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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小雪电话,恰巧有只流浪狗从前面路口拐了个弯,跛着腿迎面而来。她看得清楚,灰狗的右脚似是刚被尖利的东西扎伤,留下一路清晰的血印。它目视前方,没发出呻吟,也没流露出痛楚的眼神,仿佛这疼痛与己无关。
大约间隔两分钟,还是那个路口,男人怀抱另一只模样相似,稍微小些的狗冲过来,焦急地问,有看到我的妞妞吗?灰毛的。她指指前面,对方气喘吁吁地说,谢天谢地,姐妹俩又闹脾气了,像小夫妻似的。经过她身边,男人的卷发挡在眼前,眼镜滑落到鼻梁。如果今天没约,她特别想跟过去,看看动物世界里是否存在隔夜仇。然而与小雪的约会已定,便只好在心里祈愿,盼望它们尽快和好如初。
小雪是她唯一的闺蜜,两人从小学分分合合走到工作,已经堪比中了一次头彩。当她问起为什么唯独咱俩没走散时,得到的答案是因为红配绿赛狗屁,招老天不待见。那时候她正做着能红一把的作家梦,却多次投稿不中。小雪打算步入婚姻殿堂,结果发现男友脚踩两只船。她叹道,想红的红不了,不想绿的却绿了,一样的爱而不得,这红配绿就是一串儿空空的屁。咬牙切齿说出此话时,那个突发事件还没有发生。
她个头矮小,染成褐色的短发柔顺又蓬松,在日照下闪着光泽。小雪瘦又高,一双笔直的细腿白嫩如婴儿的肌肤,就连三伏天里的蚊子都犹豫着要不要停在这双美腿上作画,它们绕腿转了三圈,终是忍住没下口。平日里若是两人走在路上,如果不说话,她不习惯肩并肩,因为那样活像两台机器。可一旦说话,又不得不侧着头仰视对方,怪累人的。她对生活有许多吐槽,多半和小雪有关。而生活给予她的快乐,多半也由小雪带来。
去年生日,她想忘也忘不掉。小雪提议回趟老家,看看姥姥的坟。你从小住在姥姥家,她老人家胜似你爹妈。你过生日,当然该回去表示感谢。雪盘腿坐在床上,边脱袜子边说。而后从包里拿出钥匙串,找到指甲刀,认真地剪起脚趾甲。指甲碎片跳到她脚前,她刚想捡,腰弯到一半又直起来说,你不想在你的早饭里看见这片碎指甲吧。话落,就见小雪伸出一条腿,脚面绷直,大拇指刚好压住这片指甲,笑道,我来处理。她盯着这条又细又长的腿,心里暗自夸赞,嘴上却说,瞧你这腿,嘎嘣一声就能撅折了。
如雪所说,她格外想念姥姥,尤其生日这天。姥姥厨艺极佳,虽是炒一桌家常菜,却能赛过多数馆子里的。家常菜就像试卷上的送分题,烹饪过程虽简单,却不一定能炒出美味的口感。每次忆起一老一小牵手逛街或相依在床的旧时光,她便控制不住地流泪。那天也是,听见哭声时,小雪正准备穿右脚的袜子。尽管声音微弱,却仍被寂静出卖。小雪光着一只脚走到厨房门口,哭声消失了,厨房恍若变成桑拿房,声音像身上的水珠,被蒸发得干干净净。想哭就哭吧,雪说。
她正在削土豆皮,手怎么也使不上劲,接连三次还是削不掉。雪叹口气,拿过土豆说,你给土豆削皮,心里要想着你是造型师,正在给你的顾客推发,你逮着一个地方连推三次,这是要人命啊。她低头一瞧,见那只没穿袜子的脚正踩在自己鞋上,脚跟翘起。雪又道,我是闹着玩儿的,回什么回,你倒是闲人一个,我还忙着找工作呢。她斜眼一瞥,猛地抽回腿,对方还来不及反应,眼瞅着脚与地来了个亲密接触。这个碰撞太突然,疼痛是逐渐扩开的,惨叫一声又一声,小雪抱着脚哎哟起来。
削好的三个土豆被她一个个放入盆里浸泡,她盯着水盆发了会儿呆,刚想问小雪是吃土豆丝还是土豆片,一扭头才发现,厨房里仅剩下自己。小雪坐在角落哼唧,她听得真切,原来是那只光着的脚又不慎踩在一片锋利的指甲上,刺得脚掌生疼。通常小雪自言自语时,她只当没听见,因为这些话并不是每句都在等待回复,有时无论身边有多少人,脱口的话都仅是在对自己说。
那晚她们没在家吃土豆,她记得土豆刚切好,小雪突然指着手机屏幕说,我发现两张优惠券,仅限今天使用,走吧,这波羊毛必须薅。她搜了搜这家店,多数是家常菜,原价本就实惠,现在又打半价,实惠之下的实惠,难免令人担忧。可她不想扫朋友的兴,再说两人又不是富婆,团好的券却不用,等于直接扔钱。
记忆重现,幕幕清晰,去年的烂饭今年总能吐槽几句吧。挂断小雪电话,又目送男人与狗消失在视线里,她的思绪先是被往事占据,这会儿又回到当下,于是发语音问,这家饭馆和去年相比哪个好?小雪秒回,必须是这次。我保证,去年生日没让你吃好,今年咱必须补上。前几天我悄悄搓了一顿,放心吧,味道不赖,是你喜欢的。
她可不敢盲目相信,饭菜没进嘴之前,最好先降低期待值。这些年她下过大大小小许多馆子,糟糕的怪味店虽也碰到过,但要说最差劲的,真要属去年生日吃的那家折扣店。尽管过了许久,但只要想起那股味道,一并传来耳畔的还有小雪的调侃,这家的调料都不要钱吧,尤其那盘酸辣土豆丝,快把我的胃辣炸了,而且齁咸齁咸的,还有那盘炒鸡蛋,和土豆是一锅的吧。当晚回到家,两人猛灌几大杯水,辣得直结巴。
真是个难忘的生日,她自语道。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和自己对话,像小雪一样,不需要等来谁的回答。打开百度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八百多米,时间还早,即便压着步子走,仍能提前十几分钟到达。她向来守时,这是姥姥的姥姥给家里定的规矩,要求凡是进了这家门的后辈,要在心里装一个闹钟,绝不能晚。每年生日,她都会在梦中等来姥姥,老人的容貌与生前无异,脖子上坠着几个红红绿绿的闹钟。她们吹蜡烛,切蛋糕,唱生日歌,如果闹铃没响,姥姥没有突然消失,她根本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然而刺耳的铃声使她清醒,姥姥入梦或许是偶然,彼此天人永隔已是必然。
她很怵聚会,因为这件事总被安排在晚上,且是她不熟的店。每当天色暗淡,心就开始慌乱。她是个路痴,经常看不懂手机地图,即便跟着语音导航走,照样能走错。这种不知能否顺利抵达的情绪被她形容为“温水煮青蛙”,虽不是顷刻要命,却会慢慢让精神受煎熬。
每次找不到路,她靠的是和小雪语音来缓解紧张。早些年那是在她知道羞涩为何物时,她问过小雪,不烦我吧?雪说,怎么会,每月总有那么几天,总有那么几天找不着路,我懂。后面认识久了,客套话一天省掉一点儿,到现在干脆简化成按下语音键就是一顿牢骚,先骂痛快了再说。
我马上到,这地儿挺好找,你到了没,她发完语音,顺便拍下手里的两根糖葫芦。糖葫芦是途中买的,幸好这条路好找,否则哪有闲心左顾右盼。小雪喜欢吃糖葫芦,最喜欢原味。无论什么馅料与山楂相融,对双方都是毁灭性的,雪说。她却不这么认为,是山楂该感谢这些料,否则凭它的魅力,怎可能吸引这么多张垂涎三尺的嘴。
她进店时,小雪正朝门口张望,见她进来便微抬起身,挥挥手,此时离两人约定的钟点还差三分钟。她坐在对面,将桌上的水一饮而尽后,清清嗓子道,你今天的眉毛是咋画的,粗得像两只分道扬镳的毛毛虫。小雪今天背的绿包,穿的绿鞋,旁边座椅上搁着绿纸袋。
你这鞋够翠,她说。
特立独行的人才敢驾驭的色,我妈一眼相中的,眼光够毒吧,小雪洋洋得意道。
她没接话,而是向领口无意一瞥,见其衣领有红印,便给了句,你口红掉色?雪懒得低头看,直接翻个白眼说,穿衣服不小心蹭的。
你肚子里都能游泳了,她用眼神指指见底的超大杯酸梅汤说。
小雪晃晃空杯道,渴了,昨晚就没喝水。
你的衣服和你一样渴,她又用眼睛盯住衣袖处不小心溅上的污点说。小雪竟没发觉,这会儿想擦也擦不掉了。
她招手叫服务员来,示意把菜单直接给对面。每次吃饭,点餐的都是小雪。她不喜欢点餐,而小雪正相反。两人都不挑食,只要身体允许,大众点评怎么推荐就怎么点。她不能吃海鲜,吃一口全身发痒,小雪对海鲜类也无感,倒不是过敏,而是但凡带皮的,带壳的,带刺的,都嫌麻烦,通通不吃。点好正餐,小雪给自己要的奶茶,给她要的是果汁。她不能喝奶茶和咖啡,喝一口心脏就痛。
我又把新写的小说投了,不知道有戏没戏,她叹口气说。恰此时,服务员先把饮品端上了桌,小雪摸摸杯身说,温的,你趁热乎赶紧喝,放凉再喝又肚子疼。许是想着稿子被拒的事,果汁进到嘴里,她觉得有些苦涩。小雪道,愁啥愁啊,没中就再写呗,时候到了就中了。这话雪说过多次,她已无力争辩,只剩下笑而不语。
正餐陆续端上桌,色香味俱全。两人聊起高中的一个同学,当年是班长,高考失利后又复读,还是失利,后来就没了音讯。前几天此人突然把全班同学拉进新建的群里,为的是发送婚讯。和讯息同时发生的,是他当年的女友退了群。之后又聊起小雪的前男友,此人十分抠索,要么AA制,要么等女友拿钱。仅有一次付了全款,雪怒拍大腿道,是散伙饭,吃的面条,小碗的。起初说起此事,小雪情绪激动,后来虽然也常提,但语气和缓不少,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边听边想,可能什么时候不再提了,才是真的放下。
你面试怎么样,她重新开启话题。对雪而言,这场漫长的面试似乎只有起点,望不到终点。
小雪刚要说,却被电话铃声打断,是快递员打来的。她已经猜到是什么了,这算是每年的压轴。她猜测着它的样子,还是猜错了。小雪拆开快递,一股榴莲味瞬间蹿出来,她赶紧捂住鼻子说,好臭。
凑合吃吧,我有他家会员,目前就这款蛋糕打折。小雪说着,顺手挖掉中间一块,猛地塞进嘴里。
依我看给我买是假,你自己想吃是真,她眯着眼说,露出看穿对方心思的表情。雪打岔道,你快吃。她挖掉“乐”字,分了五口才吃完,最后一口是混着果汁下咽的。快给我来口糖葫芦,她张开嘴接过来,酸酸的糖葫芦刚好解腻。
两人暂时把蛋糕推到旁边,留着肚子给其他佳肴。小雪又讲了几个趣事,她被逗笑好几次。笑着笑着,突然涌起感动。以前每年生日陪在身边的是姥姥,现在是小雪,她时常觉得小雪亲切,好像老早就认识,如果这份感情能持续一生该有多好。有几分钟她在走神儿,待注意力重新集中时,才发觉又是新的故事了。也是这期间,佳肴基本上齐,土豆丝摆在中间,小雪往她这边挪了挪,尝尝吧,和去年那家比比。
我闭着眼都比那家炒的好,她说。
拉倒吧,这话你姥姥说还差不多。
两人走出饭馆,走走停停,肚子比来时大了一圈。小雪扶她顺着树坑走,嘴里叨咕着,慢慢走,不着急。雪还能说话,只是深呼吸有困难。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会儿用手支腰,一会儿又弯腰,怎么都不舒坦。突然一个念头涌起,她感觉刚才吃的肉已经排队走到了嗓子眼,它们猛踢或捶打她的嗓子,她慌忙半蹲下,大张着嘴,用力向外呕,结果只吐了两口痰。小雪帮她拍打背,不能太轻,也不敢太重,力道需控制好。
前边有个公园,进去找个长椅歇会儿吧,兴许能好些,雪说。她又用劲呕了呕,还是没吐出来。她指指马路牙子,示意自己想坐这儿。拗不过她,小雪只得作陪。许是心理作用,屁股刚着地,竟然不想吐了。她觉得胃里被谁种下了若干朵会发热的花,热气在体内扩散,这些气尤其喜欢躺在她嘴里发呆,她咽了口唾沫想润润嗓,这一咽疼得直皱眉。
见她渐渐抬起头,小雪猜测有好转,便道,起来吧,这儿来回过车不安全。说罢,站起来准备拽她,连自己褶皱的衣裤都顾不上整理。她很听话,在对方伸手前站了起来,按按肚子和胃,还是想吐。她站着不动,摇摇头说走不了。小雪劝道,走吧,你需要遛遛食儿。两人沿着树坑慢慢走,一个揉肚子,一个拍肚子。迎面走来的人难免好奇地瞥几眼,有的忍不住露出笑颜。小雪感到尴尬,便只管向前看。她心说想看就看,想笑就笑,如果他们看我能让我好受些,我愿意被看。
吃撑的时候真难熬,忽好忽坏。她刚想加速快走几步,想吐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赶忙捂住嘴,随时准备手接呕吐物。此刻除了想吐,困意也一并袭来。她想打呵欠却不敢使劲,即使是轻轻吸气和呼气,体内仍然胀痛。雪拿出手机,一拍大腿叹道,哎呀,忘拍你的丑照了,赶紧补上,说着按下快门,哈哈大笑。
她咂咂嘴说,趁人之危者,你也。
马路对面有个KFC,她揉揉肚子,咕噜声传来。走吧直肠子,吃得多拉得快,雪调侃道。两人走上天桥,原本她只敢走中间,但此时却想走两边。对她这类恐高症患者而言,走两边等于吃泻药。
等她从KFC出来,脸上挂笑,步履明显轻盈许多。小雪指指店门口的汉堡,再吃点儿呗。她扭身一瞧,工作人员正在贴照片,是两个相当厚实的新品汉堡。她频频摇头,面露怯色。此刻想到肉,想吐的念头还在。咱再走走吧,她说。
小雪本就没她胃口大,消化功能又快,已经不觉得撑了,便爽快应道,行,这会儿猴子比我步数多,再走会儿我就比他多了,稳稳占领微信运动的封面。她至今不敢相信,微信运动居然能让懒洋洋的人变勤快。以前的小雪能坐车就不走路,现在却掉了个儿。她也用过这个功能,后来又关闭了。可能关闭理由在旁人听来不可思议,她曾回答过小雪,我就烦那些点赞的人,甭管你走几步他们都点。
你面试什么时候有结果,她忽然想起这个被蛋糕打断的问题。
让等通知,但要等多久谁知道呢。我学聪明了,几天没动静就接着投简历,总有希望在,雪平静地说。她有些愧疚,自己只是投稿没中,而小雪是失去了工作。过去那份工作原本很安稳,却突然被领导嫌弃学历不够。遭遇这么大的痛苦,小雪非但没抱怨什么,反倒是常常做她的解语花。
没跟你说,我前几天投的稿今早又被退了。她本不想说的,还是没忍住。小雪回了什么她没听清,这一刻许是烦躁难疏,一个饱嗝儿反上来,她就近弯腰张嘴,汤汤水水连着大块小块味道刺鼻的呕吐物呈自由落体状,惨遭不幸的除去地砖,只剩小雪的绿鞋。顾不上擦鞋,雪边拍她的背,边把身体向后撤。吐完这几口,她感到全身轻松,再看小雪的鞋,溅上的呕吐物就像只癞蛤蟆。她掏出纸巾弯腰要擦,小雪拦道,不用,我自己擦。你吐完好点儿了吧,先叫个滴滴回去吧。她还想弥补些什么,却感到面前是道紧闭的门,自己已被拒之门外。雪掏出湿纸巾,简单擦擦鞋面,又用一张干净的纸将脏纸包起来,拿在手里。
我拿吧,她伸手要接。
不用,滴滴多久到?
两分钟。她手心直冒汗,攥在手里的餐巾纸湿软湿软的。
一辆白车终于停在身前,跨上车,两次才关紧车门。她不敢向窗外瞟一眼,只得求助司机,我朋友还在原地吗?
在呢,咋不叫她一起,吵架了?
没有。
啥没有啊,我都看出来了。
她身体向后仰,一阵阵还是想吐,嘴里苦得很。司机是个话唠,一路上侃天侃地,仿佛一切皆知。偶尔把她逗笑几声,自己也跟着乐。这就对了,别愁眉苦脸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朋友之间有啥可赌气的,没有隔夜仇。司机絮絮叨叨,使她舒心不少。她想起方才被吐脏的纸袋,现下虽已擦拭干净,却仍留有一股刺鼻的味道。纸袋里是只淡粉色的杯子,杯面上绘着一树繁茂的海棠花。海棠在四月飘落,那些随风起舞的花瓣成群结队散落满地,使人倍增离别之思。她曾面朝海棠花涌来的方向,伸开双臂,欲挽留注定要消逝的花瓣。此刻想到人与人终将会分离,她陷入深深地自责,生命在一步步走向尽头,途中所遇的真情原该格外珍惜,而像她一般无感于时光有限的人们却总在辜负。
晚上九点多,门手转动声传来。她本想站在门口鞠躬候着,动作越滑稽越好,能把人逗笑更好。小雪见状,阴阳怪气几句后难免绷不住笑,两人紧绷的脸也就舒展开了。然而想归想,她只是站在自己屋门口,看着雪换好拖鞋,把包放在客厅,倒了杯柠檬水。
你吃晚饭了吗?我包里有披萨,热乎的,雪说。
没呢,我们一起吃吧。她快步走到厨房拿泡菜,经过小雪身边时没敢抬头,也不敢斜眼,只管紧盯眼前的瓷砖。泡菜是我刚买的,挺爽口的,正好解腻,她说。
趁小雪回屋换衣服的工夫,她把披萨拿出来放盘里,摆到桌子中间,顺便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她故意往地上洒了点儿可乐,按下墩布假装擦地,边擦边向鞋架移动。刚刚小雪进门那刻,她想看看那双鞋,却没有勇气。擦到鞋架前,她快速瞄了几眼,那双绿鞋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几小时前有过的狼狈。
她重新坐回桌前,切了块披萨摆盘里,旁边叠了几片泡菜。小雪换好睡衣,披散着长发,打着哈欠说,披萨是真香,这会儿吃也是真罪恶。她虽然用笑附和,却觉得面部肌肉好不自然。几天前两人经过必胜客,原是想买这款新品,可惜卖完了。她记得小雪当时说,等你生日那天肯定让你吃上。如果不是现在吃到,其实她已经忘了这话。她也常常给小雪承诺,给的多半是那种随口一说的承诺。
你和我一起去就好了,生日半价,小雪露出遗憾的神情。
两人几乎是一起吃下第一口,且是一起赞不绝口。我不怎么饿,顶多吃这一块儿。她只说不饿,没告诉小雪自己刚刚在便利店吃了面包。
客厅里只有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仿佛它们也在彼此交流,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诉说着人类的无聊。她绞尽脑汁找了个八卦,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今天我刚进楼,三楼老太太正要出去,那个香水味儿真够呛的。最近全楼都在传老太太的新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她和小雪都谈不上喜欢这个碎嘴女人,但此时却刚好可用作打破静谧的素材。
喝点儿吗?雪问。
果酒吧,她说。两人的好友里能喝的不少,有时新认识的朋友来家小聚,一见冰箱里摆满酒,还以为她俩是海量。而真相是她不胜酒力,小雪更逊,唯独两人在家时才敢放肆喝到醉。每次有朋友调侃,她便用那句从地铁里听来的话自豪地说,不喝酒但藏酒的人才是真富豪。
虽是果酒,劲儿倒不小。小雪渐渐醉了,开始车轱辘话来回绕,绕着绕着绕到了鞋上。我今天特生气,真的,特别特别生气。你说你吐哪儿不行,旁边就是树坑你不吐,偏偏吐我鞋上,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虽连声说着不是,小雪却根本不理,仍旧自说自话,我跟你说过,这鞋是我妈买的,是她病重那年买的。她说记得我喜欢绿色,我嚷她记错了。其实不是她记错了,是我前男友给我戴了顶大绿帽儿,你说我还喜欢得起来吗。雪已经泣不成声,嗓音嘶哑。
雪妈曾患乳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整个治疗过程她完全不知情,小雪一直瞒着,直到妈妈康复后才说。她几次叨念想去看雪妈,却仅停留在想上。小雪挣脱开被她紧紧攥着的手,猛地抽打脸和头,撕心裂肺地说,我糊涂,竟没看出我妈病了。那时候这双鞋在家放了好多天,我骗我妈等重要日子再穿,她就经常擦,擦得特别干净。
经小雪这么一吼,她忽然记起好像是听对方提过此事,当时可能是在打游戏或写稿,心不在焉地回了几句什么,讲完就忘了。此刻她缄口不言,小雪的咆哮声虽渐渐弱下来,话却没说完。今天我跟你说这双鞋是我妈买的,一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早忘了。我说过重要的日子才穿它,你也忘了吧。我的话你总忘,忘了又问,问了又忘。小孩子对妈妈才这样随意,因为知道妈妈不会离开他。你不小了,像你这种只从别人那里寻找安全感的人,是缺爱的表现。
这些话经过几轮重复后,被呼噜声替代。她把雪背进屋,此时的鼾声异常刺耳,甚至有些恐怖,仿佛不是人类该有的。呆立床边,仔细端详这张已入梦境的熟脸,从未有过的陌生感突然袭来。两人相识许久,小雪的情绪愈发稳定,而她却愈发放纵,将对方有限的温柔视作无限,自认为无论犯下多大过错都会被原谅。今天她是能忍一忍的,事实上看见绿鞋的瞬间,也曾想扭头避开它,但心里又闪过新念头,这么丑的鞋吐脏了也无所谓。
小雪来回翻腾了几下,换了个姿势,鼾声渐弱下来。她搬把椅子坐到鞋柜旁,接盆水放在脚边,而后拎出好像也没那么丑的绿鞋,用手小心翼翼擦拭着洁净的鞋面。她还想擦掉缺爱这两个沉甸甸的字,可是越急切就越是适得其反,这让虽未饮酒的她头痛欲裂。
她想着自己也曾被爱包围,那时候住在姥姥家,直到初中才回爸妈家。姥姥总说你爸妈工作忙,忙完就来看你。她也不清楚他们那些年在忙什么,说是挣钱,可也没挣到多少。初二那年老人因病去世,她觉得半个自己也跟着去了。没了姥姥,哪里还有家。
她想着初识小雪那日,闻到一股熟悉的皂香,问过才知是同款。她笑盈盈地说,我姥姥也喜欢这个味道。慢慢熟识后,她发觉两人有不少相似之处,甚至连笑容都像,是那种能解她千愁的笑。小雪和姥姥一样包容她的坏脾气,她有时觉得自己有种病态心理,竟会把这个年轻女孩视作已故的姥姥。她越来越不克制自己的情绪,为的是试探对方的包容程度。当小雪提议两人一起租房时,她没有片刻犹豫,因为始终怀念那些和姥姥朝夕相处的日子。
起初房间里的东西不多,如今已经满满当当的。她喜欢收藏各种杯子,小雪便时常留意着,碰见造型有趣的就买下来。原本这些杯子摆在架子上,她每天早晚擦拭一遍。现在它们早已搬进了新家,是一个乳白色的玻璃柜。柜子到货那天是个周日,起床后她挑了一只杯子喝完水,忽然发觉不对劲,仔细回想片刻,自己刚刚的确是做了个拉柜门的动作,于是连忙看向放架子的地方,确定没眼花后,她拨通小雪的电话,两人讲了几句就挂断了。小雪正等着面试,只说柜子是早晨送到的,杯子是擦干净的,让她安心用。
想起此事,她心里一阵愧疚,之所以将小雪每一次物质或精神上真挚地投入视为理所应当,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的付出,她清楚这是因为惧怕失去。一次次试探对方可承受的范围,小雪愈能忍受,意味着她的安全感愈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自以为已经隐藏妥帖的心思,实则早已被看穿。她像只飘在空中的风筝,小雪用手中的线牢牢牵着,这根线于她而言并非束缚,而是渴望已久的爱护。她坐在暗夜里,将往事这团凌乱的毛线球一点点解开,再有序地缠好,直缠到屋外传来鸟鸣。揉揉疲累的眼睛,换上红色外套,简单化化妆,特别是要遮遮黑眼圈,之后她轻手轻脚准备早餐,迫切地等待小雪起床。
大约过了十分钟,小雪拍着脑门儿从屋里出来。妈呀,雪晃晃脑袋,哑着嗓子说,我以为是幻觉,你起这么早,稿子过了高兴的?她没吭声。雪大口喝掉两杯水,抱怨道,昨晚你也不拦着我,今天我还有俩面试呢,听我这嗓子,再把面试官吓个好歹。
你还记得昨晚说了什么吗?她看向别处,故意避开迎来的目光。
我都喝断片儿了,记不得了,雪挠挠头说。
两人像平时那样边吃边聊,仿佛昨天是梦一场。小雪分享着面试时有趣的一幕幕,她舒展开眉头,渐渐卸下心尖上的负担,感受到的是一颗真心所产生的宽容的力量。她暗暗想道,披萨还是热乎的好吃,二次加热后的滋味少了一半,但友情经过一次争吵,把话说开,反而愈发具有滋味。起初彼此的情绪像被推入微波炉加热,一碰就烫手,待到真话倾吐之后,热度缓缓降低,每坦诚一次,关系便亲密些。或许这种状态不适用于旁人,但适合我们。
两人吃过饭,像往常那样准备出门前,她让小雪先等会儿,然后神秘兮兮回屋关起门,等再一出来,小雪愣住了,她脚上那双鞋红得那么刺眼。好家伙,这红色够鲜的,雪总算找到反击的机会。别这么惊讶,是旧鞋,她说。你也换上那双翠绿翠绿的鞋吧,昨天是我的错,她又说。
她们并肩而行,红配绿,果然赚取回头率。她笑道,顾城那首诗现在可以改改,在一片嘈杂之中,走过两个女人,一个鲜红,一个翠绿。小雪说我这儿也有一句,知否知否,应是绿瘦红肥。走到分岔口,她第一次让小雪先走,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背影。小雪将开始新的面试,她也将赶往公司,开启打工人忙碌的一天。她曾嫌弃妈妈买的这双又贵又难看的红鞋,不成想竟能在今日派上用场。
绿鞋会保佑你的,她给小雪发了信息。
看来我昨晚没少说啊,雪回道。
还得多说,下次换我讲讲红鞋的故事,她回。
其实她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总觉得迎面走来的人会情不自禁瞄上一眼。正当她准备加快脚步,突然收到的退稿信将预备提速的双脚拦住,如同条件反射般,眼泪又簌簌地流下。和退稿信几乎同时发来的还有小雪的信息,别下次了,就今晚吧,我先提醒你,我喝的酒可够劲儿,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大中小秘密可别抖搂出来。她低头窃笑,方才落寞的心灵瞬间舒坦许多。
想着此刻小雪穿着绿鞋,自己穿着红鞋,她不再执着地认定红配绿代表爱而不得,相反她将这两种颜色视为专属于两人友谊的颜色,红与绿就像两块相互吸引的磁铁,她和小雪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两颗心皆是彼此牵挂。之前是小雪用力吸着她,日后她也将发力,让这份友谊尽可能保持情感上的平衡。她用指尖将脸颊的泪滴轻轻点掉,又擦去手机屏幕上的泪痕,新的创作灵感忽现,她只想写好这个故事,放下被能否发表折磨着的痛苦。或许于创作、于爱情,于世间一切都是如此,时候到了就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