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

在我后半生的日子里，有人唤我军师，有人喊我先生，有人尊我丞相，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名。我叫包小溪，是只稻草妖。

我无法起死回生，但我可以变成我爱的人，代替他，守护他的主公，三分天下，逐鹿中原。

　　（一）草船借箭

　　我被五花大绑，捆在船上，乱箭齐发中，被扎成了刺猬。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此时正优哉游哉地端坐船舱之中，面前放着几碟小菜和一壶酒，哼着小曲儿，不亦乐乎。

　　四周大雾弥漫，但架不住我眼神好。透过层层纱幔，某人唇畔奸计得逞的笑意一览无余。

　　可恶！说什么只是帮个小忙，万箭穿身是小忙吗？虽然本姑娘早已修炼成精，但并不是金刚不坏啊！

　　“诸葛！你这个骗子！”

　　我怒喝。胸前两支羽箭架不住勃发怒火，弹跳出来，就要跌入滔滔江水。刚才还老神在在的诸葛迅速出现在我身前，麻溜地一伸手，万分不舍道：“掉不得掉不得。”他精致的眉眼近在咫尺，我一晃神的工夫，他已经熟练地接住两支利箭，顺便扎回了我的身体。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努力弯腰，踢腿，抬手，想要揍他一顿。

　　没想到他见状立刻把我折叠的身体抚平：“别动！你这样会减少受箭面积。”

　　本姑娘都快疼哭了你却只关心受箭面积？！

　　我横眉怒目的表情终于起了点儿作用，他总算良心发现，放缓了语调：“包小溪，天亮时凑不齐十万支箭，我便要身首异处。你忍心看着救命恩人客死他乡吗？”

　　鼓声阵阵，他低眉垂眼可怜兮兮。没出息的我再次心软：周瑜那厮气量狭窄，想方设法要杀诸葛。若是我不帮忙，眼前人绝活不过天亮。而我还挺想跟他一起看明天的太阳。如此，我忍住了临阵逃脱的冲动，舒展身体，接受箭雨的洗礼。

　　可某些人却不知感激，变本加厉起来。箭阵稍停，诸葛便贱兮兮地冲对面的曹军吼了句让人气急败坏的话：“谢曹丞相箭！”附送“哈哈哈”一长串嘲笑。

　　对方得知中计，干脆破罐子破摔，再次射来无数羽箭。害得我又白挨了数下。

　　这回实在忍不了了！

　　我没出息地冲罪魁祸首大喊：“救命！我快要散架了！”

　　是的。我的原身是一捆稻草。某位下凡历劫的落魄神仙在我的遮掩下成功摆脱了追兵，作为报答，他点化了我。可这位神仙实在思虑不周。因为我成精时便是一捆，刮风时若是没人用绳子把我扎起来固定住，我很容易缺胳膊少腿。而此时，浑身插满羽箭的我头重脚轻，感觉自己快要四分五裂。

　　站在船头的诸葛玉树临风，衣袂飘飘，闻言扬扇掩唇，铁石心肠道：“忍着！”

　　下一秒，我便明白了他如此耍帅的原因。

　　陆地近在眼前，等在岸上的鲁肃已恭恭敬敬迎上前来，诚心诚意行礼请教：“孔明先生真神人也！您怎知今日必有大雾？”刚刚还在我面前装可怜扮无辜的诸葛，迎着鲁肃钦佩的目光，慢条斯理提步下船，羽扇轻摇，高深莫测，大言不惭道：“亮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掐指一算，便知今日气象。”

　　语音未落，我便在他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什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什么曾遇异人，得识奇门遁甲之术。其实都是他掩饰自己可以看到妖物的借口。

　　而今日有雾的消息，则是我三天前告诉他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场雾会把自己坑成筛子。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二）舌战群儒

　　诸葛亮，字孔明，号卧龙。刘备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传说有经天纬地之才，博古通今之略。

　　如此优秀的人物出现在江东，好奇心旺盛的我自然是要去凑热闹的。

　　那日天气晴好，我挤在一堆叽叽喳喳的小妖中间努力踮脚，企图围观。

　　旁边的狐狸精感慨：“风神潇洒，器宇轩昂，这男人俊啊！”

　　我把自己拆成一根根，慢慢往前挤。

　　“我想给他生猴子！”猿猴姐姐的豪言壮语中，大厅中央侃侃而谈的年轻男子脚步一顿，突然转身向窗口望来。

　　好不容易探出头的我气喘吁吁，身体各处姿态诡异地贴在窗棂上，猝不及防中与他四目相对。那男人羽扇纶巾，峨冠博带，丰神俊朗，目带桃花。我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悄悄把自己伸在外的脚丫缩了回来。

　　周围安静得可怕，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小妖甲乙丙丁统统消失不见。徒留我一人形象猥琐地偷窥。正紧张着，就见那人视若无睹地转身，继续口若悬河。应该是没瞧见我。本来在凡人眼中，我们这些妖精原是器物，除非幻化人形，否则很难不被忽视。

　　舌战结束时，我已兴致阑珊地挪下窗台，打算回后山好好休息。不料大风吹过，四肢与落叶齐飞。

　　“救命！”我大叫一声。

　　此时厅门大开，群儒鱼贯而出。刚才还吵吵嚷嚷的飞禽走兽们顷刻抛弃我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绝望地蹲在墙角，眼睁睁看着胳膊离我而去，越飘越远，就快消失在茫茫人海。想到之后的年华将在寻找四肢百骸中虚度，我不禁悲从中来，在心里大骂害我成精的倒霉神仙一百遍。

　　忽然，胳膊停在了半空。

　　我奋力缠住身边的柱子，迎着呼啸狂风努力望去。胳膊仍停留在视野里，没有消失。

　　这不科学！

　　下一秒，我便看到了一张俊秀的、放大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用手抓住我的胳膊，脚下踩着我的手指，低头冲努力抱住柱子以防飞走的我嫣然一笑：“刚才，是你说要给我生猴子？”

　　我吓得从柱子上跌下来。毕竟以前从没有人可以看到妖精，还能耳聪目明听见妖精说话。

　　“稻草精，有意思。”

　　他漂亮的桃花眼一眨一眨，一边说，一边把我身体各处归在了一起。随后特别自然地伸手去解腰带。什么意思？生猴子那句不是我说的啊！就算我想生，我一捆稻草也只能生小稻草，生不出猿猴的。不对！我虽然是个妖精，可也是个良家妖精！为什么要给人生猴子呢！

　　这么一想，我挣扎起来：“流氓！放开我！”

　　闻言，他放缓动作，满脸诧异地望着我：“风没停。不用腰带把你扎起来，你就随风而逝了。”

　　等等，原来他解腰带是这个意思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眯着眼睛，笑得不怀好意。

　　太没风度了！我收回我的羞愧！

　　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防止再次飘走，我念了个诀，飞快变成人身。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人身还是很满意的。穿着金色长裙，褐色束腰，长发如藻，一切都纯天然无公害。我满意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艳。随后，我脚踝一疼，被人硬生生压在了柱子上。

　　一得意就被雷劈。

　　他的手箍在我腰间，漂亮的眼睛近在咫尺，鼻息相闻。

　　我心跳加快，血压飙升，就要伸手甩他一巴掌的时候，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别说话。”好像中邪一样，我乖乖放下手掌，原本发热的脸庞更热了。

　　廊柱后传来鲁肃的声音：“孔明贤弟，孔明贤弟……刚才还在的，人呢？”鲁肃徘徊了片刻，喊声渐渐远去。

　　面前的人松了口气。

　　我终于重获自由。为了掩饰尴尬，我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嗓音，好奇道：“你为何不见他？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他退后两步望着我，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你懂什么是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其主罢了。”说完他站直身子，笑眯眯道，“不过我倒是不介意跟你交个朋友。朋友间讲究礼仪往来、互相帮助。我方才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他这么一说，我对朋友的概念更糊涂了。不过“知恩图报”这个词，我倒是听说过的。我们妖精也讲究这个。于是我天真地告诉他三天后有大雾，这还不算，为了配合他的计谋，我主动踏上了那条贼船……

　　知恩图报坑死妖啊！

　　（三）巧借东风

　　周瑜嫉妒诸葛计谋无双，担心日后战场相见自己必败无疑，于是先下手为强，打算趁诸葛孤身赴江东之际，弄死他。

　　这不，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周瑜命诸葛七星坛祭风，还规定得是东风。

　　我懒洋洋地躺在河边晒太阳，自从上次乱箭穿身之后，我便对诸葛十分不满，此时更是冷嘲热讽：“这就是吹牛皮的代价。谁让你说自己无所不能呢！”

　　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的诸葛就跟没听见似的，只顾愁眉苦脸：“包小溪，快帮我问问，什么时候刮东风？”

　　这我哪儿知道。我要是跟风婆婆关系好到这种地步，至于动不动就被吹得支离破碎吗？

　　可我跟诸葛在一起待久了，似乎也染上了吹牛皮的恶习：“这个嘛，当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我今天心情不好，腰酸背疼腿抽筋。自从挨了箭后，身体大不如前。”

　　识趣的诸葛快走几步，站在我身后，毫不犹豫地伸手帮我捏肩捶背：“我以后再不让你挨箭了。”见我没有反应，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感觉好些了吗？”

　　舒服得快睡着的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不错不错。挺好挺好。”

　　“那东风的事……”

　　我挥了挥手，不小心说了实话：“不知道。跟风婆婆不熟。”

　　“啊啊啊！”

　　一瞬间我大梦初醒，整个人透心凉。变成落汤鸡的我狼狈地爬上岸，一边爬，一边看见始作俑者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冷笑：“包小溪，你耍我。别的妖报恩，都是以身相许。到你这儿，连帮几个小忙，都不乐意？”

　　他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两轮，随后不屑地别过头。什么意思？嫌弃本姑娘身材不好？

　　我用力挺了挺胸，不服气道：“相比几个小忙，我选以身相许！”开玩笑！我虽然是稻草成精，没有狐狸精的大胸细腰翘屁股，可我有一颗争强好胜、力争上游的心！我稻草界在报恩上，一定不能输给狐狸界！

　　不知怎的，身前的诸葛闻言，脚步踉跄了一下，脸上浮现不明红晕，连说话都在哆嗦：“我……我忽然不想知道什么时候刮……刮东风了……”听到我要嫁给他，他吓得连小命都不顾了。

　　太可怜了，实在太可怜了。出于怜悯，我决定还是帮他渡过难关。毕竟恩将仇报是不对的，一言不合就威胁要以身相许什么的，不符合我善良温婉的人设。

　　可我低估了诸葛得寸进尺的功力。

　　得知午夜时分刮东风后，诸葛非得拽着我跟他一起登坛。理由是入夜后魑魅魍魉鬼怪出没，他害怕。

　　我龇牙咧嘴，露出凶狠的虎牙：“我也是妖怪！”

　　沐浴焚香，换上道衣的诸葛见状，默默伸手揉揉我的长发，像安抚发怒的小狗般道：“乖。别闹。”

　　我面无表情地套上道袍，跟在他身后爬上九尺高的七星坛，随后眼睁睁看着他威严庄重地遣散了坛上驻守的兵士。这我就不理解了。

　　我问他：“不是害怕吗？干吗把他们赶下去？”留在上面可以增加点儿人气。

　　诸葛摇着扇子在坛边走来走去，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道：“都是周瑜的人。留着他们嫌命长吗？”

　　对哦，若是一会儿没有东风，这些守卫分分钟化身杀手。

　　这么一想，我站起来跟着诸葛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询问：“若我的情报有误，你是不是必死无疑？”

　　额头撞到了肉墙。突然停下脚步的诸葛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我：“情报可能有误？”

　　我心虚地点点头。毕竟今晚刮东风这事是我道听途说来的。算不得准。

　　本以为诸葛会暴怒，没想到他眉眼弯弯，笑着冲我温和地说：“不是我必死无疑。是我们俩都必死无疑！”最后四个字咬牙切齿，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在坛边的帷幔动起来。

　　“起风了。”

　　起风了！

　　此魔咒一出，我立马跳起来，本能地抓住身边最近的物体，以防自己被吹走。

　　“救命！救命！救命！”

　　我闭着眼睛大声呼救，双手双脚拼命扒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压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话的人似乎呼吸不畅：“包小溪。快放手！你现在是人形！”

　　对哦。我现在不是稻草。没必要听见起风便如临大敌。

　　远处战船扬帆起航，火借风势，照亮了半边江水。

　　我睁开眼，跳跃的橙黄光线中，我看到诸葛若隐若现的俊美面容，他漂亮的眸子中闪着火光，有呼之欲出的情意。我忽然舍不得松开他。

　　可他却忽然用力推开我：“小心！”

　　利箭携风而至。跌倒在地的我眼睁睁看着箭尖擦过他的手臂，划破道服，留下鲜红的血迹。

　　是周瑜。诸葛唤不来东风，周瑜会名正言顺地杀他；诸葛祭来了东风，周瑜更加忌惮他，于是就有了迫不及待的暗杀。

　　（四）虎口脱险

　　“包小溪，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跳下去？”诸葛站在坛边，于汹涌箭雨中扬声问我。

　　原本贪生怕死的我忽然生出无边勇气，以至于忘掉了自己身为妖精，再高的地方跳下去都会安然无恙。

　　再说，诸葛这样机关算尽的人，怎么会让自己轻易死掉？

　　我们只下坠了一半，就被层层叠叠的树枝绊住，双双安然无恙地落地。

　　他之前在坛边走来走去，就是在寻找最佳跳坛地点。除此之外，他事先在岸边藏匿了小船，以便跳坛之后直接趁着东风逃过岸去。

　　这个骗子。明明早有准备，还吓我说什么必死无疑。

　　杀手们追到岸边，领头的企图混淆视听：“先生稍待。都督有请！”

　　都已经围攻了还粉饰太平，会不会太虚伪？！

　　我生气极了，准备戳穿他们不堪一击的谎言时，不料诸葛却率先立于船头，一副毫无嫌隙的模样，仰天大笑道：“告诉都督，在下先回夏口，来日再聚！”生死攸关之际，还能笑得出来，不得不说，他装逼的技能简直炉火纯青。

　　只不过下一秒，他高大的形象瞬间颠覆。刚刚驶离对方视线，他便一屁股跌坐船舱，喊道：“哎呀！疼死我了！”说完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我，“包小溪，报恩的时刻到了，快念个治愈咒，让我复原吧！”

　　他手臂受伤，衣袖上早就血迹斑斑。忍到这时才出声，定然是痛极了。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本人是走后门成精，没有正经修炼过一天，脑袋空空，什么法术都不会。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愧，我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帮我挡箭？你明知道我被射到根本不会出事。”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我，震惊于我不会法术的事实。好在他没有纠结太久，便回答了我的问题：“说过以后再不让你挨箭了，我向来说到做到。”他语调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多云，无风，不用担心，可我却被触动，刚想说点儿什么表达感激，就听他轻松转移了话题，“倒是你，为何跟我一起跳七星坛？你帮我这么多回，我们早已两清。难道你报恩上瘾，还想接着报？”

　　他不说，我倒真忘了。利箭伤不了我，我完全可以化作原身，隐藏暗处，风声过后，接着过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可当时我什么都没想，“跟他走”是唯一的念头。

　　远处厮杀声阵阵，半江战火染红了身边的江水。

　　我望着诸葛略显苍白的肤色和额头的汗珠，丝毫不后悔刚才的决定。

　　我蹭到他身边，掏出手绢为他包扎伤口：“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略显冷淡的诸葛闻言，转头望向我，猎猎东风中，乌发飞扬，更显得他眉眼精致，风姿俊朗。

　　“朋友？”他犹豫了一瞬，随后朗声大笑，豁然开朗道，“包小溪，谢谢你。顺便说一句，下手这么重，你要疼死我吗？”

　　这人怎么这样麻烦！

　　我恼火地用力按压他的伤口，他疼得跳起来：“包小溪，信不信一靠岸我就扔下你！”

　　他张牙舞爪地威胁我，不过，我才不信呢。

　　（五）林间

　　喊杀声远去，岸边树影重重。我们弃船，往林中奔去。

　　没走几步，我们便听见了马的嘶鸣声。一匹枣红马欢喜地迎来，低头蹭蹭诸葛的手背。

　　他连逃跑的马匹都备好了，简直神奇。

　　我战战兢兢躲在诸葛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我们要骑马走？”别怪我这副窝囊样，毕竟我是稻草，马儿的口粮，一不留神会被吃掉。

　　“包小溪，快变回原身，这样脚程快些。”

　　两人一骑会拖慢速度。可我内心对这个合理的要求是拒绝的。一是害怕，二嘛，不知怎的，我不太乐意在诸葛面前现出原形，虽然他早已知晓我原本的模样。

　　为了表示抗议，我委婉道：“你为什么不备两匹马？”

　　翻身上马的诸葛动作一顿，大概没想到我会大言不惭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伸出手，打算拉我上马。

　　白皙修长的手近在眼前，坚定不移的我开始动摇–同坐一骑，似乎挺有吸引力。

　　“包小溪，我没料到你会跟……”

　　“神机妙算的孔明先生也有‘没料到’的一天！”诸葛的解释被人粗鲁地打断，那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良弓轻甲，仪容秀丽，正是东吴的周瑜周都督，“先生在江东，我们倾其所有悉心款待，可为何先生要不告而别？”他说话时脸上带着笑意，可眼中的阴狠丝毫未减。

　　闻言，诸葛慢慢收回手掌，握住缰绳，眉梢微挑，薄唇轻启：“我家主公急召，时间紧迫，不能辞行，还望都督海涵。”语音未落，藏在林中的黑衣杀手悉数站出，周瑜满意地笑了：“我若说不呢？”

　　他扬手，所有人挽箭搭弓。

　　包围圈内，诸葛手无寸铁，如砧板上的鱼肉。

　　我克服心里障碍，快走几步，挡在马前，着急道：“诸葛，现在怎么办？”如此紧要关头，我仍然相信诸葛不会全无准备。果然，顺着他目光望去，银甲小将单枪匹马冲进重围，一边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一边抽空扬声道：“军师快走！子龙断后！”

　　传说中的赵子龙的确名不虚传。

　　时间紧迫，我伸手急道：“诸葛，拉我一把。”

　　可诸葛就跟没有听到似的，径自问子龙：“主公离此多远？”

　　赵子龙神色复杂地望向诸葛和我，十分为难：“有段路程。无关人等，只怕……”听意思是在嫌弃我重，会拉后腿。可没关系。我可以变成原身，很轻。虽然众目睽睽下我不能暴露妖怪的身份，可诸葛知道的，他一定不会抛下我。

　　我仰头，执着地伸手：“诸葛，我保证会听话，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闻言，他原本坚定的目光闪烁，犹豫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他望着我，做出决定，一字一句道：“包小溪，你留下吧！他们……”他环视四周的利箭，“伤不了你。”坐直身体，他徒劳地解释，“主公在等我，他的复兴大计，我必须参与！”语音未落，他扬手数鞭，骏马扬蹄，冲出重围。

　　我愣住了，突然情不自禁向他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讷讷地问：“可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间讲究礼仪往来，互相帮助，不离不弃。这是他告诉我的道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间还有词语叫作“恩将仇报”、“弃卒保车”。

　　但不管怎样，我明白了，所谓的“朋友”，远比不上主公在他心中地位万分之一。

　　抓捕对象消失在夜色中。暴跳如雷的周都督拉弓搭箭，箭尖淬火，泄愤般向我射来。烈火很快烧着我的头发，箭尖贯穿心脏。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虽然我是妖，普通利箭伤不了我，但火是稻草的天敌。

　　这次，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六）荆州

　　次年春，荆州城外。

　　草长莺飞，暖风和煦。明媚景色中，两军对峙。

　　白衣小将骑马立于阵前，身后有两个方队。他扬扬左手的小旗，左方队的官兵高喊：“我们的目标是–”他扬扬右手小旗，右边方队喊：“气死周瑜！”

　　如此喊了几次。

　　扬着“周”字旗的军营，面对挑衅一片死寂。大难不死的我挤在军队中，忍不住附和：“气死周瑜！”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身边小哥退开八丈远，不可思议地问：“你哪头的？”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没办法，这口号甚合我心，令人无法抗拒。

　　我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顺嘴。”

　　如果我不是鲁肃亲自放在军中的小兵，可以想见，此时我已经是只死妖了。好在我后台够硬。说起来这后台来得莫名其妙。半年前我在林中快被烧死时，鲁肃匆匆赶到，救下濒危的我。在江东养了许久的伤，我主动请缨加入周瑜夺荆州的大军，以便见到诸葛向他讨个说法，问问他如此对待朋友羞不羞愧，顺便让他道个歉。

　　我毛病挺多，怕风(会被吹走)，怕火(会被烧死)，怕马(会被吃掉)，但好歹算得上身轻如燕，翻墙爬树驾轻就熟。很快，我悄无声息出现在荆州城指挥室中。透过窗棂，我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

　　诸葛独自坐在桌前，端着碟子吃糕点，一边吃，一边顺着城下“气死周瑜”的口号晃两下，显然得意于自己创造的此条露骨标语。

　　我跳进窗子，走到他身后，礼貌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军师？”

　　他身体一僵，手忙脚乱地放下碟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偷吃的样子，庄重地转过头来：“何事？”

　　我早知他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但没想到半年未见，他功力明显见长。

　　不待我出言嘲讽，他脸上的庄重便消失了，似乎没睡醒的桃花眼越睁越大，不可思议道：“包小溪？”诧异过后换上惊喜，“你怎么来了！”他彻底转身面对我，完全忘掉刚才吃东西被抓现行的糗事，问道，“半年未见，你过得可好？”

　　我心头一酸。他从未反省自己的行为，却还知道问我近况。

　　“是专门来找我的吗？”他握住我的手，欢喜地问。

　　还在纠结要不要阐述半年前倒霉经历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犹豫很多余。其实，他只是礼貌性地寒暄，并不需要我认真的回答。

　　决定暂缓算账的我笑嘻嘻回答：“听说你要气死周瑜，我决定过来跟你同仇敌忾。”

　　半年前的江边，周瑜心狠手辣下令杀我。说起来我们之前无怨无仇，他杀我只因迁怒，可那九死一生的恐惧，我迄今无法忘记。如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和诸葛难得的步伐一致，目标相同。

　　闻言，他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又振作精神，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在此住下吧！”

　　我正有此意。刚想点头，我就听门口有人揭帘进来：“军师！东吴军队打道回府了！”

　　想到自己还穿着敌军军装，不想惹人误会的我二话不说自动捏诀变回原身，缩小。养伤的半年里，我法术精进不少。

　　于是进门的白衣小将便见人人敬重的军师大人手握一束稻草，嘴角带着饼屑，面无表情地站在桌前。身后的布景是一碟吃了大半的绿豆糕。

　　白衣小将心想，喊了三天，总算把周都督气得旧伤复发，不得不放弃攻城，领兵退回江东。军师如此失态，难道是开心傻了？

　　（七）锦囊

　　我在荆州顺利住下来。

　　时间已经过去十天，诸葛还没有进一步动作。我比较着急，生怕周瑜养好伤势东山再起，早早便等在书房外，打算督促诸葛快想办法。意外的是，他出来时行色匆匆，手中拿着颜色艳丽的锦囊。

　　我好奇：“这是什么？！”

　　他吓了一跳，转头刚要发怒，见到是我，深呼吸后和颜悦色地回道：“主公今日要去东吴求娶孙权之妹，我去给他送行。”

　　我看看色彩斑斓，做工粗糙的锦囊，犹豫着开口：“这是你送给他的离别礼物？”

　　如此粗制滥造，定然是诸葛的手艺。

　　他点点头，邀功似的提起来给我看：“里面有条妙计。”

　　诸葛的妙计，定然能气得周瑜七窍生烟。我伸手，打算拿出来看一眼，不料他忽然缩回了手：“不能给你看！”

　　我不高兴地冷哼：“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说完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就被诸葛叫住。他神色犹豫，终于快走几步，凑到我耳畔，说了几句。

　　半个月后。

　　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旧疾复发，卧床不起。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为难地望着诸葛手中的香囊发呆。我拿锦囊只是好奇里头的计策，并不需要他重新做一个给我。更何况此物针脚粗糙，颜色艳俗，看起来就不实用。而且，人间男女互送香囊，似乎有某种特定含义。

　　我还在纠结这礼物收还是不收，那边诸葛不容拒绝地塞给我，说：“主公成亲了……”

　　正胡思乱想的我恍然大悟。心中排首位的主公成亲，他心情不好，需要做点儿手工转移注意力。想明白后，我心安理得收了香囊，盘算着回头就压箱底去。

　　“我也打算……”向来坦荡的诸葛说话时吞吞吐吐，让我好痛苦。

　　我缺乏耐性，于是安慰性地拍拍他，敷衍道：“明白明白。但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就算主公成亲了，天下大业定然还是他心中头等大事。军师万万不用担心失宠。”说完话锋一转，“所以周都督那里……”

　　诸葛的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赌气般伸手抢回了香囊：“包小溪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的意思是主公成亲了，我也打算成亲！”

　　原来是我误会了。不过，他成亲就成亲，跑过来跟我说什么？对了，他要跟谁成亲？

　　可他似乎被气得不轻，没等我问出口，就敷衍地答道：“江东那里，快了。”

　　他说到做到。

　　周瑜再次谋取荆州失败，气愤不过，吐血身亡。

　　大仇得报，拍手称快。我仰天长笑数声，直奔诸葛书房。

　　（八）报恩

　　进去时他正手持竹简，优雅地阅书。见我来了，他连忙站起身，邀功般道：“包小溪，周瑜死了，你高不高兴？”

　　他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午后阳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间。

　　时光仿佛倒退到我初见他的那日，他闲庭信步侃侃而谈，我趴在窗上与他四目相对。

　　心跳忽然漏跳了一拍。我险些忘掉自己此行初衷。

　　“诸葛，我是来向你告辞的。周瑜死了，我没有继续留下的道理。”好在我身无长物，来去自由，这是身为妖精的好处。

　　闻言，诸葛错愕，随后快走几步，站定在我身前，低下头，笃定地微笑：“谁说没有理由？包小溪，我早就想问你，你……愿不愿意留下，跟我在一起……”天哪，我又看到了那个很丑的香囊，此时就在诸葛手上，色彩夺目，吸引我全部的注意。

　　“……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好不好？”

　　啊？什么？

　　严重怀疑自己失聪的我疑惑道：“诸葛，你发烧了？”

　　他仿若未闻，径自从香囊中掏出一块玉佩：“这是一块祖传的玉佩。之前我就想送你了，可你偏问什么周瑜。后来我想，这样也好，处理掉后患，再跟你求亲。”他非得把那块看起来很昂贵的玉佩塞我手里，见我紧紧握拳拒绝，才疑惑地抬头，“小溪，这是送你的礼物……”

　　我忍了又忍。此时忍无可忍。

　　“诸葛，你是不是以为你说喜欢我，想要娶我，我就一定会答应，然后欢天喜地地嫁给你？！”

　　他一愣：“小溪，分别半年，你重新回到我身边，不是因为思念吗？”

　　我被他气笑了：“我回来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想借你之手，杀掉他。”

　　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道：“我知道。所以我为了你加快了计划。”

　　我冷笑：“诸葛，现在你心里是不是想着，枉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领情？”我走上前半步，几乎到了他怀里，“那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什么想杀周瑜？”

　　他呼吸急促，似乎明白了什么。对啊，他神机妙算，之所以到现在才明白，还不是因为大业在前，无暇多想。

　　我冷冷道：“你知道吗？半年前我差点儿死掉！你最擅长的火攻，周瑜也学到不少。他该死，那抛下我的你呢？”

　　他脸色煞白：“我不知道，若我知道你会身临险境，定然不会丢下你！”

　　她是妖啊。他以为她不会有事，跟着他，反倒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可他没想到，周瑜会看破她的身份，用火来对付她。

　　我摇摇头，仰头笑道：“你不会的。在你心里，主公最重。”他抛下我时，我便明白了这个道理。怎么能不恨呢？我恨他。可为了除掉周瑜，我只能暂时按捺。现在，周瑜死了，诸葛便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

　　他还在解释：“如果我早发现自己喜欢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胸口。此时，那里扎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退后两步，冷声道：“我信任你，而你却扔下我，一走了之！”

　　血液喷涌而出。诸葛踉跄着倒退，直到靠上桌角，才站稳。

　　“小溪……”他声音痛苦，目光却温柔，“对不起。认识你之后，我便一直利用你……”

　　我慢慢地收回匕首，努力控制情绪，让自己平静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害我差点儿死掉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即将死去。

　　“可你为何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回来后，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对你好。你为何要……”鲜血染红了衣襟，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微笑：“鲁肃救了我，这是他救我的代价，我无法拒绝。知恩图报，你教我的。”

　　周瑜死后，鲁肃顺利成为东吴新的都督。为了这一天，他谋划许久。半年前救我，便是为了此刻。我来到诸葛身边，是为了协助鲁肃弄死周瑜，再为他除掉诸葛这个未来的心腹大患。两条人命换一条妖命，很划算。

　　说完，我转身离去，不敢再看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诸葛。

　　多么奇怪，报完恩，我本该释然。可我此时却如此难过。

　　（九）后记：五丈原

　　我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

　　在我后半生的日子里，有人唤我军师，有人喊我先生，有人尊我丞相，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名。我叫包小溪，是只稻草妖。我无法起死回生，但我可以变成我爱的人，代替他，守护他的主公，三分天下，逐鹿中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