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至,张筱春坐在黄包车上看着街道两旁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觉出一丝人烟味道。
他很少这样出门。
从前大多时候,他只是把自己置于书斋,鼓琴看画,焚香听雨,不露声色的掌控着一切局势。
他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却少愿与外人接触,只怪心思太过深阔辽远,极难有人入得他眼。
似谪仙行走于人间水岸,小心翼翼,实不愿被尘世之水溅湿了衣摆。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
侧头,身边的男人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圆嘟嘟的下巴挤出了多一层肉,让人很想捏一把。
张筱春脸上露出一丝痴笑。
就稍微捏一下,应该不会醒吧?
万一醒了,会不会有点尴尬?
我该怎么解释?我说你下巴夹层里藏了只蚊子?
还是别了,大庭广众,这样不太矜持!
九涵他们还在后面跟着呢……
好歹也是张家二爷,严肃!
可是看着肉乎乎的,手感一定很好……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蠢蠢欲动的爪子已经欢快的爬上了杨九的下巴。
他愣了一下,火速收手。
端正坐好。
别动!
稳住了!
应该没人看见吧……
心虚的斜眼瞟了一下杨九,呼……还好没醒。
万幸万幸……
正和自己玩得起兴,街侧突然冲来一个急叨叨的身影,示意车夫停下。
那人气喘吁吁,“九爷,可找着您了,大老板……大老板回来了,急着要见您呢!”
杨九抬了头,似乎连清醒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开口,“在哪?”
混场子的人果然警醒……
张筱春突然意识到不对,刚才,他是真的没醒吗?
但是看着那小厮慌措的样子,也没时间犹疑这些。
张筱春看着杨九,“你的大老板……那个姓岳的胖子?”
“郭少爷知道?”
“听说他和阎家老爷是至交,看来我舅舅办事不利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一丝自嘲的笑,“我舅舅真是老了,做事越来越心软。”
杨九有点懵,“他俩?至交?我咋没听说……”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陪你去。”
“那可不行!说好了我要护你周全的,万一真是为了阎老板的事,你就麻烦了!”
张筱春眯起眼睛,甜甜的笑了,“你不带着我,怎么护我周全?”
张筱春面上笑得安然,心里却也是忐忑的。
虽然岳老板和阎家老爷都没见过他,但是那姓阎的见过大林,还是很有可能露馅……
只是,他实不放心让杨九一个人去冒这个险。
最近日子太安闲,竟然轻敌了!
但愿姓阎的不在吧……
杨九向来对他的笑毫无抵抗,败下阵来,“那也行……那你跟紧了我,万一……我说万一啊,要是真有危险,你就躲我身后,刀枪棍棒我给你挡着。”
张筱春看着杨九大义凛然的样子,乖乖的点头,“嗯,行。”
“还有……”
“你好啰嗦啊。”
杨九瘪了瘪嘴,“我是说今儿的戏没看成,过几天补给你”。
张筱春嘴角微微上扬,随即扫一眼旁边跟车的九涵,后者会意,转身隐进黑暗里。
沁春楼。
张筱春从没来过这种声色颓靡之地,杨九也显得有些局促。
二人跟着上了楼上包厢,推开门就看见一张硕大的脸。
那脸的主人抱着个丰硕的女子,正美滋滋的喝着酒。他身边还坐着一个胖子,不出所料,是阎老板。
多日不见,阎老板比之前瘦了一点,但是脸上的世俗气倒是越发浓重。
他看了一眼杨九身边的漂亮男人,嘴角快歪到耳朵后面了,“九爷真是懂规矩,见面不空手。”
杨九立刻挡在张筱春前面,高大的身子把清瘦的男人遮得严严实实。
“阎老板,您在北城场子得了麻烦,是我老九的不周到,今儿岳老板也在,您有什么想撒火的都冲着我来,皱一下眉我老九不算爷们。但是您要是动他一根头发,今儿咱可得破破规矩了!”
张筱春在后面看着杨九说话时一颤一颤的后脑勺,突然觉得心里有一丝暖意。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成为别人背后的壁垒,习惯了做别人眼中高贵的二爷,习惯了被赋予太多的期许和寄托,哪怕那些人口中喊着他小祖宗,到头来还是畏惧和服从。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藏在身后,被人义无反顾的保护了……
张筱春突然很想从杨九背后探出头对阎老板做个鬼脸,对他喊一声:哼,看,有人保护我!
当然,只是想想。
他听见摔酒杯的声音,紧接着是岳老板尖细的嗓子,“杨九,你找死是吧?”
然后是阎老板邪中带笑的声音,“岳老板,就冲着老九带来的礼物,也别急着发火……这么个稀罕的尤物,可比郭家少爷还俊俏呢。”
张筱春握着扇子的手猛然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虽然杨九早晚要知道他不是郭少爷,但是不应该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
好歹也该等他想好了怎么道歉啊……
这姓阎的还真是作死。
还我三条小黄鱼!
张筱春紧张的盯着杨九的后脑勺,等着他转过来或茫然或愤怒的质问自己,甚至做好了他回身给自己一拳的打算。
然而,他看见杨九白净的脸转向他,面色平静,嘴角甚至带了一丝了然于胸的笑,“二爷,阎老板非要和您聊聊,要不,咱赏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