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名叫张士兴,属蛇的。他比奶奶大了7岁,在那个年代属于晚婚的了。奶奶又是属鼠的,按老的说说是婚姻很不合的属相。爷爷人高马大,风度翩翩,按理是很好找老婆的,也许是家里穷吧,也无从考证了。
爷爷奶奶都是地道的农村人,几乎没有文化,年轻时以种田为生,然后在大队里做一些活换取工分。爷爷出生于花北大队——花山北面几个村子组成的集体。他所在的村子名为张家庄,很小的一个村子,但是却很出名。爷爷奶奶住在村里的中间靠东头,盖了四间平房。
我小时候就在乡下长大,相比于奶奶的宠爱和唠叨,我对爷爷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了。我想可能是爷爷话少的缘故吧。我知道他也是爱我的,只是他不会表达罢了。
小时候爸妈没时间,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奶奶身边。偶尔奶奶有事在身,爷爷就会照顾我个一整天。和奶奶的细心不同,爷爷做事是粗枝大叶的,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个莽夫。
爷爷家里有一亩多田地,基本都是爷爷在操弄。我感觉以爷爷的能力,一亩多地实在是太小了点,所以在村子东边的抽水站旁,还有家里东边小河对面,爷爷都搞了十好几垄菜地。爷爷是聪明人,选的菜地旁边都有优质的水源。
除了这些,爷爷还会杀猪,附近几个村子杀猪都会喊我爷爷。我家祖上没人是屠夫,爷爷完全是自学的。小时候我很怕村里杀猪,因为猪临死前的惨叫太吓人了。每次爷爷穿上皮制的杀猪围裙,我就知道爷爷要去干活了。不多久,就会听到猪凄惨的嚎叫声了。
爷爷杀完猪,有时候收村里人两块钱,有时候钱也不要,就割一只猪蹄回来炒黄豆吃,人家让他再割点肉,他也不要。爷爷杀猪比别人便宜的多,奶奶让他多要点钱,或多割点肉,爷爷却总是不肯。
爷爷虽种了很多地,还有兼职杀猪活,可他居然还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在健康桥北面,健康路的卫校里面,每天去烧顿午饭(这个卫校至今还在,前几年妹妹实习护士期间就住在那里)。据我观察那学校里应该住着至少上百人,也不知爷爷什么时候学来的这烧大锅饭的手艺。
上午忙完田里的活,如果奶奶不在家的话,爷爷就会带上我一起去卫校。
爷爷骑一辆大三轮,那时候没有电动车,都是人力的。我用地图测了一下,最近的路将近6公里,而爷爷已经60出头了,还每天骑车一个来回,真的很是牛逼。
爷爷当时身体仍然健壮,骑起三轮车来当真不比汽车慢多少。而且不管是大路还是小巷,拐弯还是调头,他的车从不减速。真要碰上紧急情况,爷爷就猛地一按手刹,一个急刹车化险为夷。
坐爷爷的车,我是根本不敢坐在旁边的架子上的,只能整个人趴坐在车厢里,不然急转弯时必然飞出车外。小时候以为大三轮车就是这么快的,后来才知道论骑三轮车,爷爷可以算是村子里的舒马赫。
现在想想我还真是命大啊!爷爷下午还要干农活,必须赶时间。见我也不提意见,他就一直这么快地骑着。
到了卫校,爷爷把车子往食堂门口一停,就进去烧饭了。他爷爷从来没带我进过卫校的厨房或食堂,每次我都是一个人在车上等他烧完饭出来。爷爷走时最多叮嘱我一句别乱跑,很多时候叮嘱都没有。我那时才四五岁,爷爷的心真的很大。
天热的时候,爷爷会把车停在树荫下,可过了一会太阳移了位置,我就暴露在太阳下了。我小时候傻傻的很听话,爷爷说过不许下车,我就绝不下车。于是经常被暴晒,所以我小时候皮肤挺黑的。
奶奶怕我饿,会让我带些吃的。有一次奶奶给了我一瓶罐装八宝粥,那个年代可是奢侈品。结果卫校一个男学生看到,三言两语就把我八宝粥骗走了。我回过神来就开始哭,那天爷爷哄了我很久也没用。他就站到旁边宿舍楼前开始大声骂人。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骂人,觉得很解气,一会就不哭了。爷爷骂了很久,也没人下来认账,没办法也只能这么算了。
爷爷半路经常会在青果路停留,那时候青果路边种了许多书,夏天晒不着太阳,很是阴凉。路两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茶摊,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就摆在两棵树中间。桌子下边一般都放着几个热水瓶和玻璃杯子,还有一罐叫不上名的茶叶,一杯茶一毛钱,可以免费加热水。爷爷喜欢在那小坐片刻,一边吹开水面上的茶叶,一边喝上一口热乎的茶水。爷爷给我喝过一次茶,我觉得又烫又苦,还满嘴碎叶子,后来说啥也不喝了。
爷爷有个搪瓷杯,自己家里也泡茶,不过他是从来不带那个杯子去卫校的——路上就全洒光了。而且爷爷说,喝茶就要喝热的,搪瓷杯子是不保温的。
其实在那喝茶是不限时间的,很多人花一毛钱可以慢慢喝一下午,还能下几盘期。爷爷一般也就坐个十来分钟,最多半个小时。青果路边,坐在方桌边喝茶的爷爷,是我儿时印象里难得的不在干活的爷爷。
烧完饭爷爷就带我回乡下了。下午他有时候要去田里打药,有时候要去菜地里施肥浇水收菜啥的,反正很少有在家的时候。
跟爷爷去田里可能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了,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带个草帽在树荫下乘凉。爷爷会时不时过来看看我,拿出他的搪瓷杯给我喝两口水,叮嘱我别走远,连口吃的都不准备。唯一有一次,爷爷在稻杆上发现一只大螳螂,大声喊我过去,然后亲手抓给了我,那个下午我觉得还是蛮有意思的。那个螳螂超级大,塞不进塑料瓶,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养了一段时间。
如果是跟着爷爷去菜地,还是挺好玩的。爷爷年轻时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大字不识几个,但种地绝对是一把好手。他还喜好钻研,经常去城里买些没见过的种子回来种。爷爷的菜地里除了常规的家常蔬菜,还有很多好玩意,有的我都说不上名字。
东边的菜地上有爷爷辛苦种下的山芋,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爷爷挖过两个给我吃,硬得我牙都差点崩断,为了嚼碎它腮帮子疼了两天,不过确实挺甜。我在菜地边看爷爷干活的时候,他总能从地里找些东西给我吃,像荸荠啊,山芋啊,番茄啊,西瓜啊,还有很多我都叫不出名来。还有一次爷爷采了两个黄色的水果给我吃,说是他新种的,我吃了告诉爷爷果子很甜,爷爷骄傲极了,像领到奖状的小孩一样。那种水果我记得是叫金铃子,爷爷就种了一两棵。后来我再也没吃过金铃子,也没看见哪家水果店有得卖。
菜地旁边半里地有个大湖,爷爷忙完田里的活,如果还早的话就会带我去湖边摸螺蛳。爷爷手很大,一摸就是一大把,再割些韭菜回家炒着吃,香得很,还不花钱。有一次天太热,爷爷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一下游到了湖中心。我以为爷爷不回来了,急的大哭大叫,爷爷听到我喊他,连忙游了回来,我这才止住了哭。后来我再也没见爷爷游过泳。
小时候更喜欢奶奶,因为她总是买好东西给我吃。而爷爷就小气得很,除了自己种的东西,也没买过东西给我吃过。长大了才知道,家里是奶奶管钱,而且爷爷一直在农村,没有退休金,身上几乎都没钱。买点廉价的种子,喝杯一毛钱的茶,也许是我爷爷仅有的财务自由了。
爷爷虽然只能给我挖山芋,挖荸荠,最多摸盆螺蛳,但那已经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了。
二
89年,我五岁的时候,我那牛逼的爸爸已经是两百多人国营机械厂的副厂长了,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爸爸在城里买了块地,准备盖两栋楼房。
我不知道爷爷是否辞了烧饭的工作,反正后来我就没去过卫校了。一有空爷爷就带着我往工地上跑,毕竟是大儿子的房子,他还是很操心的。但是我这个大孙子就有点倒霉了,工地上满是尘土,还是大热天,房子没封顶,每次去都暴露在太阳下。
当然工地上也有那么一两件开心的事。
有一天爸爸买了个大西瓜,让人送来给工人师傅们解解渴,可是那天那么多人谁也没有刀子。
只见爷爷拿过西瓜,用指甲沿着中间刻了一圈,两手用力一掰,西瓜就成两半了,再掰几下,西瓜就成了小块,工人们就围了上来一人一块吃了起来。
爷爷还有一个特点,吃西瓜不用吐籽的,是不管多大的籽都是直接吞进肚子,所以任何的西瓜对爷爷来说都是“无籽瓜”。
说起切西瓜,小时候在乡下,爷爷切西瓜时,我急着去拿,被爷爷一刀切断过我的左手中指,至今还有很大疤痕。爷爷一直很自责,不过我也没怪过爷爷。
再后来房子建了起来,爷爷却没来住过几天,他还是离不开乡下的田地。
每次见到爷爷都是在乡下的平房里,有时候他会躺在躺椅上和我一起看会电视,他总是把频道调到他不怎么喜欢看的动画片。我叔叔那时候已经出狱回家了,爷爷把四间平房里的东边两间给了叔叔住。我不大喜欢叔叔,总觉得他不是好人,看见他也不肯叫人。
爷爷看见了,总是有些失落的样子。爷爷总是想对两个儿子一样好的。可惜,他的两个儿子却一直水火不容。
我上了小学后,可以一个人在家了,所以爷爷也不再带我去田里晒太阳。要是我住在乡下,总是奶奶和我睡一张床,爷爷却从没和我在一张床上睡过。
随着年纪慢慢增大,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爷爷仿佛在我生活里慢慢淡去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好同学,好朋友,对于这些好像也并不在意。
有时候爷爷会送自己种的菜过来给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奶奶送的),期间难得有一次和爷爷聊天,他兴奋地告诉我,这个月他种了菜去菜市场卖了800多块钱,我只是淡淡地回应,因为我对钱也没有太多概念——其实当时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才一两百。
再后来见到爷爷是医院里了,很多人围在病床边。爷爷在菜场突发脑溢血,被送到中医院抢救,生命垂危,手术做完了推到了病房里,但是人一直没醒过来。
期间爷爷短暂醒过来了一次,只对奶奶说了一句话:“别忘了地里还有两担山芋没收。”
我就在病床边,听得一清二楚。
我生命中有许多记忆极其深刻的时刻,比如我儿子出生那晚,比如我结婚那天,还有爷爷对奶奶说这句话的一刻。
那年是99年,身体强壮的爷爷挺了过来。后来他经常讲,那天以后多活的每一天都是他赚到的。
三
再后来上了高中,又远去哈尔滨读了四年大学,除了过年时聚会和爷爷说上几句话,或者暑假碰到他来我家送菜,我几乎和爷爷没有了交集。而爷爷也始终不愿搬来城里住。我想其实爷爷是想住楼房的,只是因为小儿子还在身边,他不想离开。
听爸爸他们说,虽然家人们不允许,出院以后爷爷还是去田里干活的,不过工作量确实是少了很多,空下来还常去城里的中山公园听听戏,喝喝茶。看见爷爷开始享受生活了,我们都很开心。后来村子准备拆迁,为了能多拆些钱,村委在地里都种了果树,也就没有人再种地了。爷爷也终于停了下来,开始过清闲的生活。
虽然脑溢血过,但爷爷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壮,每次见到他都是精神不错的样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大学假期回江阴,有次去中山公园,一位老爷子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士兴的孙子。老爷子很健谈,谈话中得知,爷爷去中山公园与人聊天,满口离不开他的大孙子。包括我中考高分上了南菁高中,高考去了全国排名前十的哈工大,这些爷爷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给别人听。老爷子笑着说整个中山公园的老头老太,已经没人不知道士兴大孙子的名字了。
原来我以为慢慢疏远的木讷爷爷,他在我面前从没表扬过我一句,但是别人面前,一直将我当成他最大的骄傲,我却一直不知。
07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了江阴上班。第一个月发了2200工资,下了班我直接去了爷爷家,然后给他塞了200块现金。爷爷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你来给我报恩了啊!”
爷爷身体健康,我们都以为他至少能活到90岁。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怎么爷爷染上了疱疹,胸口后背一圈都长满了。从医院回来后,爷爷住在我家,虽然被病痛折磨,他依然乐观坚强。我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爷爷换药。爸妈每天给他端去晚饭,他还坚持自己吃饭。
爷爷说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的,我也已经多活了8年,我已经赚了很多了。而我只希望爷爷能慢慢好转,多活几年。
可是爷爷毕竟是77岁了,外伤眼看着好转了,其实内脏已经收到了侵蚀。08年1月,腊八节那天,我给爷爷换好药,他突然对我说,你是哪个?我不知所措地喊来爸爸,爸爸喂了爷爷一口水,让他躺一会。再过了几分钟,我去喊爷爷吃饭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爷爷去世前两三天曾对我说,在老家的抽屉里有一只新的不锈钢保温杯,是他在某个地方奖到的,价值80元,他一直没舍得用,要送给我。爷爷去世后,我拿来奶奶的钥匙,去把那个保温杯取出来,一直放在家中。
后来我常常想,要是我小时候爷爷有这只保温杯就好了,他去卫校烧饭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停车花1毛钱去喝那劣质茶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