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第 六 章 黄 土 路 1

石朝阳从被抓的第一天起,一直到他入狱服刑,都没有一份正式的通知。以至于,他究竟要在狱中熬多久才是个头,只有上帝才知道。也许上帝真的知道了,这一年的春天,他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正如同入牢不用理由,只是需要,离开也只是被允许,仅此而已。留在大牢的耿光祖不安心了,算一下剩余的刑期,突然觉得漫长的无法期待。相隔不久,耿光祖也获大赦,被通知提前结束刑期,可以回家了。消息来得太意外,正式的通知又很真实,他心里的那点纳闷荡然无存,按捺不住兴奋,快步回到牢间,收拾行头,换去狱服,带了最为日常的用品,怀揣着那张劳改释放的通知书,走出了大狱的高墙铁门,重获自由了。

时逢晚春,阳光灿烂,河套大野一片生机盎然。耿光祖脚步轻盈,浑身充满力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有意识把身体从头到脚感觉了一遍,觉得自己还不算老,骨头也还硬朗着,年龄嘛也仅仅刚过四十六,劳动和生活还可以依然当年。这时的国家形势发生了巨大改变,阶级斗争退出了历史舞台,经济建设成了主要国策,日渐活泛起来的自由,如奔腾的河水一样,冲击着人们的观念和生活,一切梦想都成为了可能。

归心似箭的耿光祖在一条公路上,先拦了一辆拉砖拖拉机,很快又上了一辆回陕坝县城的长途汽车,随后从县城汽车站转乘班车回到公社,一刻不停。傍晚,他回到了太阳庙三队的家门口。这时的太阳庙已经连上电网,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灯,屋内的光明让屋外的黑暗更显浓厚。院里的一条不知何时拥有的狗吠了起来,女儿耿海霞出到门外骂狗乱叫,就看见了站在了灯光中的父亲。她有点眼生,又有点眼熟,不敢肯定地叫了声:“爹”,跟着惊喜地又叫了一声,转身跑回屋里,激动地喊叫说:“爹回来了。爹回来了。”正在吃晚饭的家人先是怀疑,很快便从家门汹涌而出,院子里顿时快乐出一片叫声。

耿姣姣腰里系了围裙,手拿着勺头就跑了出来,很快又有几分羞涩地压抑住心中的惊喜与冲动,站在几个孩子的后面,抿了嘴甜甜的笑着,一往情深地凝视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另一间屋门口,六奶奶双手把着门框,身后的耿六干急出不来,两人因此还发生了几句口角。耿光祖撇开了绕身的儿女,先声问候了两位老人,又给了光影下的妻子一个微笑。

简短地说了句提前释放的话。耿六张口要说话,却被六奶奶抢了先,说谢天谢地,一家人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

回到屋里,耿光祖在灯光下看清了父亲花白稀疏的头发,瘦削多皱的脸颊,牙齿稀落的嘴巴,和截去两根肋骨后明显萎缩了的身体;自己的干娘、也是母亲和岳母的六奶奶,虽然面容衰老了许多,身体也略有点萎缩,却难掩年轻时的风韵,一头浓密旺盛的花白头发,非常讲究地梳出了一个发髻,还插着一把黑色的钗子,挺拔的颈项还是那么气质横生。再看妻子姣姣,面相清瘦如前,但身体在多年劳动的锻炼下反而壮实了,眉眼中也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精气神中透着几分惹人心动的娴静之态。三儿耿远丰已经长成大后生了,那个头足有一米八,只是身架因为速长而有点单薄,眉脸上还带着一股孩子气。唯一的女儿耿海霞和小子耿远才,也好象是一晚上就长起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应该有十三岁,一个正好是自己入狱当年出生的。再环顾了一下自己日思夜想的家,面积不大,低矮破旧,拥挤不堪。一切在耿光祖感情地一瞥之下,都成了心灵上沉甸甸的安慰。直到这时,奔波一天的他才感到一丝疲惫,就在妻子的张罗下,洗了手和脸,脱了身上的外套,坐到了饭桌前,端起一碗香喷喷的小米饭大大的吃了一口。

耿光祖归来的消息,随着分门立户的大儿和二儿拉儿抱女上门,很快传了开来。一盘黄灵灵刚炒的鸡蛋桌,屋外就响起了近邻的问候声。紧跟着,耿光亮的儿子耿远东一家四口,耿光德的二女婿石保成一家,都先后闻讯而来。更多的村人陆续上门,耿家窄小的屋子挤不下了,耿光祖只好先不吃饭,到院子里和人们说话。二儿耿远征从屋里接出一盏电灯,高挂在屋檐下,整个院落便被笼罩在黄橙橙的光亮中。耿六让六奶奶翻箱倒柜找出一盒不知猴年马月收藏的大前门纸烟,给人们大方地每人发放了一根,还让小孙子耿远才给人们点上。耿姣姣知道这种情况下男人也吃不到心思上,便收拾了饭桌,抱出一摞大瓷碗,指挥两个儿媳在院外树下的大土灶上,满满地烧了一锅砖茶加盐。很快,茶香随着热气升起来,在灯光影映的树影和夜色中弥漫。一碗又一碗爽口烫嘴的茶水,在人们的手里端着,在嘴边上吸溜着。

没有了政治上的差别与歧视,耿家的好人缘便显出了力量,子孙们的聪明与人品也绝不逊于他人。这在文化革命结束之后,有些贫下中农家的子女,在最后关头抛弃了政治成分的虚无,归宿到了人格品质的根本之上。这就使一度背负着家门最大政治身份遗产的耿远东,被村里的一户有女无儿的人家招了上门女婿。耿光亮的女儿,在当时农村男多女少的人口比例中,自然也不会剩到家里。据说,她与邻村一个小学同学悄悄地自由恋爱后,出人意料玉成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他们的母亲焦巧珍遗留下来的那几间凶宅,由于无人居住塌成了一堆废墟,进而在雨淋风吹之下,长满了乱草,结成了一个黄土圪堆。

耿光祖在当地人的眼里,是个有本事的人,攀亲弄婚的人家在形势不好时,表面上远离耿家,实际上都各有打算,私下里就把女儿许给了耿家。这也是他虽然在牢里服刑,大儿、二儿随着婚娶年龄的到来,并没有费多大的劲,各自就都成家立业了。只是家中的几间土屋已无法满足添人进口的居住需要,而盖新房那是要有一定家资才能实现的大事。没办法,大儿耿远昭只能寄居到村里的岳父家,二儿耿远征则搬进了原来为下乡知青盖就的土屋。土屋一溜有十多间,多数已经破烂不堪,且都是独门独窗,一无院落,二无猪窝鸡埘,生活极不方便,只是暂时过度一下的权宜之计。耿光祖回家后的几天时间,就把家事了然于胸,加上狱中服刑时曾就有过的打算,决心要陆陆续续地盖两处新房,为老人,为自己,也为儿女。

有了打算,耿光祖便开始瞅谋房地基,第一处便定在自家现住院落后面不远处,一片开阔的白土地上,上面长满了一种叫水蒿子的水淋淋植物,夏日里往往是雨水漫患之地。另一处便是焦巧珍曾住屋子的废土丘。耿六对儿子的计划当然支持,只是对后一块地基心存顾虑,一怕死人凶地,会不会在将来造出一些鬼怪之事来。二是耿远东是本家人,老房子倒了,可地基所有者还是这个侄孙子的,占用了会不会让人误会,将来留下不必要的麻烦。对此,耿光祖心里有数,他说地无凶吉,谁家的老人都是在家里老的,房子难道都成了凶宅?对于耿六关于自家人的事,他认为提前说开了倒是个正道。耿远东听了耿光祖的想法,二话没说全答应了,还自觉提出盖房时要过来帮忙。倒是村里的新队长这一关遇到了点阻力,原因是这位队长觉得耿光祖有点架子大,没把他这个人物放在眼里,出狱后迟迟不到队里劳动,一门心思谋划着自家的事。计划被挡了一下道,耿光祖上门讲明了打算后,便没有再去提要求,胸有成竹,领着儿女踏坷垃,整地基,备门窗椽檩之料。这些,当过大队建筑工程队队长的他轻车熟路,自有门道,四个儿子无一不是得心应手的好苦力。

曾经是一对惺惺相惜,又都论为阶下囚的狱友,石朝阳回家后一直在家中修生养性。他早晨到村外的海子边去转悠,看见踏坷垃的耿光祖,正领着大儿三儿干得汗流满面,头上还往外散着热气。两人互相一招呼,便蹲在海子边的地垅上啦开了话。

石朝阳说:“光祖,我还正说想点办法,为你疏通一下关系。你却这么快就出来了。出来好啊,趁着还年轻,好好再做点事。不像我,已经老得没人要了。”耿光祖说:“石叔,我听说你不是又回大队了,会不会让你还当支书?要是那样就好了。”石朝阳说:“还干啥呀!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干不动了,该在家里养老了。可是公社的领导不同意,硬让我发挥余热,给人家大队现支书当什么顾问。”耿光祖问:“顾问是管啥事的?你答应了吗?”石朝阳苦笑着说:“顾问就是顾上了问一问,顾不上了就算了。这事起初我也没答应,可是上面来的勤,还给了我娃一个乡里落实政策的安置指标。我就只好应承下来了。”耿光祖说:“老支书,你的想法是对的。你过去说过的话,不管咋样,咱们一步一步来。”

两个人说得投机,又在坷垃场上,便扯到盖房的事。耿光祖说:“不盖不行呀,家里那间老旧房子一场大风都会吹倒的。不安全。再说,几个娃都大了,各自没个房子住,也不叫回事。这些年我亏欠下娃和姣姣了。”石朝阳由此联想说:“盖房你是个能手,当年把咱们的工程队搞得红红火火的。现在政策宽松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给咱们东山再起呢?要是有,我跟现支书说一说,给他也给你都‘顾问’一下如何?”耿光祖一听,两眼放光说:“那当然好了。你知道,咱们在狱里的时候,一天就想着将来还盖房子。大队真要是能让我干的话,我保证用不了几年,咱们又能有一个好产业了。”石朝阳把大腿一拍,自负地答应了。

听说大队又要重组工程队,那些个老泥瓦匠们闻风而动,纷纷来到耿光祖家。这是一群不可小觑的力量,耿家屋后的房子便应势而起,速度之快,如同儿戏。只是耿家一处新房都起来了,大队的领导就工程队的事仍然没有明确表态,只说还要上会研究。耿光祖心里憋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开始了耿家第二处房屋的建设。为此,他留下了耿六老俩口住的西房,拆掉了自住的那间老屋,把门窗材料全部利用到了新房上。这一回时间紧人手多,一队耿光德的两个儿子,白天收了工都过来帮忙。那些老匠人黑摸都不会出错的手艺,更不在话下。不到十天时间,耿家一进两开的新房,在村人眼热的目光下又落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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