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楼下有一棵桃树。小时候总和楼下的她一到爬。记得是上了小学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事情少,下午放完学后,总和她聊笑着走回家,然后一股脑爬上树,摘小叶子玩。
和她一开始并不熟,只是幼儿园在一个班。她那时扎两个长长细细的马尾,晃在脑袋两边,垂到肩膀。她的辫子在我那时看来,是好看的,是那种带着淡淡棕色的柔顺颜色,和我粗糙稀疏的黑发完全不一样。现在只记得她那时的马尾辫在跑跳之间晃动。
后来上了小学,到了新的班级后发现只有她是我原来就认识的,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她熟悉,然后成为朋友。发现她就住在我家楼下,也就每天一起上学放学。
那时觉得她是不善言辞的,和她一起聊天的时候,她只是一直微笑着,垂着眼帘,有时说两句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其他都是她抓着书包的背带,而我在一旁说。那时小,我很活泼,也就没什么冷场的时候。
每一天放学,她就拉着我去爬那棵桃树。年轻时的桃树是郁郁葱葱的,枝条细弱。她手长、腿长,爬起来自然灵活。踩上最粗的那根树干,在两只脚轮流抬起踩住树枝,她很快就爬上了最高的那根枝。她坐在横着的那根枝上,好像夹在纵横交错的树枝之间。那根枝条看起来弱不禁风,在风中晃啊晃的,她的两只细腿也晃啊晃的。她黑黑的脸藏在树影迷离之间看不真切,只听到她说:“你也爬上来啊。”怪我手脚笨拙,爬不上高高的桃枝,只能坐在矮的一枝,透过树叶望着她,和她讲话。
而这时候的讲话往往是最热切的。她平常在班上并不怎么讲话,从来都是默默地坐在位子上,写写画画。她跟所有人都很熟,却在班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她成绩不是特别好,对老师来说也就是那种不重要的学生。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有着广阔田野的地方。或许带着口音,皮肤黑黑的她,只有坐在桃树的密荫里,才能解放出自己的天性。她跟我讲许多的事情,她说她小时候呆的村子,她说她的妈妈,她的哥哥;她说她的生活。——也只有我,能听见她的真正的声音了。
但她却认识很多人,在这个小区里,几乎所有小孩子都认识她,都一起和她爬桃树。这是我所不及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她给我介绍了很多伙伴。只有跟着她,我才能自如地跟那些年长的或特别的孩子谈笑。在暑假的时候,总是她喊着大家一起在小区里玩,而不是窝在家里。记得小区里有一个废弃的晾衣亭,她带着我们找来麻绳,又捡起一块木板,在里面悬了一个简易秋千。至今还记得坐着秋千飞出去的感觉,和她指挥大家的那股干劲。那时候她在我身后推着麻绳,说着:“飞啊!”
只不过上次去那个亭子的时候,秋千已经没有了。只有桃树还在。
当然,桃树是她和伙伴们最重要的据点。在我们还很轻盈的时候,她教我们爬树,然后就看到一群小伙伴像桃子一样或趴或抱在树上,渐渐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春秋,直到我们再也上不去。
最美的时节是在春天,桃花开满树,杂着绿叶,杂在我们中间。等到春雨才下过,天还没晴,桃花还在开,她就叫我们爬上树,各占一棵枝。她伸手摘一朵沾着雨珠的桃花,撕掉花萼,然后突然变得犀利,狠狠地吮吸着花瓣的聚集地,像在吹小喇叭,过了一会又恢复原来的安静,手在树枝间一挥,看着残缺干瘪的花轻飘飘落入湿润的泥土。她告诉我们这叫喝花蜜,要挑最饱满的一朵,花蜜才甜。我抓不到桃花,她便在摇摇晃晃的细枝上缓缓站起,从最顶上摘一朵花。她撕掉花萼,弯下身子,“你吃,很甜的。”我学着她的样子,狠狠“吃”,很少,很甜。
慢慢的,我们不能再随心所欲地爬桃树,不能荡秋千,也再也没喝过花蜜。只有一次,我听她说她的家庭出了些问题。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发现她的眼睛开始暗淡了,美丽却无神。我们两没有真正的聊天过,只有沉默。
最后一次和她讲话,是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还有她一起站在桃树底下说话。她在同学面前,依旧是没有存在感的,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不知怎么的,记不清了,我突然对另外几个同学说,她会说一种她家乡的“土话”。同学很好奇,催着她试着说说。她好像就颤抖了一下,脸被淡淡的桃树的阴影罩着,看不清表情,身体缩了起来,只听见她那种很轻的嗓音:“没有,我不会说,我不想说!”带着一种畏缩,还有那种干笑。
我说:“没事,你不是说给我听过么?很有趣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她明明会说,现在却撒谎。
她沉默了,低下头来,手背在身后,靠在桃树上。缓慢的,“一,二,三······”她轻轻地用那种我小时候听过的口音说着数字。过了一会儿,便不再说住了口,依然静静靠在树上。我和同学又继续聊起来,等到再看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走了。我突然惶恐地发现,我失去了她最真实地声音。
后来,升上初中,我没有在注意过那棵桃树。我和她已经去往了不同的班,我也没和她再说过话。只是有的时候,看见她和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聊天,大声的笑,我的心会偷偷抽动一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我和她已经没有交集了,我总想绕过她,默默走过,只有我和她目光相对,才会淡淡微笑寒暄。她还是那种淡漠的眼神和笑容,看着这种笑容,我却会想起最开始的时候,在桃树下仰望她。
又是春天,放学的时候,忽然想看看桃树。可抬眼的时候,只剩下空落落的树桩。那棵桃树已经老了,它死了,于是它便没有了。
所有的那些记忆,那个人,好像也跟着它一起走了。我再也爬不了树,再也喝不到花蜜了。桃树死了,我忍住不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