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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成了1974年军区家属院的“苏大壮”。

新婚夜我扑倒恩人霍建国,他眼神像看腐肉:“强扭的瓜不甜。”

全院唾骂中,我撕碎结婚证:“放心,从现在起你丧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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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肥、行医、卖凉皮,我逆袭成军区首富。

中秋汇演我旗袍登场时,霍建国钢笔尖戳穿了演讲稿。

洪水夜他背我撤离,心跳快得盖过惊雷:“报告写错了…不是丧偶,是挚爱。”

我摸着他军装内袋的碎纸片:“粘了三年,不累?”

1974年夏末,燥热像一块湿透的烂抹布,死死糊在脸上。我是被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腐汗味熏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秤砣,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掀开一条缝。昏黄的光线里,印着大红牡丹花的蚊帐顶模糊不清,边缘还沾着可疑的油渍。身下的硬板床硌得我浑身骨头缝都在尖叫,更要命的是那床单,黏糊糊、油腻腻,仿佛腌了三年的咸菜缸,紧紧裹着我肥硕的身躯。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吸进去满满一口浑浊的、混合着汗臭、食物馊味和劣质肥皂的浑浊空气。

我是苏眉,昨天还在无菌手术室里,冷静地握着柳叶刀,剖开病人的胸腔,指尖精准地避开每一条神经和血管。现在……我艰难地转动着几乎被脂肪淹没的脖颈,视线扫过这间低矮、阴暗、墙壁斑驳的屋子。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玻璃罩子熏得焦黑的煤油灯。角落里堆着几个空酒瓶,散落的瓜子壳铺了一地,还有半块硬得像砖头的玉米饼子滚在桌脚。

这不是我的世界。一股冰冷的恐慌感,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比手术台上最凶险的大出血还要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走廊里昏沉的光线。

是霍建国。

他穿着笔挺的74式绿军装,洗得发白,肩章上的红星在昏暗中依旧醒目。轮廓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深邃的眼窝下投着一小片阴影,薄唇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他很高,几乎顶到了低矮的门框,肩背宽阔,带着一种长期军旅生涯磨砺出的、岩石般的硬朗气质。他只是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看我,沉默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家属院里的嘈杂人声。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他极轻的脚步声。

他走到唯一的木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拿起桌上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子,倒了半杯凉白开,仰头灌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属于“苏大壮”的记忆碎片,带着强烈的羞耻和绝望,蛮横地涌入我的脑海——一个因为父亲在战场上替霍建国挡了子弹而瘫痪,霍家出于报恩不得不接受的“累赘”;一个用尽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拙劣手段,才终于逼得霍建国娶了她的泼妇;一个在新婚当天,就因为暴饮暴食把自己撑晕过去的笑柄。

“苏大壮”……家属院所有人背后都这么叫她。肥胖,懒惰,邋遢,贪婪,愚蠢,恶毒……所有能想到的贬义词,都像是标签一样贴满了这具沉重的躯壳。而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用最不光彩的手段,“讹”来的丈夫。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我。二十一世纪顶尖的心胸外科专家苏眉,竟然被困在这样一个身体里,面对这样一个被迫接纳她的男人?

就在这时,属于“苏大壮”的那股强烈的不甘和执念,像火山岩浆一样猛地在我胸腔里爆发开来。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好不容易才……才得到的男人!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或者说,是原主那深入骨髓的执念驱动着这具沉重的躯体。我猛地从那张黏腻的床上弹坐起来,巨大的动作让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惨叫。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抓住他!他是我的!

“建国哥!”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种极其陌生、尖利又带着哭腔的嘶喊。两百多斤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速度,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汗馊味和绝望的气息,猛地扑向桌边那个挺拔的身影。

“哐当!”椅子被我撞翻在地。

霍建国在我扑到他身上的前一瞬,身体的本能让他极其敏捷地侧身一闪,快得像一道影子。我扑了个空,巨大的惯性让我狠狠撞在坚硬的桌沿上,小腹一阵剧痛,整个人狼狈地摔倒在地,像一滩软泥,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尘土飞扬。

一只穿着磨旧军绿色胶鞋的脚,停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沿着笔挺的军裤往上爬。

霍建国就站在一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生理性排斥的审视。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腐烂发臭、令人作呕的腐肉。冰冷,锐利,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和深切的……恶心。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狠狠剜了一刀,疼得蜷缩起来。属于苏眉的理智和属于苏大壮的羞耻疯狂交织撕扯。

“苏眉,”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扎进我的耳膜,“强扭的瓜,不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沾满灰尘和油污的肥大衣服,“别再做这种,让人看不起的事。”

说完,他再没有多看我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玷污。他弯腰扶起倒地的椅子,动作依旧沉稳利落,然后径直走到靠墙的另一张更窄小的行军床边,背对着我和衣躺下。整个过程,安静得像是在执行一项早已设定好的程序,无声地将我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剧痛从小腹蔓延到四肢百骸,但更痛的是那赤裸裸的羞辱。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摔的还是臊的。我瘫在地上,粗重地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屋外的家属院,并不平静。刚才那番巨大的动静,显然没能逃过隔音效果约等于零的土坯墙。

“啧啧,听这动静,苏大壮又作妖了?霍团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清晰地穿透薄薄的墙壁。

“可不是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尊容!霍团长那是什么人物?咱们军区最年轻有为的团长!她苏大壮算个什么东西?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就是就是!听说结婚那天,她一个人啃光了人家食堂准备给全连加餐的十个大肉包子!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何止啊!上次偷刘嫂家腌的腊肉,被逮个正着,还撒泼打滚说是人家送的!呸!不要脸!”

“霍团长真是好涵养,要是我,早大耳刮子抽上去了!这种女人,就该赶出家属院!”

恶毒的议论声如同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每一句“苏大壮”,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这具肥胖身体的灵魂上。原主那些撒泼耍赖、偷鸡摸狗、贪得无厌的劣迹,此刻都成了刺向我的利刃。

霍建国背对着我躺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又仿佛外面的喧嚣与他毫无关系。他的沉默,比那些议论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油腻的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肥肉都在颤抖,骨头都在呻吟。我扶着同样油腻的桌子边缘,站直身体。目光扫过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扫过墙角那堆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扫过桌上那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最后,落在靠墙那张简陋木桌抽屉的缝隙里。

那里,露出一点刺眼的红色。

我踉跄着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东西很少,几本红色塑料皮的《毛选》,一个针线盒,几枚军功章被随意地放在一角,下面压着的,是一本薄薄的红色小册子——结婚证。

我把它抽了出来。硬质的红塑料封面,上面印着金色的国徽和“结婚证”三个大字。翻开,里面贴着两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一张是穿着崭新军装、面容冷峻的霍建国,另一张……是一个胖得五官都挤在一起、眼神呆滞浑浊的女人——苏大壮。照片下方,是并排写着的名字:霍建国,苏眉。还有那个鲜红的印章。

这本该是幸福的见证,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和霍建国被迫的屈辱。

那些尖锐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像魔音灌耳。

“……看她能赖到几时!霍团长迟早休了她!”

“就是!这种祸害,留在院里就是颗老鼠屎!”

“赶出去!赶出去!”

每一个“赶出去”,都像重锤敲在我的神经上。赶出去?我能去哪?顶着这副尊容和满身的恶名?回到那个瘫痪在床、指望着霍建国接济的父亲身边?还是流落街头,像真正的垃圾一样被人唾弃?

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不!绝不能被赶出去!这具身体的原主或许浑浑噩噩,但苏眉不行!苏眉必须活下去!活出个人样!

强烈的求生欲和属于现代灵魂的骄傲,像岩浆一样冲垮了最后一丝属于“苏大壮”的怯懦和依赖。我捏着那本薄薄的结婚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因为激动和决心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外面“赶出去”的声浪达到一个小高潮的瞬间,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霍建国!”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穿透了薄薄的墙壁,也盖过了外面的喧嚣。

背对着我的那个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我高高举起那本红色的结婚证,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它红得刺眼,像一团燃烧的耻辱。然后,在霍建国下意识转回头、带着一丝惊愕的冰冷目光注视下,在屋外骤然安静下来的死寂中——

“嗤啦——嗤啦——嗤啦——!”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撕扯起来!硬质的塑料封面扭曲变形,脆弱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撕裂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

红色的碎屑,像一场绝望的血雨,纷纷扬扬,从我颤抖的手中飘落,洒满了油腻肮脏的地面,也落在了霍建国那双一尘不染的军绿色胶鞋旁边。

空气死一般凝固。

我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向那个终于完全转过身、脸上第一次露出惊疑不定神色的男人。我看着他深邃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震动,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放心。”

“从现在起——”

“你丧偶了。”

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霍建国站在几步之外,逆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我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只感觉他周身那股冰冷坚硬的气息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怀疑?还是……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撕碎那本证,像是斩断了最后一丝摇尾乞怜的幻想。一股混杂着剧痛、屈辱和破罐破摔的蛮力支撑着我。我猛地弯腰,不是去捡那些象征过去耻辱的碎片,而是粗暴地一把抄起桌脚那半块硬得像石头、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玉米饼子,还有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然后,在霍建国错愕的注视下,在屋外死寂一片的诡异氛围中,我拖着沉重如山的身体,像一头受伤的、却绝不低头的困兽,踉跄着,一步一挪,撞开了那扇同样破旧的房门。

“吱呀——”

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地挤着几个看热闹的军嫂。为首的是住在隔壁、以“包打听”和刻薄闻名的王秀芬,此刻她那张布满细纹的脸上还凝固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嘴巴微张着,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句“丧偶”给震懵了。

我目不斜视,仿佛她们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臃肿的身体几乎是擦着她们挤了过去,浓重的汗味和尘土味让她们下意识地皱眉捂鼻后退。

我穿过狭窄、充斥着煤烟和劣质饭菜气味的走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肥大的旧军裤摩擦着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家属院低矮的土坯房在眼前延伸,像一座压抑的迷宫。身后,死寂终于被打破,传来王秀芬刻意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嗓音:

“哎哟!她疯了吧?撕结婚证?还丧偶?霍团长还好好站着呢!真是晦气!疯子!活该被赶出去!”

“就是!作天作地,看霍团长这回还容不容她!”另一个声音立刻附和。

“丧偶?她咒谁呢?这女人心肠太毒了!”

恶毒的议论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紧紧追了上来,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带着一种看到猎物彻底崩溃的兴奋。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强迫自己挺直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攥紧了手里冰冷的粗瓷碗和那半块坚硬的“口粮”,头也不回地朝着家属院最深处、那个背靠山坡、几乎被当成垃圾堆的废弃杂物间走去。

那里,曾经是堆放扫把、破旧箩筐的地方,阴暗潮湿,墙角布满蛛网,是苏大壮偶尔被霍建国忍无可忍“请”出来时的临时避难所,也是她偷藏一些见不得光的“战利品”的窝点。如今,它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不被“赶出去”的立锥之地。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浓烈的霉味、灰尘味和腐烂垃圾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看清了里面的景象:几件辨不出原色的破家具歪斜着,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堆着几个空麻袋和烂箩筐;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瓦片和不知名的污秽;唯一的一扇小窗,玻璃碎了大半,用一块破油毡布勉强堵着。

这就是我的“新家”。

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走到这里的蛮力瞬间泄尽。我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没碎。那半块玉米饼子滚到了墙角一堆可疑的黑色污物旁边。

巨大的疲惫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席卷了我。小腹被桌角撞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脸上被泪水和灰尘糊得难受。我抬起沉重的手臂,用同样肮脏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就在这时,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痉挛。饥饿感,迟来的、如同猛兽般的饥饿感,凶猛地撕咬着我。这具身体对食物有着病态的渴望和依赖,是原主暴饮暴食留下的诅咒。

我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那半块沾了污迹的玉米饼子。胃在疯狂叫嚣,理智却在尖叫着抗拒。吃了它?继续用这种垃圾填充这具臃肿的躯壳,延续那种令人作呕的生存方式?

不!

苏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不是苏大壮!她是苏眉!一个曾经掌控生命、与死神搏斗的医者!怎么能屈服于这具身体的原始本能?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但绝不是以“苏大壮”的方式!

第一步,就是驯服这具身体,摆脱这身沉重的枷锁!

我扶着墙壁,艰难地重新站起来。走到那扇破败的小窗前,用力扯下那块散发着机油味的破油毡布。稀薄的月光和远处军营的微弱灯火透了进来,勉强照亮了这方污秽的斗室。

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缺了口的瓦盆上。走过去,捡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盆底的灰。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杂物间。

家属院中央有一个公用的压水井。夜深了,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夏虫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叫。我走到井边,冰凉的井水压上来,我用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接了小半碗水,又小心翼翼地把瓦盆冲洗干净,装了半盆水,端回了杂物间。

把瓦盆放在唯一还算平整的地面上。我蹲下来,借着月光和水面模糊的倒影,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审视”自己。

水面上映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浮肿,油腻,被肥肉挤压得几乎看不见的眉眼,一个硕大的、泛着油光的鼻子,一张肥厚的、嘴角微微下垂的嘴唇。脖子粗短,堆叠着几层赘肉。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被撑得几乎要裂开的旧军装(不知是原主从哪里弄来的),纽扣紧绷着,勒出深深的沟壑。

这就是“苏大壮”。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充满霉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心。

我掬起一捧凉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冰冷刺骨的水流冲掉了脸上的污垢,也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减肥!必须立刻开始!

没有食物,没有器械,没有药物,甚至没有干净的水。但苏眉有最强大的武器——知识和意志力。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一阵阵猛烈地撕扯着我的胃。那半块沾着污迹的玉米饼子就在墙角,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对此刻的我而言如同恶魔低语般的诱惑。我死死咬着牙,甚至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胃部痉挛的疼痛让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能吃!吃了就前功尽弃!这具身体对碳水的依赖是病态的,必须打破这个恶性循环!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角落,目光在狭小的杂物间里搜寻。墙角堆着几个空麻袋。我走过去,扯开一个,抖落厚厚的灰尘。麻袋粗糙,但足够大。我把它铺在地上,权当简陋的地铺,隔绝一点地面的湿冷。

然后,我开始动。

没有场地,没有教练,只有这具沉重到令人绝望的身体和一颗必须改变的心。

最简单的原地踏步。抬起沉重如灌铅的腿,再落下。一下,两下……仅仅做了十几个,心脏就像要跳出胸腔,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那件破旧的军装上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窒息感。

深蹲?刚屈膝到一半,大腿的肥肉和膝盖就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身体摇摇欲坠,根本蹲不下去。

俯卧撑?庞大的身躯趴下去,手臂哆嗦着,连一个标准的都完成不了。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淹没。这具身体的废柴程度,超出了我的预估。每一下动作,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和肌肉撕裂般的酸痛。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放弃的念头无数次闪过。躺下去,睡一觉,明天……明天再说……

“苏大壮!滚出家属院!”

“霍团长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你!”

“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那些尖锐刻薄的咒骂声,霍建国那看腐肉般的冰冷眼神,还有结婚证碎片纷飞如血雨的画面,猛地在我脑海中炸开!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我喉咙里冲出。不是愤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不能放弃!苏眉,你死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像垃圾一样烂死在这个角落吗?

我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咬出血来。不再追求动作的标准和数量,只追求动起来!哪怕只是极其轻微地、像蜗牛一样地原地晃动身体,抬抬胳膊,扭扭腰!

汗水如同小溪,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风箱,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达到了极限,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我重重地瘫倒在铺着麻袋的地面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每一寸皮肤都被汗水浸泡,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奇异的是,那股几乎将我吞噬的饥饿感,似乎被这剧烈的痛苦暂时压制了下去。一种虚脱后的、带着轻微眩晕的平静感笼罩了我。

月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被蛛网分割的、低矮破败的屋顶,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

活着。还能动。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的起点。

第一夜,就在这种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昏昏沉沉地过去。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冻醒了。初秋的清晨寒气很重,只铺了一层薄麻袋的地面像冰块一样吸走身体的热量。

饥饿卷土重来,比昨夜更加凶猛。胃里空空如也,烧灼感伴随着阵阵绞痛。

我挣扎着坐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墙角那半块玉米饼子。一夜过去,它边缘似乎更硬了,沾着的那点污迹也干涸发黑,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吃,还是不吃?

吃下去,或许能缓解这要命的饥饿,但随之而来的会是更强烈的对碳水的渴望,以及更深的自厌自弃。不吃……我可能真的会饿晕过去,甚至饿死在这破屋子里。

不!一定有别的办法!苏眉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但家属院背靠大山……山里有什么?

草药!

这个念头如同黑夜里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对啊!我是医生!辨识草药是基本功!这具身体虽然肥胖笨拙,但基本的行动能力还在。现在是夏末秋初,正是许多草药成熟的季节!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饥饿带来的虚弱感。我扶着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身体。推开破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让我精神微微一振。

家属院还没完全苏醒,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生炉子的军嫂。我低着头,尽量避开她们可能的视线,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记忆中山坡的方向走去。

山坡就在家属院后面不远,植被茂密。脚下的泥土有些湿滑,布满碎石和枯枝。这具身体实在不适合爬山,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汗水很快又湿透了后背。我喘着粗气,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脚下的草丛和灌木。

车前草!一大片!叶片宽大肥厚,清热利尿。我蹲下,尽量忽略腰腿的酸痛,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最鲜嫩的叶片。

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在晨光中很显眼,全株可用,清热解毒。摘!

马齿苋!贴着地面生长,茎叶肥厚多汁,凉拌可食,也有药用价值。这个好!既能果腹又能调理身体!我像发现宝藏一样,揪下大把嫩茎叶。

艾草!气味浓烈,温经散寒。也采一些备用。

还有几株野生的薄荷,散发着清凉的香气,提神醒脑。

我的动作尽可能轻快,但肥胖的身体蹲下站起都异常吃力,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采摘的野菜和草药用衣襟下摆兜着,沉甸甸的。直到衣襟快要兜不住,我才停下,看着这一小堆绿意盎然的收获,心里涌起一丝久违的踏实感。

回到杂物间,关上门。我把“战利品”一股脑倒进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没有锅,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我捡来几块还算干净的碎砖头,在墙角通风处垒了个小小的简易灶膛。又出去寻了些枯枝落叶,用火柴(杂物间角落里居然找到半盒受潮的火柴,勉强能用)点燃。

火苗蹿起,舔舐着粗瓷碗的底部。碗里装着从压水井打来的清水,还有清洗过的车前草、蒲公英嫩叶和马齿苋。没有油,没有盐,就是一碗纯粹的清水煮野菜。

水渐渐沸腾,绿色的野菜在翻滚的水花中沉浮,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青草气息和淡淡苦涩的味道。这味道绝对算不上诱人,但对于此刻饥肠辘辘的我来说,却如同仙肴。

野菜煮到软烂,我迫不及待地,也顾不上烫,用两根折下来的小树枝当筷子,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苦涩、粗糙的口感瞬间弥漫口腔,带着强烈的土腥味,几乎让人难以下咽。胃部本能地抗拒着这种陌生的、寡淡的食物。

我强迫自己咀嚼,吞咽。一口,两口……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但我知道,这是干净的,这是健康的,这是通往“人样”的第一步!这苦涩,远比那油腻腻的玉米饼子更接近希望!

一碗热腾腾、没什么味道的野菜汤下肚,胃里有了填充物,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总算缓解了大半,身体也暖和了一些。虽然依旧寡淡难熬,但一种亲手掌控自己命运的微小力量感,悄悄在心底滋生。

接下来的日子,单调、艰苦,却又在缓慢地改变着。

天不亮就起床,忍着全身酸痛进行那简陋到可怜的“运动”——原地踏步、靠墙静蹲、抬抬手臂。每一次都汗如雨下,每一次都像在挑战极限。然后趁着清晨人少,上山采药挖野菜。我的“食谱”极其寡淡:清水煮野菜、凉拌马齿苋(偶尔能找到一点野蒜提味)、蒲公英根泡水当茶。饥饿感如影随形,尤其是晚上,胃里空得发慌,只能靠大量喝煮过的凉白开撑过去。

杂物间里没有镜子,但我能感觉到身体细微的变化。最明显的是,那件原本紧绷到极限的旧军装,似乎……不那么勒得慌了?低头时,隐约能看到一点自己的脚尖了?虽然变化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深陷泥沼的人来说,哪怕一丝光,也是救赎。

采到的草药,除了自己吃,我开始有意识地晾晒、分门别类。车前草晒干,蒲公英根切片晒干,薄荷阴干……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或许能换来点什么?

改变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环境。我用树枝扎了个简易的扫把,每天清扫杂物间,开窗通风,驱散霉味。捡来的破瓦罐洗干净,装上水,插上几支采来的野花(通常是生命力顽强的雏菊或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这点微不足道的生机,让这个阴暗的角落,终于有了一丝“人”的气息。

然而,与世隔绝是不可能的。“苏大壮”撕结婚证、宣布“丧偶”、搬进杂物间的事,像一阵飓风刮遍了整个家属院。我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最劲爆的谈资和鄙夷的对象。

每次我出门打水或者上山,总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毫不避讳。

“看!苏大壮出来了!啧啧,好像真瘦了点?装的吧?”

“瘦?我看是饿的!活该!谁让她作妖!”

“哎,你们看她那脸,好像没那么肿了?怪事……”

“呸!狗改不了吃屎!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水呢!离她远点,晦气!”

“就是!霍团长真是好脾气,还让她在院里待着?要我说,就该报告组织,把她轰回老家去!”

王秀芬的大嗓门总是最突出,像一只聒噪的乌鸦。她甚至会故意在我经过时,大声地和别人议论:“哎哟,有些人啊,就是癞蛤蟆跳秤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撕了结婚证就以为能上天了?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丧偶?我看她是想男人想疯魔了!”

这些恶毒的话语,像冰冷的污水一遍遍泼来。最初,我会愤怒,会屈辱得浑身发抖。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麻木和更深的冷漠在心底筑起了高墙。苏眉的心志,远比这具肥胖的身体坚韧。她们的唾沫,淹不死我求生的意志。

我学会了彻底无视。目不斜视,充耳不闻。我的世界,只剩下脚下的路,山上的草,和身体里一点一滴累积的变化。我的沉默,像一层无形的铠甲,反而让那些嚼舌根的人有些无处着力,议论声虽然依旧,但似乎少了几分肆无忌惮的兴奋。

直到那天下午。

我背着一小捆新晒好的车前草和蒲公英根,刚从山坡下来,走到家属院边缘靠近营区训练场的一片空地。这里相对僻静,有几个石墩子,我偶尔会在这里歇歇脚。

刚放下草药捆,准备喘口气,就听见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女人带着哭腔的尖叫由远及近!

“救命啊!来人啊!虎子!我的虎子啊!”

我循声望去,只见住在前面一排的赵嫂,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性格有些懦弱的女人,此刻披头散发,满脸惊恐绝望,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惊慌失措的军嫂。

那孩子——虎子,脸色发青,嘴唇绀紫,小小的身体在赵嫂怀里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眼睛翻白,口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白沫!四肢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僵直着。

是惊厥!而且情况非常危急!看这抽搐的强度和持续时间,很可能是高热惊厥或者癫痫发作!再不止住,会损伤大脑!

赵嫂显然已经吓疯了,只知道抱着孩子哭喊“虎子”,完全失了方寸。旁边跟着的两个军嫂也只会跟着干着急,一个喊着“快去找卫生员!”,另一个喊着“霍团长!快去找霍团长!”

卫生员?营区卫生所离这里至少十几分钟路程!找霍建国?他此刻很可能在团部开会或者带兵训练,远水解不了近渴!

虎子的抽搐越来越剧烈,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绀紫的脸色看得人心惊肉跳!再拖下去,这孩子就完了!

“放下他!快把他放平!”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哭喊和嘈杂。

是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哭喊的赵嫂。她们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突然出声的我——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苏大壮”。

“苏大壮!你捣什么乱!滚开!”王秀芬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尖声呵斥,伸手就想把我推开。

我猛地侧身避开她的手,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赵嫂,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想救你儿子,就立刻把他放平!头侧向一边!快!”

或许是那眼神太过慑人,或许是那句“救你儿子”触动了赵嫂濒临崩溃的神经,她下意识地、几乎是颤抖着按照我的话,把剧烈抽搐的虎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边一个相对平整的石墩子上,笨拙地将他的小脑袋侧向一边。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伤到自己!解开领口!”我语速极快地下令,人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石墩子旁。

动作依旧因为肥胖而显得笨拙,但那股气势却让旁边的王秀芬一时忘了阻拦。

我蹲下身,完全无视孩子口角流出的污秽泡沫,迅速检查。体温极高!烫手!果然是高热惊厥!需要立刻降温止痉!

“谁有手帕!干净的!快!”我头也不抬地厉声喝道。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军嫂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格子手帕递过来。

我一把抓过,动作麻利地叠成条状,毫不犹豫地塞进虎子因为抽搐而紧咬的牙齿之间,防止他咬伤舌头!同时,另一只手快速解开孩子紧紧箍着脖子的衣扣,让呼吸道尽量畅通。

“去!打一盆凉水来!越凉越好!再找条毛巾!快!”我再次下令,声音带着一种战场指挥般的紧迫感。

那个递手帕的军嫂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转身飞快地朝水井跑去。

我半跪在石墩子旁,一只手稳稳地按住虎子还在轻微抽搐的肩膀,另一只手用指腹快速而用力地按压刺激孩子的人中穴、合谷穴(虎口位置)。这是中医急救惊厥的穴位刺激法。

“虎子!虎子!看着我!坚持住!”我一边按压,一边低声呼唤,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周围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肥胖、邋遢、声名狼藉的“苏大壮”,此刻动作竟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信服的精准和沉稳。她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全神贯注的冷静,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

赵嫂瘫软在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目光紧紧锁在儿子和那个跪在旁边的肥胖身影上,充满了绝望中的一丝祈求。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在我持续有力的穴位刺激下,虎子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骤然松弛下来!紧咬的牙关也松开了,喉咙里那可怕的“嗬嗬”声停止了,翻白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虽然依旧迷茫,但绀紫的脸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呼……”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危机还没完全解除,高热仍在。

“水来了!水来了!”打水的军嫂端着一盆刚从井里压上来的、冰凉刺骨的井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还抓着一条旧毛巾。

“好!”我接过毛巾,浸入冰凉的井水中,拧个半干,然后快速而轻柔地擦拭虎子的额头、颈部、腋窝、腹股沟等大血管流经处,进行物理降温。动作轻柔而熟练。

“赵嫂,过来,像我这样,继续给他擦身降温,重点擦这些地方!”我把毛巾递给几乎虚脱的赵嫂,快速指点着位置。

赵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接过毛巾,手虽然还在抖,却学着我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

我则站起身,目光快速扫过周围。几个军嫂还傻站在原地,包括王秀芬,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还愣着干什么?”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去个人,赶紧通知卫生所!告诉他们是高热惊厥,孩子刚止住抽搐,体温还很高,需要退烧药和后续处理!快去!”

“哦!哦!好!我去!”一个反应过来的军嫂如梦初醒,拔腿就往营区方向跑。

我又看向王秀芬:“王嫂子,麻烦你去我家……就是霍建国家,厨房碗柜最上面一层,应该还有半瓶医用酒精,拿过来,兑温水,擦身效果更好。”我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王秀芬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目光触及石墩子上脸色渐渐恢复、呼吸平稳下来的虎子,又看了看我平静无波的脸,那句刻薄的话终究没说出来。她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哼”了一声,扭身快步朝霍建国家的方向走去。

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霍建国。

他显然是接到了消息,带着两个警卫员,大步流星地赶来。军装笔挺,步伐带风,冷峻的脸上眉头紧锁,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当他拨开人群,目光首先落在石墩子上已经平静下来、由赵嫂擦拭降温的虎子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一丝。

然后,他的视线才移开,落到了站在一旁、因为刚才的紧张施救而微微喘着气、额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的我身上。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锐利如鹰隼般的探究和审视,牢牢地钉在了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看腐肉的冰冷厌恶,而是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强烈的震动。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个肥胖的女人。

四目相对。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没有羞怯,只有一片经历生死急救后的平静和淡淡的疲惫。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沾了尘土和草屑的旧军装上。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霍建国身上,充满了无声的惊疑和猜测。

我平静地移开视线,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重新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虎子的脉搏和呼吸,对赵嫂轻声说:“体温降下来一点了。等卫生员来了,给他用退烧药,多喂温水。”

霍建国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在我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

很快,营卫生所的卫生员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接手了后续的处理。虎子被小心翼翼地抬走了,赵嫂千恩万谢地跟着去了卫生所。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无数窃窃私语和复杂难言的眼神。

王秀芬也回来了,手里拿着那半瓶酒精,表情古怪地塞给旁边的人,自己则溜得飞快。

空地上,只剩下我和霍建国,隔着几步的距离。

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没有立刻离开,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解读的探究。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捆被遗忘的车前草和蒲公英根,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急救从未发生。

然后,我抱着我的草药,低着头,拖着依旧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沉默地朝着那间破败的杂物间走去。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门关上的瞬间,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放任自己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

刚才的冷静是装的。面对霍建国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怎么可能不紧张?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天起,彻底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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