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响亮的夏天

我自七岁随父母进城,便和他们一同抛弃了老家。八年前村子里统一土地规划,没费什么功夫就把老房子推倒了,残砖瓦砾清理干净,曾经紧紧相连的屋子如今都成了一片片青草乱生的野地,想把这段回忆说清楚,要在头脑中费好大一番功夫搭起红色的砖墙,重新在院子里重新栽上冬青,铺上小路,还要把从这里离开的爸爸妈妈找回来。

老家十分简陋,一个小院套着三间屋子。从黑色的大门进来,迈七个大步就能走到堂屋,灰色的水泥地,白色的墙,屋子正中间有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东面摆着两个棕色的笨拙的沙发。西面的屋子其实是堂屋的一部分,是爸爸用魔术又变出来的一个空间,他用一张极厚的粉红竖条纹布,先在屋顶用钉子钉住,垂下来拽紧再钉进地上,幼小的我常常用手掌去推这堵紧绷绷的“墙”,手掌陷进去不过几厘米,很快又被弹回来。要是被大人看见,马上就能听见很着急响亮的斥责:“不许推,不许推”。

东面的屋子是睡觉的地方,里面却装饰的金光灿烂。大概是做婚房的缘故,地上铺着软软的红毯,天花板用金色的锡箔纸贴成,躺在大床上,隐隐约约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那片不清晰的倒影,就像现在的我回头朝童年望去的看到的情景一般,似真似幻。

我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妈妈极其宠溺我,冬天她常常包了饺子端到床前给我吃,吃完擦擦嘴,再把我塞回暖和的被窝里。家里至今还有一张我百日时躺在床上拍的照片,我每每看到,想到的却是躺在同一个位置吃饺子的情景,好像自己从婴儿长成孩童,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枕头似的。

妈妈年轻的时候喜欢种花,她所栽种的大多是鸡冠、月季、虞美人这样俗丽的花,她把花沿着卧室窗户下面墙摆成一排,抱着我从窗户里探出头去闻,还要问我“香不香,香不香”。我若是高兴的时候,就答“香”,不高兴的时候偏偏要说“臭”。她会拧着我的脸蛋骂我“猪鼻子,胡说八道”。有一回她用纸包了虞美人的花籽放进抽屉里,说来年要种,但没等到来年我们就搬走了。那包花籽却阴差阳错地跟着小桌子被带到了城里,小桌子成了我的书桌,我写作业分神的时候经常打开那包花籽,把它们倒出来用手指碾着玩。

爸爸在东北当兵,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所以老家里常常是只有我和妈妈住着。妈妈胆子很小,从奶奶家到我家要经过一条仅容得一人宽的小胡同,晚上她带我回家,有时让我走在前面,有时又让我走在后面,脚步总是急慌慌的,嘴上还要安慰着让我别怕。我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什么是怕?想来是她吓得要命,给自己壮胆。妈妈在院子里养了几只鸡,整天像哄小孩子似的逗着玩,说哪只鸡听话就把鸡冠花剪下来戴在哪只鸡的头上,搞的我一直傻乎乎用心地记着鸡们的表现如何。可惜那些鸡们还没等到发奖的日子,就在一天夜里被黄鼠狼咬死了。那天半夜妈妈听见鸡凄厉地哀号,她忘记了自己对这些鸡宝贝的承诺,吓得一头钻进被窝里紧紧搂着我。我年纪尚小,睡得香沉,这件事是她第二天早晨告诉我的,原来她以为家里来了偷鸡贼,并不知道是黄鼠狼,不然一定出去打死它。我很怀疑她说的话,因为以前她给我讲过黄鼠狼背鸡的故事,说黄鼠狼一进去鸡窝,那些鸡就全都变成傻瓜一般,自己跳到黄鼠狼背上,乖乖当菜肴。如果黄鼠狼真的有如此神通,妈妈应该怕得要死,万一走出去,也被黄鼠狼迷惑了,跳到背上被背走怎么办?那天我陷入了对黄鼠狼的恐惧中,生怕妈妈着了黄鼠狼的道,还好到了晚上妈妈把表姐叫到家里来住,我的担心也就在和表姐的游戏中淡忘了。

爸爸在部队里当汽车教练,还是班长,所以在和同村的伙伴游戏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有个很强硬的靠山,“大汽车”,“大班长”,说起来多威风啊。爸爸转业回来,部队里安排的工作是给城里某位领导开车。所以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家门前,就知道爸爸放假回来了。他经常会带一些新奇的玩具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电动风铃,提在手里能叮叮当当地唱歌,粉色的塑料片一串一串地穿在一起,像裙子似的转起来。在这粉色的旋转的空隙里,我仿佛还能记起爸爸年轻时的笑脸,与五十多岁的他相比,很青涩,无忧的笑脸。

夏天到了,我可以在院子的“游泳池”里玩水。所谓“游泳池”乃是一个军用的帆布折叠浴缸之类的东西,成年人站在里面显得空间有些狭窄,对我而言则是翻跟头都无碍的广阔。妈妈和爸爸把我扔到“游泳池”里就不必再管我,一个做饭,一个出去抓青蛙。我和几个肥皂盒泡在水里几个小时都不想出来,要把我抓住来吃饭,我定是又挠又蹬不肯就范。有一次爸爸用了智取的方法,他指着土墙对我说:“你看,那是什么?”啊,一只姐六猴(蝉)!它大概是刚刚从土里钻出来,正慢悠悠地顺着墙向上爬。我立刻求爸爸捉住它,我哪里比得上大人狡猾,爸爸怂恿我自己抓,我当然喜欢这样冒险刺激的事情,顺从地被从水里提出来包进大毛巾里。爸爸抱着我,让我亲手把蝉捉了下来。妈妈找来一个大碗,把它扣在底下,他们告诉我,第二天这只蝉就会脱掉外衣,长出翅膀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是一个安静的早晨,我打开了那只扣着的碗。一只淡青色的美丽生物出现在我的眼前,它的翅膀软软地垂着,周身泛着朦胧的白光,我幼小的心中忽然一动,我抬头望见爸爸妈妈的脸,他们和悦地笑着,温柔地看着我。

回忆写完了,脑海中的院墙一点一点坍塌,院子里妈妈的花儿凋零进了泥土里,我的玩具埋进了瓦砾中,爸爸那轻松的笑脸渐渐变成现在严肃的模样。

收起来吧,把回忆都收起来吧。

只有那只蜕变了的蝉,时常在我的生命中鸣叫,提醒我它曾有过一个幸福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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