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醒了。
我在料峭的黑暗里醒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坐直身子,挣开因睡意而凝结得像是粘在一起的眼皮。我的瞳孔和我的睫毛,似乎能触碰到,包裹着整个房间的像是紧绷的果皮似的黑暗,并能感知到它厚实的密度。我的身子微微摇晃,仿佛是一根孤单的芦苇任妻子的鼾声吹动着。我掀开被子,床单上吸附着的热量瞬间奔到空气中游走。
妻子身子朝左睡着,习惯使她的左臂一直承担着睡眠的重量,而我尤其喜欢仰面朝天地保持与天花板平行的姿态,假装自己是一张洁白的稿纸,在梦中放牧自己然后恣意地飘落。她的头发在她的右脸颊上摊开,像是出山口的一面冲积扇。她那像是拉小提琴一样的打鼾方式在所有睡眠的大军里独树一帜,我的比喻完全没有赞扬,却很中肯,但我也没有因此而矫情地闹出什么抑郁症,病魔们对我的肉体似乎永远是拒之门外,像是人类对待一块爬满蛆虫的腐肉只会作呕。
我没有试图从梦的深渊叫醒她,即使她也许正像一颗苹果一样挂在梦中的某一面笔直的峭壁上,她也要比任何人都安全。而如果非要在我记忆的瓶子中倾倒出一个最安全的人来,我会认真的寻找那几近真空的容器中某个叫黑墨(化名)的人,只有此刻被锁在地下的他享受着我的朋友亲人中难以企及的安稳与静谧。
黑墨先生是一个四十余岁街道清洁工,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足够的自信断言他是我敢于大方承认的朋友。他生前的一个女友在一次他外出工作的时候背叛了他,他像一只雏鸡一样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俯首面对着有无数细小孔空洞的水泥地面。在此之后他度过了暗淡而低沉的三年,三年后,他便称心地躺在了一辆汽车的下面,手上拿着一个像是被水泥染过的灰色塑料编织袋。
三年间,他几度自卑地敲开我家的门,收走房间里张扬着轻微的恶臭的垃圾袋。我曾邀请他进门,而有一次,他像剥橘子似的急于告诉我他那碎裂而又单调悲苦的遭遇。我将以他的经历作为基调,以我的描述谱曲。而这个类似于仿制品的转述如下。
一辆黄色面包车从路口拐向了太阳离开的方向,红得像是烙铁的太阳发出利箭似的光线,并巧妙地避开路旁的树叶射向我的眼睛。面包车虚无缥缈的影子行驶在被热浪蒸得晃动的路面上。拐向这边的有几个并行的女人,其中一个胸前怀抱着啼哭的孩子,像是抱着一只废弃在仓库里的长号。她们的脑袋几乎要像磁铁一样撞到一起,她们的嘴巴像是雏鹰起飞之前剧烈扑腾的翅膀,我看到她们装满演说家般激情的嗓音在空气中缠绕击打,却自始至终没有被横插在我们之间的鸣笛声盖过。她们走过我身边,送来不屑的眼神与一声音调上扬的呕声。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踮起了脚尖往前走,这令人疑惑的举动令她身边那些女人笑起来。
她们走了之后,我开始专心于工作。我转身走进一户人家房屋前的小路,小路软软的,走上去像是走在柔软的海面上。我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她头上别着一个粉白相间的蝴蝶结,像是一只蝴蝶长期寄住在她平坦的头顶。她疑惑地看着我,仿佛是看向人类身后琐碎如雨的历史。
我告诉她我是一名清洁工,问她家里有没有要处理掉的垃圾。她礼貌地让我站在门口等着,而她则跑回大概是客厅的方向。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颜色不同的装的像是两个孕妇似的满满的的袋子,她将袋子递到我手上,对我说了声谢谢。说完她用手碰了一下头顶安静睡觉的蝴蝶,动作迅速而果断,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地停留在我的怀疑与猜测中。我告别了她,帮她关上了门。
她家街道对面的是最后一家,结束之后我将追随着那些在时间中逃跑的车辆,将自己藏匿在时间的黑暗中。我第一次自信地敲开门,等了大概十秒钟,有一个肥胖的女人开了门。
女人有和我不相上下的岁数,仿佛是我们两个岁月的影子在照镜子。她体型肥大,甚至有刚才那些路上说笑的女人的几倍大。她那两个像是铅球一样的腮帮子认真地下垂着,圆圆的轮廓勾勒着顽固而骄傲的意思。
“有事吗?”她问我。她身上有一种烧焦的纸味,这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深深地种在她的皮肤下,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清洁工。”我说,“请问您有垃圾要处理吗?”
“没有,你走吧。”她说。我刚要离开时,她又反悔了,“稍等一下。”说完她像所有喜欢积攒着垃圾的人类一样走回屋里,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有一袋只装了三分之二左右的垃圾。
“给你,你快走吧。”说完她的眼睛机械地上下打量着我,后来她又露出诡异的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忽略了她脸上肌肉的扭动,接过袋子离开了。等我重新拐弯走上街道后,我模糊的余光被她肥胖的躯体牵拉着,中间像是有一个强韧的蜘蛛丝连接。女人在我的余光中站了许久,然后就关门进屋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观察我,如果是为了更长时间地从心底里鄙夷我,那我应该表现出我已经克制的愤怒。但是谁也不能因为自己女人似的猜忌而去谴责一个女人。我离开了,提着手上的灰袋子像是提着满满的已经溃烂的羞耻心。
等我再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是五天之后了。五天里,我也曾怀着不安的心情敲开那扇门,只不过没人开门罢了。我实在是愚蠢至极,从她这不在的五天里我应该萌发一种简单的怀疑:我所见到的房子可能只是她暂住的某个窝点。不过这样说只会显得我像是个小人一样这么久了仍然怀恨在心。
五天后,我敲开了那扇米白色的因潮湿变得沉闷的木门。她开了门。她穿着一身宽松肥大的红色睡衣,这让我的怀疑变得恍恍惚惚,像是一根在木板上松动的铁钉一样不再牢固。她身上仍有烧焦的纸味,而且气味正在努力地往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钻,我有点头晕而且产生了去用牙齿撕咬某种东西的原始冲动。幻觉,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女人的脚下放着一个垃圾比上次还要少的垃圾袋,它慵懒而干瘪地坐在地上,像是一个跑气的气球不再勇猛骄傲。
“这次的有点少,”她说着从地上拎起袋子来,“给。”她伸出胳膊。我接过来时,她突然用中指在我的掌心迅速而熟练地滑了一下,我感觉到我的手背突然僵硬地几乎是要痉挛一般,我的恐惧从我的头顶溢出,沿着皮肤滑落,避开被迫直立的汗毛,一直到我坚硬得像是结冰似的手心手背上。
木门朝我跑过来,然后在我眼前定格在一瞬间里。在我眼前的是门上木讷的深凹的条条框框的装饰,我看到不锈钢的门把手上映出的我变形的模样,扭曲得像是一块摔在地上的湿泥巴。我不懂那根手指为什么错误地出现在我的掌心里,它本应该老实地蜷缩在它肥胖的姐妹中间。我除了因此受惊了一会,便没了太多的顾虑。我离开了女人的房前,继续收集着人们寄生虫般生活的垃圾。
不过那天晚上,令我恼羞成怒的是,胖女人小小的举动又开始像磁铁一样干扰并吸取我的意识,我躺在床上,枕着叠在一起的手掌发呆。我开始变得生气、恼怒,连我眼前昏暗的光线都开始扭动着像是波浪似的挑衅我,我揉揉眼睛,试图排除我眼花的可能,但是无济于事。我闭上了眼,黑暗因此变得更加实际并且触手可及,像是摆在床上的一个实体令我着迷。然后,一根圆滚滚的中指从黑暗背后划开一道裂痕,从中跑出了一个体型庞大的女人,她的头发紧紧的束在一起,仿佛要把她的脑袋重新拉回到无边的黑暗中。女人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