜，你怎么想的？”林艳哽咽地说。
“妈妈，说真心话，这几天我特别难受，一个星期没去上班，想通了很多事，妈妈，您不必顾虑我的感受，我已经长大了，我会尊重您和爸爸的意见。”
“哦，呜呜，让我想想吧！”说完，林艳捂着嘴轻飘飘地进入卧室，一侧身子躺在床上。
智慧看着妈妈难过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暗自神伤，她知道妈妈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需要时间独自舔舐伤口，就像自己前几天一样。
一连几天，林艳都无精打采，她不停地想着往事，在过去缺钱的年月里，她最盼望能够一夜暴富，这样就不用辛苦，孩子就会有优越的条件，她们一家就可以住宽大的房子，可以去世界各地旅游……
如今果然有钱了，却落得个离婚的结果，那要钱有什么用，没有了老余，要那么多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知道自己不够漂亮，不够温柔，有时候脾气暴躁，有时候竭斯底里，自己有很多缺点，这也许就是老余烦自己厌恶自己的原因吧！
离婚？好吧，如果离婚了，他肯把钱还回来，就离吧！有了这些钱，智慧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林艳同意了离婚，很快他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老余也很快把钱打了过来。
林艳看着面前的银行卡，拆迁款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可是她觉得如同烫手的山芋，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原来有钱了也并不能让她更加幸福，身边没有了爱的人，还有快乐可言吗？
其实仔细想想，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就是过去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