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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明天》于3月8日在国内公映,是兼具艺术性、实验性与叙事性的一部女性主义作品,轻盈、精巧、深刻又流畅。个人的年度最佳影片,推荐给大家。
《还有明天》是意大利女演员宝拉·柯特莱西自编、自导、自演的一部电影,讲述了二战后,在女性地位低下的意大利,底层女性迪莉娅艰难地生存于丈夫伊万诺的暴虐与堆积着琐碎家务的日常之间,某天,她意外收到了一封神秘信件,与此同时需要面对旧日恋人的离去与女儿马切拉的婚事,最后在好朋友玛丽莎的帮助下开始谋划一场出逃的故事。全片是黑白画质,开始于一个平静的清晨,迪莉娅醒来,被丈夫伊万诺扇了个耳光,被卧病在床的公公奥托里诺开黄腔、占便宜,和孩子们一起战战兢兢又不屑一顾地听伊万诺恶语伤人,然后开始了她的一路奔跑:给病人打针,接缝补衣物的活,在铺子给人修伞,帮助美国大兵找回全家福,和玛丽莎见面、散步,偶遇打算另谋出路的旧日恋人,跟嘲讽她的领居吵架,听到女儿说朱利奥想要向她求婚,偷偷扣下一笔钱后把所得的报酬上交给丈夫并因为钱太少而又被丈夫数落一顿。
电影前半段中女主迪莉娅被家庭围困的状态与去年国内《出走的决心》在某种意义上形成有趣的互文:前者的故事背景是二战后的意大利,后者则是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我们会看到,丈夫的暴力(言语、精神与肉体上的摧折),家庭琐事的消磨,时代环境下主流观念的倾轧(尽管迪莉娅已经勤勤恳恳地工作好几年,雇主却愿意给新来的一无所能的小伙子远高于她的薪酬,仅仅因为他是男性),原来古今中外都遥相呼应着。即使一个女性拥有赚钱的本事,拥有发现美与珍爱美的能力,拥有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耐心,她依然被贬损,活得“像个奴仆”,不知道“我能够去哪里”。而两部电影不同的地方在于,《还有明天》基于这种围困通过幽默而讽刺的顺从展现了一个女性可能的跃升姿态,后者在逼问尽管觉醒了,究竟又要忍受到何种程度、压缩自我到何种地步才能下定那离开的决心,那本就是她生而为人所应该享有的最起码的权利与自由。
他们(暴戾的丈夫伊万诺、傲慢的公公奥托里诺、普通却自信的邻居、粗鲁的儿子以及将成新夫的女婿朱利奥)不约而同地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行使着似乎约定俗成的男性权力,控制、压榨、取乐女性,不会在意她的焦虑或喜悦(一再被打断与忽视的倾诉:伊万诺,可以让我说一句吗),不会在意她的伤痛(施暴者理所当然: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让我听见她顶嘴或者哭泣/你接受了我的求婚后便必须完全听命于我),甚至不会在意她的存在(伊万诺对即将订婚的女儿说:你出嫁以后家里就不再有女人。此时妻子迪莉娅正站在他的旁边)。这些属于抽象意义的暴力,影片具体意义的暴力无疑表现为伊万诺对迪莉娅的家暴——家暴,常常使我们联想到血腥场景,《还有明天》却以探戈歌舞和话剧的形式呈现。这一创新的表达方式将传统电影里聚焦受害者伤痕与惨状的镜头转向这场暴力的双方,夸张地一来一回,滑稽、轻松地消解了施暴者的上位凝视,同时悄无声息地反过来对施暴者进行审视:一次家暴完以后,伊万诺向迪莉娅道歉,借口说“你知道的,我上过几次战场”,所以才会向她宣泄自己始终无法消化掉的失意与恐惧;在我看来,将这一场景歌舞化处理,凸显了暴力的荒谬,并暗讽了家暴可不就是一些男性自以为是的游戏。
电影揭露的女性困境真实深刻,它刻画的女性情谊同样诚挚动人,主要有三组,一组是迪莉娅和她的朋友玛丽莎,一组是迪莉娅和她的女儿马切拉,还有一组是非常细节性的,即迪莉娅和她的女邻居。玛丽莎每次与迪莉娅见面都会安慰与鼓励她,后来迪莉娅因不小心摔碎盘子,捣毁了伊万诺在亲家前的面子,被伊万诺限制出行,玛丽莎于是带她去喝下午茶、抽烟,此刻微风轻拂,阳光正好,迪莉娅坐在象征囚禁的铁窗下,玛丽莎握紧她的手,两人分享着各自的秘密并为此哈哈大笑,仿佛不惧怕世间任何逼近的威胁;迪莉娅目睹马切拉的男朋友慢慢暴露凶残的本性,为解救女儿而毅然请一直想报答她的美国大兵炸毁朱利奥一家赖以生存的酒吧,给女儿偷偷攒下的婚纱钱也自此转变成女儿的学费,马切拉虽然责备母亲妥协、懦弱,却在至关重要的时候为逃走的迪莉娅送去被伊万诺发现的信件,并为母亲的选择流下由衷的热泪,挣脱了面对母亲困境时只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传统年轻女性形象;虽然迪莉娅和她的女邻居发生过多次争执,她们仍然会在迪莉娅被伊万诺殴打时表露出不忍与同情,慷慨借给她招待亲家时要用的桌布,并安慰后来婚事告吹的马切拉。
最后要提到的是而那封让我揪心了大半部电影的信件。它并非我下意识以为的旧日恋人寄来的情书,而是一张选票——这个反转是电影的结尾,可以说,有力地实现了对最后浮现的字幕,意大利记者安娜·加罗法洛的名言“我们像情书一样紧攥着我们的选票”的诠释,整部影片的演绎又因为那句话得到了熠熠生辉的升华。是的,迪莉娅的自由,或者说女性的自由,从不应依靠另一个男人,依靠一场私奔,女性“可以去的地方”与获得的自由原来可以比我们一直认为的要更辽阔一点。
《还有明天》似乎也在传达着,包法利夫人与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叛逃”已然不是新时代女性所需要的自我证明的唯一途径,女性不再是多愁善感、逆来顺受的,不再是被美梦与童话、贬低与苛责所规训的,不再是将爱情视作全部生命体验与追求的。她们完全可以更有野心,更有力量,就像电影里久卧病榻、万恶不赦的奥托里诺终于去世,男人们惺惺作态地怀念着奥托里诺,妇人们名为追悼实则想来蹭吃蹭喝,迪莉娅与玛丽莎将这些虚伪的男人与口是心非的假盟友清场,坐在死去的奥托里诺——这又何尝不象征着旧观念的消亡呢——的身边,欢笑着庆祝恶人不得善终,庆祝即使胜利尚未降临,至少还有明天。
202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