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它带走你的容颜,却觉得夺人所爱不是件很地道的事,因此,作为交换,它留给你智慧。
一、
太姥姥今年九十二岁,也可能是九十三岁,我记不清了。除了年纪,我还记不清她的名字。这事我问过母亲不下两次,都没问清楚——我猜母亲可能也不确定,毕竟抗战年代的老人,不识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名字不过是个谐音的代号。
太姥姥膝下子女九人,我至今都觉得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儿女们有的留在村子里,有的在隔壁村子,有的在市区,有的隔了几座城,有的去了新疆。幸运的是,外婆家距太姥姥的小草房,不过是村子南头与北头的距离。
太姥姥家住的是很原始的茅草屋,就是那种放在城市里会被修缮围起来当成旅游景观的房子——古老圆木横亘在草棚屋顶上充当房梁,乌黑的土坯搭成的灶台和摆放在水井旁的漆花陶制大水缸,无一不是倒退五十年也不算新颖的物什,太姥姥统统留到了现在。
太姥爷走得早,五十多岁就病故了,连我母亲都印象模糊。这么多年,从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再到孙辈们生儿育女,太姥姥一直独居在那所草屋里。
太姥姥的草屋地角极好,独一栋在村子外围,正对着的是大片大片的果园菜地,再远一些就是低矮的群山,紧挨着屋子的,是涓涓的小河。而这些,又无一不是十几年前的孩童最乐意玩耍的地方。
每值盛夏,蝉鸣蛙叫,树绿河清,我们这些小孩子最是坐不住,争抢着往外跑。大人们的呵斥往往是没用的,那个年纪,没有什么美丽与气质,更没有如今红头半边天的BB啫喱和防晒。如果你想说出门要打伞,那你在我们这些野孩子看来可真算得上一个怪胎。
拜自己所赐,在上初中之前,我仍旧黑成煤球,人送外号小黑,基本与早早恋绝缘。
母亲那边的亲戚里,我有一位哥哥,大我一岁。我俩每天带着蠢萌听话的妹妹往太姥姥家跑。太姥姥那时已近耄耋之年,瞧着我们这些朝气的生命总是分外喜欢。
她每每从锅灶里掏出几根煮胡萝卜塞到我们手里,总要顺手揉揉我们的脑袋。胡萝卜被煮的绵软,我原是不大爱吃这类软乎乎的东西,但为着这一揉,竟也就欢欢喜喜地吃了进去。
有时候耍累了,我就搬只小竹凳,坐在院子里看太姥姥逗狗。那狗一直是我的噩梦,因为凶得很,每次进门都要唤太姥姥喝住它,不然它真下死口。太姥姥喜欢跟狗交谈,她碎碎念的时候,那条狼狗显得极其温顺且有耐心,安安静静地趴在太姥姥脚下,偶尔抬起头嗅嗅,跟见着我的模样大相径庭。
“太姥,你跟狗聊什么天呀?它根本听不懂嘛!”我奶声奶气地问道。对于太姥姥的这种行为,幼年我实在难以理解。
太姥姥总是呵呵笑着,而且要笑好久方才停住,一双眼睛柔和地看着我说道:“很多人都不懂的事,狗懂啊。人啊,其实是最糊涂的了。但是糊涂有糊涂的好处,娃,将来你糊涂一点,日子指不定就能好过一些哇。”
人们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那一年,我正好七岁。
小时候很多细节我都记得极浅,唯独这一次,那一双满载厚重与风霜的眼睛,我是记得极清楚的。
二、
后来,人大了,回去的次数就少了。逢年过节照旧要去送礼,太姥总是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重复一句“好好学习,考大学”“娃,要考大学啊”。我总是笑着应下,坐在炕沿上听她絮叨。常常是母亲小姨都已散尽,我却仍坐在原地,听太姥姥讲一讲她的生命。
我很喜欢和太姥姥在一起时的我自己,褪去一身浅薄,握一握她的手,就仿佛握住了苦难,也握住了生命的厚重。
高三那年,我去看她,刚坐下我就说道:“太姥,我要高考了。”
太姥姥一只手不停向前拍打着,大声喊道:“谁啊?谁来了?”
我一愣。
听母亲讲过,太姥姥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白内障使她的视力严重受损,听力也出现了问题。只是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看太姥姥的样子,竟已是眼瞎耳聋?
“是我,小暮啊!”我用力吼道。
“谁?”
“林暮!”
“啊,是暮啊!”太姥姥一脸欣喜,一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
我赶忙冲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内心一阵悲戚又一阵庆幸——她真的很老很老了,但也真的还没忘记我。
“人老啦,不中用啦!”太姥姥说这话时仍旧笑呵呵的,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掉一滴眼泪的事。“暮啊,太姥知道你肯定难受,没事儿,我活了这么多年,该吃的也吃了,该看的也看了,已经是老天爷看我老婆子一个人,可怜我啦!只是可惜了,看不清咱暮现在出落得多么俊了。”太姥姥摩挲着我的右手,我的左手在擦着泪。
缠过足,挨过饿,蹲过防空土坑,打过仗,死过丈夫,子女不和,太姥姥的一生,哪有她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三、
那次走时,我答应太姥姥,考上大学后再回来看她。结果那年暑假,正在姥姥家吹着空调避暑,姨姥来送些东西,随口说了句:“小暮啊,你太姥之前得意地念叨,说你应声考上大学去看她呢。”
我一瞬间险些落下泪来。
因为承诺,也因为羞愧,我匆忙奔到那所草房。对了,那条狼狗死了,它太老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吓住我不让我进门了,只是我环顾这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的院子,心里空落落的。
“太姥,我来看你啦!林暮来看你啦!”我一进门就大声喊道。
太姥姥盘腿坐在炕里边,一脸迷茫。
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恐惧,又加大了音量吼道:“我是林暮啊,您还记得吗?”
太姥姥胆怯地摇摇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停在门槛那好久,终于抬头问了句:“您过得还好吗?”
“好着哩!老天爷待我不薄啊!我这么大岁数……”
我忽然笑了,索性坐在门槛上,听她继续絮絮叨叨那些早就听过无数遍的话。·
我们都有同样的开始——诞生,我们也有同样的结局——死亡,在这期间,什么是人生最困难的事?与生活讲和。
米奇·阿尔博姆写过一本书,名字叫《Tuesday with Morrie》,翻译成中文是《相约星期二》,写的是罹患渐冻症的老人Morrie在辞世之前,和自己的得意门生——也就是本书的作者,相约在每一个星期二以对话形式讨论人生的十四个重要课题。
其中第十三周的课题是关于完美的一天,给Morrie一个健康的24小时,他想做什么。老教授Morrie的回答是:
早晨起床,进行晨练,吃一顿可口的、有甜面包一皮卷和茶的早餐。然后去游泳,请朋友们共进午餐,我一次只请一两个,于是我们可以谈他们的家庭,谈他们的问题,谈彼此的友情。
然后我会去公园散步,看看自然的色彩,看看美丽的小鸟,尽情地享受久违的大自然。
晚上,我们一起去饭店享用上好的意大利面食,也可能是鸭子——我喜欢吃鸭子——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跳舞。我会跟所有的人跳,直到跳得一精一疲力竭。然后回家,美美地睡上一个好觉。
就这些。
越是经历过苦难之人,想要的越少,就越容易满足,越能够与生活讲和。
真正的通透,不是看透生死之后追逐死亡,而是在死亡面前学会活着。
对于此,你我还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