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落梅《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遐想
文/徐小欣
我做一个梦,是因尘世多么残酷,只希望在梦里逢着一个人,尽管他一生诗酒风流,尽管他未曾戎马退敌。
看不清他的脸——世人传说他俊朗倜傥,英俊潇洒;可传说毕竟是传说,我照着女人给我的指引在心里描绘他的模样,可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盛大得像一场倾城宴,凭我低如尘埃的能力无可奈何。
倾城,传说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他却不用一顾再顾,你只要看他一眼或捧读他的情诗,顷刻便能倾你城倾你国。
可惜我从没见过他,可怜我穷尽一生祈盼也不可能见他一眼。所以我无比羡慕那些人:一步一叩首脸贴干土背朝天空朝觐他的信徒,纵情纵乐围着他欢言醉语的玛吉阿米酒馆里的酒肉之徒,与他缠绵悱恻共度良宵的少女达娃卓玛……
多少人见过他,多少人能入他眼,可惜我不能,可怜不是我。
世人为什么记住他,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我又为什么念叨着他,久久不能回神?
这与他有关,与他神奇而神秘的经历有关,与他的才情和胸襟有关。
十五年,我从儿童度过少年然后是青少年时期,幸好他也是——从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五年,因现实的残酷而渴求得一时的安宁,幸好还有这份安宁让他暂获心安,暂时抛开世俗。
因为十五年的无忧无虑,所以他才有了五年的痛苦。因为年少,便对一切新兴事物兴奋不已:活佛,落在那个原本卑微的门巴族少年身上,除了无数的羡慕,便是遗憾,羡慕他成为命定之子,遗憾命定之子是他而不是自己。十五年的人也是,既兴奋又深感幸运,所以他一路怀着无限美好向往的心情从门隅走出,住进了那个“手可摘星辰”的代表至高无上荣誉的宫殿。
可接受权杖的年龄是十八岁,三年,十五岁的他还缺三年,才能成为这座宫殿真正的王。
三年,我用两个三年完成了学业的入门阶段,一个三年完成了中国义务教育的最后一阶段。他在干什么?一日一日重复着经文的诵读与参悟,一日一日伴着青灯古佛打坐,一日一日听着木鱼机械的声音。木鱼清脆有力一下一下敲着,可敲不进他激动的心田:三年已到,是时候接那一根权杖,是时候成为一个真正的王了!
可第巴告诉他: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十八岁的他第一次遭到如此大的挫折与困惑: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好十八岁吗?他抗争,可毕竟是初生牛犊,在权力场摸滚打爬已修炼成老辣姜的第巴面前不堪一击。
再两年,恭喜他与第巴的第一战是以这种结果落幕。可是他的心里却有了怨气与一堆欲诉而无听者的烦恼与痛苦:两年,还要再等两年。
他一生追求自由,两年就像一场漫长的长跑,可终点是他当时渴望的奖品,不想被逼迫着跑又不得不跑。
此时华丽的宫殿更像一座华丽的囚笼,他想要走,可第巴一手遮天,一声令下他便不能动弹。
诵经,念佛,参悟……他又陷入这日复一日的煎熬。
身不由己且心不得已民,可怜世人眼中光华万丈的他却实在是痛苦不堪言。
内心烦闷,朱自清会去荷塘边走一遭,而他也是,那里没有荷塘,可有一座一座的附属小宫殿供他次次游走,遍遍徘徊。
感谢他选择行走来排遣烦忧,如果不这样他便不会发现一个无人把守、无人通行的小侧门;如果不是这样,他便只是一只囚鸟被囚于那牢笼里郁郁终身,而后人便不会对他念念不忘。
一个小侧门对他来说,是上天降予他最美好的成年礼物,小侧门一头连着宫殿,一头连着他已经阔别了五年的人间。
他何曾没见过人间:一众信徒裹挟着人间烟火匍匐在他脚下,他们身上的烟尘味令他心血澎湃——我日思夜想的人间啊!
在发现小侧门后,他终于不用在梦里苦苦回忆人间,他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做回自己。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西域最大的王。”
“行走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听听他内心的呼唤,听听他脱离束缚后莫大的欢喜。我欣喜不已,一遍一遍怀想,一遍一遍构想一个摆脱囚笼回归自由的浪子画面。
多少人去西藏一定要寻找那座黄色的小酒馆——玛吉阿米小酒馆,只为来重温那传说,亲自感悟发生在三百多年前他一场华丽的梦。
为什么至今出无法消灭那酒馆,为什么酒馆的规模由小变大,由少到多?世事多纷扰,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不断被时光或现实或其他所辜负而留下的伤口,都有一处无法诉诸他人的隐衷,于是酒馆是此时最好的慰藉,是心灵最适合的港湾。
他也是。
宕桑汪波——他身披尘衣后活跃于玛吉阿米酒馆获得的新生。
人声嘈杂、粗言烂语,可他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欢乐。此刻有酒,最适合写一首诗。
盛唐时期的李白酒后写诗,令人感慨“诗成泣鬼神”,而他满腔深情也招惹一波又一波狂热的追捧。
达娃卓玛——他这一站里美丽的意外及以后无法割舍的一世情深。
多少人因为一首诗而疯狂迷恋这个浪子,可人山人海中他一眼看见她便从此万劫不复再不能回头。
“我喜欢你的时候而你恰好也喜欢着我。”一种多么高尚的心灵契合!我相信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遇见达娃卓玛,他才发觉以往为可爱的青梅竹马的变心而黯然神伤郁郁寡欢的自己有多傻:明明现在才是真爱,那个姑娘只是我情窦初觉时一场自以为是真爱的梦罢了!
梦——达娃卓玛是他此刻夜夜的美梦!
可梦终究是梦,梦有期限,梦会碎!
可恨那里冬寒时会洒一场雪,可恨偏偏那夜下一场深雪厚雪,他从小侧门出走通向人间的痕迹清晰,映在他眼里那么刺眼!
如果冬天没有下雪多好!如果那一夜下完雪后晨曦刚好融化那夜雪多好!三百多年后的我,怀抱着他的诗传为他叹息。
只是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就像这个世界不兜售后悔药一样。
他的梦碎了,连同他的心!
在他的风流事迹被公诸于众后,第巴告诉他:你的姑娘——达娃卓玛已做了新嫁娘!
又来了!
那个噩梦又重演了一遍,心爱的人弃了他投往另一个怀抱,只是上次是他的青梅竹马,这次则是他一往情深收不回的琼结姑娘。
万念俱灰,他的心里填满了绝望,却仍有一丝怀疑想去求证,可第巴的五指山令瘦弱的他如何逃得开。他无奈,就像当初孙悟空逃不开如来佛的手掌一样痛苦!
他想再次去看看,他求第巴,他说最后一次去。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去看他的心上人,好好跟她告别或者有可能的话随她走,不管山高水远,路遥马亡。
第巴允诺了,满怀欣喜的他却彻底绝望了:她真的不见了!
无影无踪,仿若这世上从没有过达娃玛卓这个人。
心灰意冷,万念成灰。
他爱着时曾迷惘:“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可现在,他不用迷惘了,一心向佛皈依佛祖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奈何世人总存有偏见:“既入佛门,当戒色。”作为活佛的他,终究也没有被宽恕,拉藏汗——当时西藏的又一权力野心家,将此消息呈报给康熙帝。于是,随着一道圣旨“执献京师”,便终结了他的活佛生涯。
玛吉阿米酒馆为什么是黄色的?
传说仓央嘉措被执献之时,西藏迷恋过他的姑娘全将房子涂成了黄色。
黄色——活佛的颜色,即他的颜色。
“如果当时你也恰好在,你会这样做吗?”
我会,尽管求知他有无归途。
我会,如果这样能求佛保他平安。
可是,他最后的结局却变得飘忽,传说他在执献途中病死在青海湖,又传说他遇上了好心的钦差被偷偷释放,便云游济世普度人生。
我信他病死,如此他便从此了结那相思之病躯,我也信他云游四海,前半生只顾儿女情长,后半生便一点一点救赎世人以救赎自己。
可是我终是遗憾,他为佛时我不是匍匐在他脚下的信徒,他为僧时我也不是字句追随他讲座的听众。
所以,我只能怀抱着他的诗传,盼着他入梦。
梦到浓时再唤他——
仓央嘉措,
我终于逢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