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思乡情结里,自古便有明月的意向。杜工部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幼时在《全唐诗》里读到,很是动容。所谓明月千里寄相思,我虽不是游子,然而浮云白日,人世清晏正经,亦免不了几许乡愁,今我读书远游乃至婚嫁,虽还在同一个地方,但与儿时之事,总隔着沧海桑田之憾,就好比雨落荷塘惊起的涟漪,于四季轮回里,宠辱不惊,一如我的故乡七都小镇。
七都,地处苏州吴江境内,与太湖水乳交融,自古便有“鱼米之乡”、“蚕桑之地”的美誉。早在五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吴地的先民们就在此地逐水而居,繁衍生息了,传统农耕文化在这里被世代承袭。《礼记·王制》说:“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先秦时,苏州一带为南蛮,又称荆蛮,南蛮人好战,吴越两国五次水上大战均与七都有关,至今,在七都的庙港尚有一个名为“吴越战”的古村落。
吴地民风淳朴,与中原文化紧密相契又自成一家。上古时周部落的领袖周太王有三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幼子季历。季历与儿子姬昌(即周文王)都很贤明,周太王想立季历为嗣,以便传位于姬昌。泰伯深知父亲心思,就和二弟仲雍一起逃奔到了荆蛮之地,建立了勾吴国,并开创了吴文化,被后世称为吴泰伯。在七都的吴溇村北,曾建有古泰伯祠,南北朝宋武帝时,古泰伯祠改建为吴王庙,自此,七都遂有吴溇之名。清宣统年间,七都为吴溇镇,庙港为五都镇。民国后,改为吴溇乡与五都乡,民国三十七年,始现七都乡之名。
其实七都之名,由来已久。在吴江的历史上曾设有二十九都,现在的七都镇拥其三,即原庙港镇为五都,原七都镇为六都和七都。宋绍兴年间,设因渎(隐读)巡检司,管辖五、六、七、八等都。元末军阀割据,吴王张士诚筑湖城,并从湖州大钱口至苏州开凿运粮河,均经过七都。然而,张士诚终究是草莽英雄,最后败于明太祖。又有唐代诗人陆龟蒙隐居于此,至今尚有浦里桥、养鹅浜等古迹,村以人传,陆家港村也因此得名。南宋时,宋高宗赵构探望吴驸马亦来过,在隐读村留下了天到桥、龙船渚等遗迹。
我爱这些故事里的亮烈豪气,与人世繁华皆成风景。白居易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太湖的先民们,自古得水之惠,枕水而居,七都一带水网密织,河港交错,历来有七十二港三十六溇之说。镇中有太浦河、横沽塘河、中塘河、北塘河等横贯其内,又有蒋家港、叶港、吴溇港、月字圩港等纵穿盘桓,还有长漾、稽五漾、迮家漾、南西漾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湖荡溇漾点缀其间,星罗密布的河港让人惊艳,而这样的惊艳却成了我们祖先的一种负担。
古代太湖南岸周边,地势低洼、沼泽密布,每逢雨季洪水泛滥,不宜农耕。唐朝中叶,太湖的百姓创造了“塘浦圩田”系统,将原先的泥沼改变成了一片沃土。光阴倏然,一念千年,七都人用自己的方式延续着对天地万物特有的感知方式,并得到了大自然丰沛的回报。阡陌纵横的溇港水利体系衍生了“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形成,与吴地水文化、蟹文化、丝绸文化融会贯通,成为七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奥秘。
先贤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七都自是得了这一方水域之灵气,自古民风醇厚,经济富庶, 除了世代传承的捕鱼桑蚕之业,还有大工业时代依势而起的光电线缆业、木门家具业,有色金属业和机械电子业等,贾而好儒的气质,亦惊艳了时光,教这座宜古宜今的江南小镇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光芒来。
也因此,七都人胸怀豁达,知书明理,虽僻于吴江一隅,但自宋以来,人文鼎盛,是吴江境内惟一称“儒林里”的地方。古籍所载“宋元以来,儒林里人文独盛,衣冠甲第,冠于一邑”。据不完全统计,出过进士37人,举人80余人。这是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的江南小镇,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坚守,上承庙堂之高,下处江湖之远。
宋代时出过谢氏一门五位进士,明代万历年间又有进士吴默,会试时得了第一名,人称吴会员,后官至太仆寺卿;明末时还出了个抗清义士孙兆奎;七都在近现代先后有社会学家与蚕桑学家孙本文、孙本忠兄弟,还有书画家王孙乐先生,果树学家孙云蔚教授以及原财政部部长项怀诚先生等。
依水而生的江南人对水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为了与太湖保持同一种姿态,七都气定神闲,澹然笃信,以自己的方式恪守着与历史的约定,时间在这里走得不紧不慢,一切都刚刚好。正如《道德经》所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小镇对水的理解,更是对君子的理解,像水一样造福万物,泽被苍生,却不与万物相争高下。因此,它习惯于脚踏实地,波澜不惊,这也奠定了小镇治学经商,为人处世的整体精神走向。
1936年,经历人生大悲大难的费孝通先生第一次来到家乡吴江西隅的开弦弓村养伤,在那段时间里,27岁的费孝通拄着拐杖走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并将所见所闻悉数纪录在册。两年后,他在英国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英文名为《中国农民的生活》。至此,七都的开弦弓村名动世界,成为国际社会学界研究中国农村的首选之地。
2000年,一代大儒南怀瑾先生来到太湖彼岸,望看烟波碧水,决定在此兴教办学,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六年后,太湖大学堂建成,南师隐居于此著书立说,为世人传道授业解惑,在这片温润的土地上,南师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六年,于2012年9月在太湖大学堂与世长辞。而这样的因缘际会,使得七都变身为传播中华传统文化教育的基地。
一汪太湖,三万六千顷碧波水,见证了七都的成长,在这个江南小镇传统与青春并行,包容外放的历史进程中,并没有因为各方冲击而迷失本性,反倒越来越清晰强大,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儒雅好学,尤善经商,勤劳务实的特质使得所有的成功都显得那么水到渠成。1991年,亨通集团创始人崔根良先生,带着三十多个人,靠着三百多万的贷款在家乡七都镇新田湾的黄家漾滩办起了电缆厂,一根金线横空出世,点亮了神州大地,使得名不见经传的七都小镇一跃成为“全国光电缆之都”。
尽管如此,七都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本相,默默的经营着平凡而琐碎的现实光阴。经济的高速发展,人文的空前繁华,并没有使这片土地生出更多的野心来,它坚守着自己的内心,护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时光近处,从容对望,精致动人心。
这是巨变中的江南水乡小镇,繁华与静默并行,人和事物,比任何时候走的都快。然而无论脚步怎样匆忙,不管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来得多么无奈,总有一些味道,以故乡的方式,镶嵌在我们的血脉里,比如一碗熏豆茶,一杯风枵汤,独特的制作工艺饱含着小镇的待客之本,也承载了所有人的乡愁。
人生的经验告诉我们越是珍贵的美味,外表看上去,越是平淡无奇,诸如大头菜,香青菜,雪里蕻等,得太湖水滋养灌溉,深具地域风味。小镇紧靠太湖,自古水产丰富,有“太湖船菜”招牌系列的太湖三白(即白鱼、银鱼、白虾)、又有“秋风起,蟹黄肥”的太湖蟹以及被称为“太湖人参”的鳗鲡,还有鲃鱼,梅鲚鱼等,“鱼米之乡”因此而来,这标志着一个地方的富庶,而富庶不仅仅在于经济,更在于人的内心。它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时刻提醒着我们,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这就是七都,隐匿于江南水乡里的至美文化小镇,它以自己独有的涵养遗世而立,吐故纳新,无论脚步走多远,无论身处怎样的高度,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永远有个牵挂,名字叫故乡,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是七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