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越来越热,有时躲在茂密的大樟树下面,都闷出了一身薄汗,夏虫安静的趴在角落,偶尔发出一声属于它的鸣叫,大地在炙烤中,将孤独独自承受,万籁俱静,除了蝉,依然坚忍着不肯沉默。
莫安还惦记着河岸上的那个女生,像是无意中看了一本有趣的书,迫不及待的想要把它读完,唯恐时间久了,会落下什么篇章。于是这几天趁着清早的露水还挂在草尖上,他匆匆的赶去河岸走上一圈,却没有再见到她。这一切如他所料,他知道只是清晨这一会功夫,是画不完一幅画的,一旦太阳出来,连扬子江都会泛起沸腾的波浪,人是呆不住的,未免有些许失落。
没有那样的雨,没有那样的凉风,人们都情愿呆在家里,吹着电风扇,或者寻个迎风的庇荫处,摇着一把大蒲扇,慢慢的睡去。
莫安无法和他们一样心如止水,空气像是一张临近燃点的纸,而他心里有一簇莫名的火种,扑扑闪闪,只要一个不经意,就将坠入火海。他掀起水缸的盖子,舀了一瓢水喝下肚,想把这火种湮灭,水能克世间一切的火,唯独克不了他心底那一点爱情的火花。
也不知吹了什么风,莫安只想出去走走,找一个能让他静下来的地方,安安静静的坐着,坐到黄昏漏出绯色的云霞,大地褪去烧红的外衣。正好外婆屋后有一片竹林,紧挨着这一带人的祖先的坟地,外婆是一个迷信的人,三令五申不准孩子们前往。即使没有这条禁令,除了祭祀,通常也不会有人贸然的到那里去,中国人骨子里就有一种对鬼神的敬畏。
不知不觉,莫安来到了竹林,竹林里有一条小路,是栽种时就预留下的,无人问津了许多年,路一直还在。走进竹林耳边传来窸窣的声响,那声音是风吹响的号角,一阵再小的风,也能搅起整片竹海,竹叶抖动成一条波浪,阳光投过密集的叶子,只映射出几个白色的斑点,遍地的影子互相追逐,像是战场中的厮杀,刀光剑影,又像是成群的蝴蝶翩翩起舞。
竹林很大,顺着小路往里走,莫安似乎闻到一股清香,心想,难道这竹林里还开着什么花不成?循着小路往里走,有一个曲折的弯道,转过弯的那一瞬间,莫安傻傻地呆住了。并不是看到什么奇美的花,可确实看到了比花更美好的事物,一副画架,水绿色长裙,披肩长发,专注明亮的眼睛…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见面,脚步已轻快的来到她面前,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嘴巴已自然的说出“好巧啊”,一切那么从容,又那么的迫不及待。
“额…好巧啊”女孩抬起头怔了一下,有些慌张,片刻之后恢复平静,不失优雅的回复了他,莫安觉得她的眼角仿佛带着一丝笑意。
“我叫莫安,莫名的莫,安静的安。”
“嗯…我叫谢宛如,宛如清扬的宛如”
莫安随口接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出自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说完立刻又后悔了,总觉得有卖弄的嫌疑,万一她反感呢?想到这就觉得愧疚。
“嗯,你怎么会来这里?”谢宛如也并没有要他难堪的意思,放下手中的画笔,轻轻的望着他。
莫安本想编个理由,比如说追一只野兔,追着追着就来到了这里,彰显他的男子气概,又觉得太过鲁莽了;那么就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这样就显得文艺了,可是这次没带上书。最后只好简单的说了句,这天太热了,我看这里比较凉快。
“哦,这里是很凉快…”说完这句她又加了一句“我经常来这里写生,有时候也会去江边…太热了。”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莫安并没有听出她的话外音,只是朝竹林外面坟地的方向指了指,心想她怎么这么胆大。
“这个啊?我们家都是基督徒,不怕的。”谢宛如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低头把脖子上戴的项链取出来,上面是坠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哦,你家在哪里?我看这边也没几户人家,应该住的不近吧?”
“城南,是不近呢,骑车都要十几分钟,当然我骑的比较慢一些…”
莫安想了想,城南离这里应该有三四公里,骑的也不算慢。
“你呢?”
“我家在城北,我现在住在我外婆家,就在竹林后面。”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实在没话聊了,莫安就静静的站在一边看她作画,这无疑给了宛如巨大的压力,不是这一笔长了,就是那一笔短了,少女的心事都在画笔中显露,而莫安却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黄昏不知不觉的漏出绯色的云霞,大地正缓缓褪去烧红的外衣,莫安又想安安静静的坐到星星填满一无所有的天空,月亮撕开黑暗冰冷的面孔。或许谢宛如也是这样想的,在她十六年的乖张里,从没有过这样的渴望,从那天他走进她的画里,就永远的留在那了,昨夜星辰昨夜风,哪抵今日喜相逢。
年少的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只看了一眼就能确定,不需要时间的旁证。只是他们都清楚,黄昏是送别的站台,无论坐哪一班车,都不会是顺路,无论心的距离有多近,也互相看不见。
“我该回家了,再晚一些到家天都要黑了。”
莫安抬头看一眼天空,才发现竹林里的光线暗了许多:是啊,你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那么…明天你还会来吗”莫安转过头问了一句,他本可以不用问,明天来看看就知道了,可是他又期待她说,我会来。
“大概会的。”宛如低着头整理画具,感到脸上发烫,明天是礼拜日,往常都是要去教堂的,心里小鹿乱撞。
“注意安全”
莫安目送她走出竹林,天空豁然开朗,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宛如骑上单车,招了招手,就离开了,身影渐渐消失在两排白杨树的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