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回来了,满脸春风从南方回来了。他开了一辆灰色的尼桑车,拉了好多好吃的食物,整整一车,连座位上都堆满了。
一到家,楼都没上去,家的边儿没粘,就打电话给老孙了。老孙是他的发小,他们从三岁就认识,一直是扯不断剪还乱的关系。好起来穿一条裤子,生气了恨不能三年不见面。旁人永远搞不懂,这两个狗东西到底是个啥关系。老孙从电话那边的喘气声,听出是老冯的声音,故意大声嚷嚷:“你是谁啊?跟蚊子一样,咬出了血还不出声,叽叽喳喳,有屁快放!”
“你娘个脚,连你老哥的声音听不出,我真是瞎了眼,喝酒还找错了人。”老冯装得更生气的样子。
“听见了,听见了,我的老哥,喝酒啊,啥地方喝?喝的啥酒啊?”老孙一听是喝酒,耳朵一下子竖得比驴耳朵还直,声音顿时软了。
“快通知奎子,一起来,三个人一起喝,热闹。”老冯的声音变成了命令的口吻。
“奎子?奎子不会来,他现在不得了,面子大的去了。一般人根本请不来,别说是喝酒,就是……就是你送酒去他家,也不会出来。”老孙有点着急,说话打了绊子。
“为何?他小子拽上了?”老冯气得想摔电话。
“你来了,我细细讲,等会见,老地方见,拜拜。”老孙很聪明,赶紧收了线。
不多时,那辆灰色的尼桑车停在了关中餐厅门外,一看就知道是跑了长途的车,浑身上下都是泥土,真像一个披了件风衣的灰太狼。老冯从车上拿了一瓶五粮液,抓了几包下酒的袋装小菜,急忙忙走进餐厅,走进桥梓口包房。一掀帘子,老孙早到了,他没和老冯打招呼,只是盯着老冯手上拎的那瓶酒,当看清是五粮液的时候,脸上出现了笑容。
“来来,老哥,您这边坐,这边坐。”
老冯把酒往桌上一放,屁股没坐稳,又嚷嚷起来:“快说,奎子为何不来?”老孙看得出,这老冯憋了一路的火快要爆发了。
“您坐好,我跟您说,别急。”老孙扶着老冯的肩膀硬是把他按在了座位上,然后倒满一杯茶,递给他:“老冯,你很久没回来了,好多事你不清楚,实际我也不清楚。奎子自从上次参加完十年的同学聚会后,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聚了。无论谁请,他都不去,理由颇多,总是有理,感觉像出家的和尚,远离世俗咧。”老孙的话,说着说着转成了家乡话。
“总得有个理由吧,连我的面子也不给?”老冯眨了眨疑惑的眼睛。
“服务员,倒酒。”老孙喊完后说:“你不知道,现在谁能把奎子请出来吃个饭,那就是谁最大的面子。他真是六亲不认,死活不给这个面子。”老孙递给老冯一杯刚斟满的酒接着说:“现在我敢和你打赌,你要是能把奎子请出来吃个饭,饭钱我出不算,我再送你一个红包,来,干。”
“请奎子吃个饭,这么费事?这算个屁事。来,干,先喝一杯,我就不信这个邪。老孙,你听着,不出三天,就在这里,我请奎子吃饭,你小子说的话可要算数。”
“一定算数。”老孙的脸憋得通红。
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一天的功夫,老冯和老孙打赌的事就在同学中传开了,而最后一个知道这八卦的正是打赌中的关键人物奎子。
奎子是个四平八稳的人,高中毕业后,考大学刚过了录取线三分,运气不错,糊里糊涂进了大学的门。大学毕业后,也没操心就分到了国企,很快就变成了中干。他说话一直底气十足,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我认为这事要再考虑考虑......”,被同学们认为他是班里最有希望成为县团级干部的人物。
别人下海折腾,他说人家没远见,同学出外谋生,他说人家思想不成熟。总之他认为,一个人要做成事就要磨练,要踏实勤奋,刻苦耐劳,不能靠投机。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靠着小聪明一时半会得意的人。他认为,大浪淘沙的结果,一定是像他这样的人才是社会的真正栋梁,那意思,其他瞎胡闹的人最多也只是海边的臭鱼烂虾罢了。
可他没想到,那个铁定最硬的老牌国营单位,他效力了几乎十三年的保温瓶厂,就在一瞬间倒闭了。单位只发了三个月的工资给他,还有一张提前内退的红皮证书。不到四十岁的奎子走进了退休职工的队伍,从此不用再上班了。
也就从那天起,他任何人也不见了,同学聚会也不去了。除了和院子里的邻居说说话,打打牌,就是闷在家里喝点小酒,他再也没有多余的社交活动了。
老冯更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既然夸下了海口,他一定要把奎子请出来,而且要请得既风风光光,还要不露声色。他要争这个面子,让全班同学明白,谁是最有面子的人。可要怎样下手才能实现呢?怎样才能让奎子舒舒服服地赴宴呢,这可真让老冯煞费苦心。
这人很奇怪,日子过得好不好,坏不坏只有自己最清楚。可这面子就不同了,它关系着一个人的尊严,如果砸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来不得半点马虎。这两天老冯脑海里全是请奎子吃饭的事,他被折腾吃不好,睡不着。方案还是给老冯想出来了,这一刻,老冯真的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突然间觉得自己也他娘的是个人物了。
和往常一样,奎子看完了新闻联播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只有这个节目才让他觉得有昔日的风采。那说话的腔调,那前奏的音乐,特别是屏幕上那熟悉的开会情景,时不时勾起奎子的回忆。
奎子曾经作为企业的代表迎接过上级领导人,那阵势和电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当领导人结束参观与合影者一一握手时,站在后排凳子上的奎子伸着脖子,他是多么希望能和领导握个手啊。
结果激动过度的奎子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摔得不轻不说,还被他的单位领导抢白了几句。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单位里领导吼,还是在家里老婆嚷,奎子再也不敢站在椅子上擦窗抹玻璃了。
奎子正在回味,电话响了,老婆在电话里一惊一咋的声音:“奎子,你知道我刚才在公园跳舞碰到谁了?碰到赵老师了,多少年没见了,头发全白了。她告诉我明天她过七十岁生日,想和你们班同学一起过,点名让你来主持,听见了吗?”
奎子的媳妇和他是同一个中学,是比他小两级的学妹,他们都是赵老师的得意门生。奎子在学校得到了赵老师的青睐,连续三年的班长,什么出人头地的事都跑不了他。正是如此,奎子渐渐有了名人的范儿,举手投足一副干部的姿态。奎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其他人的邀请可以不去,赵老师的生日一定要到,不但要去,还一定要送个有面子的贺礼。
放下电话,奎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后从床底下的红皮箱子里翻出了个宝贝。这个箱子是结婚的时候,媳妇娘家陪嫁的礼物,进了门他就从来没碰过,只是听媳妇说里面有她家祖传的宝贝。箱子打开,奎子见到了它,是一个黄金戒指,很特别,图案是个蛇,可以两面翻转当印章来用。奎子知道赵老师属蛇,这个礼物送给她一定颇有分量,也一定很有面子。他没想到,当他提出将媳妇娘家陪嫁的戒指送给赵老师作礼物时,媳妇竟然一口答应了,爽快的程度让奎子几乎都不认识了眼前的女人。
第二天,赵老师的生日如期在关中餐厅举行,桥梓口包房里热闹非凡,奎子坐在赵老师旁边,老冯和老孙在对面就坐。女同学给赵老师戴上了寿帽,动筷子前,作为主持人,班长奎子发表了催人泪下的祝寿词。
“各位同学,今天,我们团聚在此,为我们敬爱的赵老师庆祝七十大寿,我心情格外激动。没有赵老师,就没有我奎子的今天,我取得的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渗透了她的心血。您说能干的我就干,您说不能干的,就是能干我也坚决不干,人活着就是一个面字。”
奎子的话音刚落,同学们热烈鼓掌,整齐的架势有点像听首长的报告。紧接着奎子拿出了媳妇家的陪嫁宝贝,那只金色的属相戒指。他亲自给赵老师戴到手指上,动情地说:“赵老师,您一日为师,乃终身为母,我一定永远孝敬您,祝您健康安生。”
又是热烈地掌声,同学们此时也纷纷送上礼物给赵老师,当然相对于奎子的礼物,简直不值一提。人们称赞奎子重同学情义,重师生感情,好听的话挤破了包房。在欢快的氛围下,赵老师切开了蛋糕,大家唱起了生日歌。丰盛的晚餐加剧了学友们的亢奋,在频繁的干杯中,生日宴达到了高潮。
桌子对面的老冯和老孙的悄悄话也正在进行。
“老冯,还是你行,我算服了你。”老孙拿着酒杯低声对着老冯说。
“应该感谢你,老孙,没有你的酒钱垫底,我可对付不了今天的生日宴。”老冯喝了一大口。
“你的鬼点子真厉害,算你想的出,赵老师真是今天生日?
“人都有软肋,我认为他再躲避,也只能躲避面上的,心里深处的情感是越躲越深。”
“还是奎子行,今晚你还是咱班的核心,连这么贵重的戒指都送给赵老师了。”老孙大声赞奎子。
“奎子就是奎子,人家毕竟是干部,来,为奎子干杯。”老冯站起来学着老孙大声地喊着。
寿宴终于结束了,老孙买单特别快。人散去了,老冯亲自送喝高了的奎子回家。到了楼下,奎子的媳妇笑眯眯地正等着接奎子,老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临走送了一个信封给她。第二天,奎子醒来了,头晕晕地看着旁边的媳妇:“你怎么今天不上班?”
“今天是媳妇我送你去上班。”
“送我上班?”奎子傻呵呵地问。
“老冯的朋友在钟楼大酒店设了一个办事处,让你去面试,薪水相当高,快准备一下走。”
“我,行吗?”奎子一下子从床上翻起来。
“应该没问题,人家就是要聘一个在国企见过大世面的人。”看奎子还犹豫,媳妇严肃地说:“这事儿,连赵老师都说你可以胜任。”
穿着整齐西装的奎子在媳妇的陪同下应聘去了,晨光映照下,奎子突然觉得自己很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