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北大每年只有一位毕业生,他们负责和远古谈恋爱 澎湃新闻记者 章文立 实习生 王倩 邢立达凌晨
邢立达凌晨4点爬起床,赶早班机去野外考察恐龙化石那天,长鲸吟刷了一整日鲸鱼宝宝搁浅的相关微博,心痛之情溢于言表;发出最后一条时,菊石君还在聚精会神地画长颈鹿这是继完成全世界共计95种鲸和海豚的图画之后,他给自己挖的新坑。
Ent 感冒了,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昏昏欲睡。难受,但没什么好担忧的,这位职业科普作者写的第一篇科普文,就是分析为什么同是病毒感染的伊波拉死亡率那么高,而感冒的死亡率那么低。
对面两桌之隔坐着他老板拇姬。身为泛科技主题网站果壳网总编,拇姬认识的科普作者不计其数。但中国内地做古生物领域相关的,他想了想,也就以上4位了。加上香港古生物艺术家、邢立达早年的合作伙伴张宗达,一只手数得过来。这领域就这么冷门。
可说起正在做的事,总有一些瞬间,这些人眼神会发亮,语速会加快,笑意会挂在脸上。就像和科普谈了一场恋爱,他们有过怦然心动的瞬间,收获过鼓励和支持,也曾生气或迷茫,终归于淡然坚守。归根到底,真爱无敌。
千禧年前的暑假,还是高中生的邢立达去逛北京自然博物馆。年愈古稀的老先生甄朔南拉着他,热情洋溢地从头到尾介绍了一遍。
甄朔南建国初毕业于北京大学,专攻博物馆学和古生物学,早年和恐龙专家董枝明合著的《恐龙的故事》,是邢立达小时候最喜欢的书之一。被作者本人带领着,看到真实的恐龙骨架那一刻,邢立达震撼:太壮观了!
三年后,在香港读中学七年级的张宗达开始为一个名叫恐龙网的网站画插图。互联网刚刚兴起的年代,这是中国和海外华人恐龙爱好者的聚集地,也是专门介绍恐龙知识的网站中最权威的。张宗达常把自己画的复原图发上论坛版块,和爱好者们一起分享、交流,热热闹闹混迹两年,互相都成了未曾谋面的好友。
直到网站创始人发来消息,邀请他加入团队。张宗达成了复原图版块的版主,整天拿着画稿跑去图书馆画恐龙。起初还是手绘,一张图修修改改,终于到能拿出手时,满意和成就感打心底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儿。还有杂志和出版社循迹找上门来,邀请他做插画、配图出书。
2003年,张宗达考入广州美术学院。在广州街头的快餐店里,他终于见到了恐龙网的创始人正在读大学的邢立达。
彼时空气燥热喧嚣,两个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一拍即合,在薯条和汉堡的诱人香气中,埋下此后十余年人生的伏笔。
那已是邢立达创建网站的第5个年头。经历了找不到资料的抓狂,反复推敲恐龙中文译名的崩溃,为维护更新而每日朝四晚十一的作息一个庞大的资料大厦拔地而起之时,创建初期的新鲜感正在淡去,热爱之情却绵延至更深的维度。翻译了那么多相关科研报道,感觉不难嘛,我也可以做。邢立达天真地想。
可他读的是金融系。算盘打得好:专业用来赚钱糊口,恐龙作为兴趣研究,两手都要抓。他联系了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以下简称IVPP)的老师,以古生物爱好者的身份跟随科考队一起出野外。
张宗达遵从父母指导,专业选择了建筑环境艺术。他从不与长辈讨论画恐龙、为杂志供图出书的自豪感,因为知道在大人们看来,这些都是没什么用处的玩意儿,仅供一晒罢了。但接下来的几年大学生涯,他基本没花时间在读书上,全给了恐龙网复原图版块这一亩三分自留地。
复原图版块的活跃用户里还有个天津ID,这孩子叫陈瑜,前一年刚考上美术高中,画画技能飞涨时,想起了打小喜欢的恐龙和初中起关注的古哺乳动物。市面上科普书太少,有图的更少,他去邮局给家里订报纸时发现了一份学术期刊《古脊椎动物学报》,缠磨着大人给订了。资料在手更技痒,陈瑜抱着玩儿的态度开始涂涂写写。也不知怎么就名声在外,还被《博物杂志》约了几次稿。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2006年,已经在大学里游荡的陈瑜开始痴迷于画各种各样的古生物。好不容易做出一张满意的,过几个月学了新的绘画方式,回过头再看还差点意思,又重头来。鲸豚目的大坑就是那时候挖下的,往后一填就是十年。
当时的恐龙网,正和创始人一道站在十字路口。邢立达大学毕业找了一份记者的工作,职场新人期焦头烂额,网站运营很难顾及。恐龙网合并入IVPP改为中国古生物网时,早年那群学生铁粉组起来的小圈子也慢慢淡去。张宗达毕业后要回香港工作,没有博物馆需要,也没有公司聘请他画画,他心里明白,仅靠稿费为生几乎是天方夜谭。通过朋友介绍,他去了一家动画公司,渐渐不再有精力画恐龙。
微博认证,宁静海的菊石君是知名科学科普博主。他喜欢发照片晒自个儿养的小鱼小虾,梦里出现森林来了灵感,他也会半夜爬起来画,画完了大清早发个朋友圈感叹:真的太喜欢森林了。
前不久,菊石君在果壳网发了一篇文章,讲日本漫画家村田雄介画的一系列未来人类根据骨骼想象动物们的长相图,和动物实际形象对比差距之大令人捧腹。
村田雄介漫画中,抹香鲸的骨架、未来人类的想象复原图和真实的抹香鲸。图片来源:宁静海的菊石君
他顺带详细介绍了画复原图的复杂程序:要首先做骨架复原,再根据动物解剖学复原肌肉,体色、羽毛、纹理则要依据实证、壁画、环境、发育过程、生态场景等来判断你看到一张简单的复原图时,它背后可能隐藏着研究者无数复杂的推演、修正和绘制者们查阅的海量资料。文章末尾写。
本科三年级时为了画好三趾马,他发邮件给IVPP的老师请教。没抱太大希望,未料几位老师都回信了,还夸他小小年纪问题专业。对于小孩挺鼓舞的。他笑着回忆。机缘巧合,几年后其中一位老师去美国参加古脊椎动物年会,看到外国专家做的报告PPT中用了他的图,回来便问他:愿不愿意来我这里干活?
这个毕业后四处打杂换了好几份工作,却一直坚持在D站发图的年轻人,由此正式成为一名古生物科学绘师。他就是陈瑜。
也是在本科三年级,另一个名叫张博然的北大学生,在一门本校与耶鲁合作的课上打开了演化生物学的大门。
为什么鸟有可以飞的翅膀?为什么大熊猫的幼崽那么小?为什么有些病原体足以致命而有些就毒性很弱?第一次想明白的时候太帅了!豁然开朗。九年之后,以笔名Ent行走江湖坐拥近300万粉丝的他,回想起来的瞬间依然眉目生光。
这个曾以理科状元身份考入北大的学生,最终选择了与演化生物学最接近的古生物学专业。此后几乎每年,这个冷门的学科都只有一位毕业生。Ent一点不后悔。对他来说,那个顿悟的瞬间之后,开始明白自然界的现象都是可以解释的,而且大部分已经有人解释了;万事万物有自己的运行逻辑,而且大部分时候都相互关联,这本身就足以令人安慰。
成为职业科普作者之后,他试图将这种安慰以其它方式传递出去。2011年日本地震海啸,有留学生发私信说,所有家当都收拾好了放在车上,有事随时准备跑然而他并不在日本,在美国加州。那种恐慌Ent沉吟一下,调整着措辞:在一些大的事件发生的时候,这(科普)是一个立竿见影的事情,你真的能安慰人,帮助人以冷静的态度去(应对)。
因此在满足表达欲和智力愉悦感之外,把自己关心的东西讲明白成为他工作成就感的重要来源。当兴趣转化为责任,痛苦随之而来。Ent形容自己总是写得很费劲,也经常提醒自己不要陷入知识的诅咒(编者注:指一旦知道某个知识,就很难想象自己不知道它;由此可能导致无法合理预测缺乏相关知识的人的接受能力,也就无法有效传播和交流)。
古生物更让他发愁。他想写,却总是很难找到让它更多和日常生活状态产生关联的方式。Ent甚至有点怨念:大家说恐龙说太多了,但是古生物还有很多别的好玩的东西啊。
眼下的目标是抒情式科学写作的训练。没有人不喜欢故事。哪怕没有好奇心的人也不能抛弃他,就给他讲故事。Ent说。他坚信兴趣不是坐在那儿等你收割的,而是要培养的,培养起大众对科学的兴趣正是职业科普作者的事业。
粉丝数只有他六十分之一的菊石君显然更自在些。说起科普他语调轻快:大部分是因为喜欢,自己哄自己开心。如今工作要求画个鱼龙,他顺手还要添个海百合、菊石。周末不工作也要画点自己喜欢的,凑够九张发一批图。
粉丝在下面起哄:好好看!你的画工简直无敌了!顺便催他:大象画得怎么样了?那长颈鹿能完了吗?古生物圈里的长鼻目和长颈鹿科,他画了有小十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进度条迟迟不更新。我挖的坑太多了,好多人都叫我坑王。菊石君自嘲地笑。
偶尔他也写文章。说起做科普的动机来,谦逊中又带点骄傲:古生物方面,90%的人会写不会画,9%的人会画不会写,剩下的1%里还要把学者刨掉我凑巧会画,专业性还了解一点。(古生物学)好容易研究出来那么多东西,别糟蹋了呗。
通过科普他交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些早年追过他作品的小粉丝,如今已是IVPP的研究生。由于出过书,他也成了一些学者和出版社之间的桥梁。(科普)大部分懂的人不屑去写,写的人不一定懂实际上信息量不够。菊石君说,有更多专业人士愿意参与,他乐见其成。
在菊石君看来,好的科普要把握幽默感、感性和专业性之间的平衡。Ent写过一个故事,他挺喜欢:生物学家从康奈提格的海边挖下一批牡蛎,放进千里之外芝加哥一个地下室里的水族箱。两周之后,牡蛎们的潮期行为不再和康奈提格的潮水吻合,经过反复计算,生物学家意识一点:这是芝加哥的涨潮时间。
然而芝加哥没有海。Ent写:也许牡蛎是感知到了气压的变化,从中反推出了潮汐应来的时间、自己应有的节律它们正想象着这样的一片海,一片不存在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海,在那里会有潮起潮落,而它们会随着海的节律而开合。
文章的最后一句是:芝加哥没有海,但牡蛎带来了海,菊石君觉得心里面最柔软的一块地儿被戳中:哎呀,好浪漫。
菊石君怒赞Ent之时,长鲸吟在一边乐:菊石君是我偶像。不为别的,他研究鲸豚目,而菊石君历时十年,把全世界的鲸和海豚都画了一遍。
长鲸吟看的第一本相关科普,还要追溯到《鲸与海豚》。那是一本集全世界79种鲸与海豚的彩色图鉴,让他大一暑假回家的火车行程充满愉悦。后来他想找专门的网站进一步了解,却没有找到。
信息获取的渠道太少了,他想,不如自己做,顺便增长认识。这和十几年前邢立达做恐龙网的动机如出一辙。但新时代的年轻人有了微博。长鲸吟在上面发表了第一篇关于古鲸的论文翻译。现在回去看那篇文章,真的没法看。他笑。专业性太强是科普入门的常见问题,Ent有拇姬带着绕过了坑,一头撞进来自己摸索的长鲸吟就没那么幸运了。
古鲸太难写。知名度低,研究程度也低,需要读者有比较好的进化论知识基础。然而事实是,莫说古鲸,大众对鲸豚目的了解都少得可怜。常有人认错种类,或者问他:为什么海里还有江豚?如今在微博上,他的一部分任务,就是粉丝发图,他给鉴定和解释。
科普文也只好从其它鲸豚目入手。写虎鲸,他由社会与家庭写起,又将笔下的鲸拟人化,讲述巴塔哥尼亚虎鲸的搁浅战术,虎鲸如何捕食大白鲨,抹香鲸与虎鲸之间的史诗战斗有时写到最后把自己都感动了,发送后忍不住一会儿就拿出手机看一眼,焦急地等待评论,觉得特别好的还会专门开个小文本记录下来。
这一系列文章奠定了成功的基础,长鲸吟逐渐学会融入个人感情和文笔修辞写原创科普。但和菊石君一样,他坚持科比普重要。有段时间盛传白鳍豚灭绝,有公众号文辞优美伤感,却配错了图,把他给气的:白鳍豚早在2007年就宣布功能性灭绝,但正式灭绝最早也要到2057年!另外悼念也就悼念吧,能不能把图片配对了?人家中华白海豚和长江江豚都还没灭绝呢!
他曾亲眼见过长江江豚的尸体。2016年初去鄱阳湖调查,他远远地看到泥岸上有个小黑点,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江豚。本该是深灰色的皮肤,由于死去时间很长已经全部成了黑色,头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嘴巴和眼睛在阳光的曝晒下溢出油脂。他亲手触摸、采样,又找了石块亲手将它埋葬。凄凉感在心中挥之不去。五天之内,他找到了两具尸体。
科普做多了,也参与过一些国际交流,长鲸吟知道国外的水族馆有公众教育中心,还负责救助搁浅的野生鲸豚,不免对国内的相关机构有些失望,觉得它们赚了不少钱,却不关心科普。普通人不能到野外去考察,动物园、水族馆是给他们提供这个空间的。赚公众的钱,应该尽到这个责任。他严肃地说。
但他也看不惯某些动物保护组织用激进的言辞引导舆论。我希望粉丝认知方面可以越来越科学,有可以分辨营销号和科普的能力,提高科学素养。长鲸吟说。粉丝会在评论中补充更有价值的问题,这样的互动交流让他很受鼓舞。有些问题总被问到,他就写一个专题。
对他来说,做科普,分享知识的乐趣和自我满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于让大众理解科研工作的价值:很多科研大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的研究有什么意义,这(科普)还是很有必要的。
Ent也这样认为。科学成就是新的,是真的人类历史上没有发生过的、了不起的新生事物。他说。他对科学有近乎虔诚的信仰,想让人理解这个新的重要性,理解科学家具体在做什么,也让大家信任他们是在做重要的事。
办公室地下立着一幅框裱好的大照片。金黄的底色,黑如墨迹的几道,乍看像一幅抽象画。2016年它惊呆了很多古生物学家,因为这幅放大版显微镜图,意味着人类首次在琥珀中发现恐龙化石,还带着羽毛。
当年出社会没多久,这个年轻人就明白了工作兴趣两手抓有多不现实。本科出野外四年,恐龙研究没做腻,倒越发向专业靠齐,他心里实在放不下,一狠心辞职跑去常州中华恐龙园做科研科普,从此再也没走过回头路。
如今他已是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的副教授,手握百万经费,每周一周二上课,周三清晨赶飞机出去考察,周日晚回来,一年有200天以上都在野外。在缅甸找化石的时候正逢内乱,他躲着枪声,笑言找到了拍电影的感觉。
大多数时候,化石的发现都没有那么轰动,邢立达坚持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保护下来:如果不保护,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为了贴着陡峭的岩壁临摹化石,他学了半吊子的攀岩。有一回挂在山腰,绳子磨断在脚下一米处,彻底下不去了。唯一的出路是换到右边的另一条绳。要荡过去,像人猿泰山一样那还怎么办?干!邢立达手一挥,一脸豪迈。
书柜里摆着一期《中国国家地理》特刊,他翻出来指着目录:这篇是我写的,这篇是我用另一个笔名写的,这篇是以我老婆的名字写的整整一本,十余篇的作者都是他的化身。那差不多是邢立达最困难的时期,写科普是为了拿稿费,以科普养科研。他说做科普没意思,写错会被人骂,写对了也要面对流言蜚语:觉得这个人做得很杂啊,做不好科研才去做科普吧。
但他还是在做,找团队创作恐龙故事的绘本,去小学给孩子们讲故事。特别要讲哪些恐龙以前搞错了,科学家分几派吵架,后来有了新化石补充,变成今天的结论。这是科学的精神,还有保持好奇心。邢立达说。又撇撇嘴说,搞科研的人之所以大多不愿意做科普,无非是因为在评价体系里不算数。
除了科普,他还在做翻译工作,稿费极低,说起来就要吐槽:我写科普、做科研都比这个性价比高。为什么做?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现在市场上的科普读物)瞎翻译。当年他做恐龙网,专门买了本拉丁语词典,查恐龙名称的词源。
恐龙网早已隐没于过去,但他在自己的个人主页上留了个小小的图标,像是时光机的秘密入口。轻轻一点,过往扑面而来:各式各样的恐龙图片、资料简介、学名和中文译名
老搭档张宗达2015年重新开始创作恐龙。从动画公司离职后,他自己开办画室,逐渐向商业转型,从2D到3D摸索出雕塑和打印模型的市场。那年恰逢《侏罗纪世界》上映,他做了一款伶盗龙小蓝,卖得很好,也略带点无奈:还是电影流行文化中的恐龙形象受欢迎,可惜不一定科学。
近来他正与博物馆合作,做复原雕塑展览;也想找生产工厂配合,做恐龙玩具开发。下一步,他想将科研机构、商业项目和科普结合起来。自己走多一步,就能对这个产业或领域有一点改变。张宗达说。
站在他们曾伫立过的路口,如今的长鲸吟不再犹豫。我是从做科普开始的,这是我的起点。他说。未来,他想以科研工作者的身份做科普。
他依然记得刚上大学时去鄱阳湖观鸟,路过湖边正是日出时分,熹微的晨光在湖中投下倒影。同行的学生们小声地讨论着鸟的行迹,而他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忽见几个滑溜溜的灰色脑袋露出水面。
那是长鲸吟第一次看到江豚。它们在朝阳的倒影中游弋徘徊,他蹲在那儿,再也没顾上看鸟,目光追逐着它们的身影,心里满怀惊讶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