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快快！采访稿改好了没有？”

“快快！妆发老师呢？眉毛的颜色再刷一下！”

“快快！现场的人都组织好了没？气氛一定要热烈，一定要煽情！”

快快，什么都要快快。

贾言心里有点儿兴奋，有点儿志得意满，以至于忍不住吹起口哨来。就在两日前，他刚刚上了本地的新闻热搜。

一名老妪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摔倒，周围没一个人敢扶，眼看着信号灯转红，车来车往的路口极其危险。是他，贾言毫不犹豫地赶上前去，将老人抱起一直送到了马路对面的安全地带。

这个行为刚巧被路人拍了视频发到网上，短短几个小时就转发上万，并有人迅速认出了他本人。一时间，关于他亲和，能干，深入一线，民众至上的正面评价铺天盖地地出现在各个媒体上。

贾言心里美美的，这一切都运作得很好。

他在这个机关分管公共事业的副书记位子上待了八年，终于熬到正书记快要退休，他也终于看到一点儿能再往上挪一挪的曙光，然而除了他之外，明里暗里还有几个人也瞄着那个位子，且都铆足了劲上下攻关左右打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他可不能输，贾言想，这次机会一旦错过了，便不止是八年，而可能直接就等到了退休。所以他和助理冬子策划了一场秀，雇了一群人陪他演这一场秀，包括过马路的老妪，围观者，拍视频者，冲热搜者，控评者，还有今天安排的这一场媒体见面，现场的媒体人，捧场的群众，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到，花点儿钱不要紧，千金散去还复来，只要他得到的可以弥补，什么都是值得的。

比如现在，网络上已经给了他一个“英雄书记”的称号，舆论一旦发酵起来，有着充分群众基础的他将会在这场竞争中有着很大的优势。

贾言正沉浸在遐想当中，有人走过来说：“贾副书记，有个叫‘臻言’的媒体想给您做个单独采访。”

贾言抬头问冬子：“今天有另外安排单独采访么？”

“没啊！”冬子有些意外，“都是之前安排好的，如果有特殊需求也会提前和我们确认。”

“那就回了吧。”贾言道，“今天都按部就班，不要节外生枝。对了，再去确认下现场的人，别有什么其他人混进来了。”

冬子应声去了，刚走到门口又被贾言唤回来，贾言低声问道：“刚才那个和我说话的那个小同事是谁？”

“哦，是个新来的，综合部的。”

贾言皱了皱眉。

冬子领悟了一秒钟，立刻明白过来：“没眼力劲儿，您都快成正书记了，他还把个副字挂嘴上，一会儿我批评他，您放宽心。”

距离安排的媒体采访还有十五分钟，贾言居然开始有些紧张。大会小会开过那么多次，发言稿也烂熟于胸，连什么地方该停顿，什么地方该激昂，什么地方该煽情都了如指掌，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突发事件？不会的，冬子虽说年轻，办事还算靠谱，自从跟着他以来从来没出过岔子。可他却总是有些许不安，从心底某个角落滋生出来，像霉菌一样，一点点蔓延。

“劳驾，脚让让！”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把闭目养神的贾言吓了一跳。他掀起眼皮瞧过去，认得，是机关后勤的老李，在单位干了几十年，还在干打扫卫生修修补补的事儿。

当年贾言是办事员的时候，老李就在干清洁，贾言做到副书记了，老李还在干清洁。贾言与他也算是眼熟，刚升职那会儿，正意气风发，看见老李就顺口问了句：“老李干这个好几年了吧，也不能一直干这个啊，有没有想着当个后勤主任啥的？”

谁知老李不咸不淡地答了句：“一直干这个怎么了，踏实。我又不会拍马屁，也不会说假话，更不会送礼送钱，这张老脸虽然长得丑，但还得要。”

贾言被他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悻悻地走了，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老李这样的人，不求上进不懂钻营，活该这么多年还在原地踏步。

不过今日贾言心情甚佳，见到老李也丝毫没觉得不入眼，于是做出亲民的姿态问候了一句：“老李啊，好久没见你了，还是这么辛苦啊？”

“不辛苦，领导才辛苦。”老李头也没抬。

贾言觉得今天的老李会说话多了，果然人还是要学着识时务。他满意地点头：“我也没想到接受采访要这么麻烦，比我在公司开民主生活会累多了。”

“帮个人就帮个人呗，自己心里知道就行，非要到处显摆当然累了。”老李杵着拖把猛拖了两把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你怎么说话的？”平白被老李又挤兑了一把，贾言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不识好歹，活该你一辈子打扫卫生。”

冬子连忙给贾言抹胸捶背：“您别生气，别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哟，脸上的粉都掉了，那谁，赶紧来补补妆！”

补妆补到一半，综合部的小同事又风风火火地跑来：“贾副书记，有几名群众说要进来一睹英雄的风采，但没入场证。”

“没入场证就不让进啊。”冬子不耐烦道，“要说几遍？！”

“可他们说是贾副书记救的那个奶奶的亲戚朋友，要进来捧捧场，这么赶人家走不太好吧？”小同事老实巴交，战战兢兢。

“算了，放进来吧。”贾言咳了一声，“这是群众的心声嘛！我们怎么能拒绝群众的一番热情呢？”

“是是是，对对对。”冬子连声附和，转头冲小同事道，“你都听明白了？还不快去办？”

媒体采访准点开始，贾言意气风发地坐在台上的沙发中。采用这种谈话模式是贾言的建议，这样可以让人感觉更亲民，更贴近生活。

“贾书记您好。”

“副书记副书记。”贾言急忙纠正。

“贾书记您总是这么低调谦逊。”主持人露出职业化的笑容，“那么这次做好事让您一下成为了网红书记，英雄书记，之前是否有想到过呢？”

“当然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件作为人民的书记，甚至一个普通人都应该做的事。哪里称得上什么英雄，这是抬举我了。”

“当时的情境下，大家看到老奶奶摔倒都不敢去扶，您毫不犹豫就出手相帮，想问一下您当时心里都想了什么？”

“哎呀，我想了很多啊。我想到虽然碰瓷的事是存在的，但并非所有的事都是碰瓷嘛，万一这个老大姐是真摔倒了，车来车往的该有多危险，就算没有车，摔伤到哪里可怎么办，我就不信这个社会上有那么多虚假和冷漠，何况我是一名党员，当然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要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要弘扬真善美正能量，要推进和谐社会的缔造，要……总而言之吧，想到这些我就义无反顾地上前帮了她，幸好她没什么事，我也就放心了。至于后来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实在是我始料不及，这只是件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贾书记您太谦虚了。”主持人看向现场众人，“以小见大，这都是因为您平时时时刻刻都把人民群众放在心上的结果。下面我们邀请被您帮助的那位奶奶上来，我们听听她有什么话对您说。”

老妪在台下早已准备就绪，所以当主持人的台词尚未说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像走红毯的明星一样边上台边挥手。贾言急忙离座上前搀扶：“老大姐，您最近身体都好吧？”

“好得很！”老妪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中，望着前方问，“这个位置镜头拍得到吧？是不是叫什么C位？”

贾言有些尴尬，眼锋朝台下的冬子处一扫，冬子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找的这大娘太爱出风头，按台本排了那么多次，还现场给自己加戏。

好在主持人控场尚算专业，很快便将话题拉上了正轨。

“看到奶奶现在气色状态都这么好，我们就放心了。今天我们请来了贾书记，您有什么话想当面和他说么？”

“有啊！”老妪答，“我要亲口跟贾书记说声谢谢啊！贾书记是个大好人，大英雄，没有他我老太婆可能就摔死啦！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贾言轻咳了一声，暗道这冬子这么多年文案还是写得这么差，连基本逻辑都成问题。

主持人打着圆场：“您是想说像贾书记这样的领导，配得上老百姓的父母官这样的称号是吧？”

老妪一拍大腿：“说得对！还是你有文化！”

主持人压制住内心的尴尬，讪笑着宣布进入媒体提问阶段。

虽然偶尔有些小插曲，但一切都还在事先的既定轨迹里，现场提问采访都在准备好的文案里，贾言答得毫无压力，尽在掌握。直到那个叫做“臻言”的新媒体出现。

“贾副书记您好！我是‘臻言’的记者，之前听闻您是一个低调的，做好事不留名的人，那么为什么这次要大张旗鼓地举行媒体见面会呢？”

贾言的眼锋再次扫到冬子，冬子的脸被剜得火辣辣的，在他印象中，这个媒体并不在采访的名单内，情急之下他只得和主持人拼命打手势，主持人心领神会，再次打起圆场：“不好意思，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应该进入后续流程了，如果还有希望深入了解贾书记的，可以在活动结束后联系工作人员。现在我们进入下一环节，我们听说奶奶为了感谢贾书记，特地带来了一面亲手缝制的锦旗是么？”

老妪点头：“我让我家里头人带来啦！”

主持人“有请”的话音尚未落下，台下已经争先恐后地蹿上四五个老汉。

老汉们兴奋莫名，一上台就迫不及待地挤占中间位置，以期在镜头中能多多露脸。锦旗在拥挤中勉强展开，“英雄书记”四个金色大字十分显眼。

主持人刚想接着锦旗的话题继续下去，一名老汉却抢先开了口，他冲着贾言的方向道：“贾书记啊，下次您要找人摔倒，就找我，我不要八百，五百就行啦！您要是这样的活儿多，还可以打折！”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尤其是刚才未能采访上的“臻言”，此刻敏锐地嗅到这其中似另有隐情，自然不肯放过此次机会，连珠炮似的发问已然开始。

“贾副书记，请问您这次英雄救人的事迹是自己一手策划的么？台上的这位奶奶是您用八百块买通陪您演出一场戏的么？您是不是故意伪造事实，想借此一炮而红？请您正面回答！”

贾言早已如坐针毡，他安排得再妥当，可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今日会来上这么一阵仗。好在平日里大会小会开了不少，官话多少还会说一点儿，情急之下他开口解释：“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那八百块是我当时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了老大姐看伤的……”

然而台上台下早已顾不上他的解释，现场的人交头接耳，嘈杂一片。

“哥们，你来这里给你多少钱啊？”

“两百。”

“两百这么多？我才一百五？”

“什么？怎么我才一百，是不是被人坑了？”

“我是前排的，要做表情要欢呼的，钱当然得给多点儿。”

冬子见势不妙，匆忙上来试图阻止这些人的议论，谁知自己刚一露头，就被几人围在了中间。

“就是你给我们钱的吧？为什么有的多有的少？你是不是自己私吞了？”

“就是啊，我也在前排，刚才欢呼把嗓子都喊哑了，咋还比他少五十块呢？”

一时间叽叽呱呱闹腾一片。贾言征怔地看着眼前，他知道，大势已去了。

闹剧落幕，而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短短数分钟，媒体采访的现场情况便被人发布到网络上，贾言再次成为本地热搜的主人公，只是这一次，让他恨不得钻到最深的阴暗角落藏起来。

他还没完全走出会场，单位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地追了过来。

“贾副书记，你在搞什么事情？成何体统？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是尚未退休的正书记。

“贾副书记，麻烦您明天一早到纪委来一趟。”纪律委员的声音永远没有温度。

“贾副书记，有不少媒体打电话来问您的情况，您看我们对外怎么统一回复比较合适？”机关宣传部的电话。

贾言烦躁地挂掉电话，烦躁地向外走去。综合部的小同事又拦在面前：“贾副书记，那些会场的横幅锦旗什么的，是收起来带回去么？”

眼看着贾言要跳脚，冬子急忙冲着他吼：“带什么带！都扔掉！”

贾言闷着头往前急走，只听见前方一阵喧闹，有人口中高喊：“英雄，英雄！别走啊！”

贾言心中一动，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举着锦旗走过来，锦旗上“英雄”二字十分亮眼。他有些疑惑，心中仍是企盼着事情尚有转机，于是急忙挤出程式化的标准笑容迎了上去。

谁知那几个人直接越过了他，冲着他背后的某处奔赴，他顺着方向看过去，竟见到那些人在追着做清洁的老李而去。此时的老李一只手遮着脸，一只手还攥着扫帚，慌慌张张地到处躲闪。

老李在角落被人堵住，为首的中年男女抓着他的袖子道：“您资助的囡囡考上大学啦，我们特地来谢谢您，请您到家里吃个便饭您都不肯，我们只好来找您了，您看您躲什么呐？”

没有散尽的媒体都竖起了狐狸耳朵，呼啦啦围了过去。叫做“臻言”的媒体记者一马当先，首先冲到中年男女面前：“请问你们刚才说的资助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女一指老李：“就是这位大善人，二十年来自己省吃俭用，资助了十几个娃上学啊！哎，老李，您把脸转过来，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您是我们的大英雄啊！”

记者们乌泱泱围了一圈，话筒越过一个又一个头顶：“请问这位……嗯，李英雄是吧？您这二十年来资助了多少孩子？您为什么要资助他们呢？您是怎么想的呢？”

老李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别……别叫我英雄，我就是做了点儿小事，不值一提，为什么要资助……没什么为什么，也没想什么，就是觉得这些娃不该没学上……”

“您的生活应该并不富裕，再资助这么多人，自己的生活状况受影响么？”

“也还好吧，我过得简单，能吃饱就行，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花在有用的地方多好。”

望着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老李，贾言的心中空落落的，不过是一刻钟之前，这些热闹还都是属于他的，他本以为过了今日，自己便坐实了“英雄”的名头，从此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却不成想，日日出现在单位楼下那个不起眼的清洁工，抢尽了他的风头。他着实不理解，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一切本应该安排得严丝合缝妥妥帖帖，却不成想出了纰漏，让他成了公开的笑话。

他丧气地抬起步子，经过门口的时候突然吹进一阵怪风，挟泥带沙，让他迷了双眼，怪风绕了两圈扫向门边未及收起的横幅，将原本就贴得不牢靠的“英雄”二字给扯了下来，晃晃悠悠飘飘荡荡转了两圈后，落于某个平凡角落，终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