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黄泉昏暗。
我推开了茅屋的窗,许是因着年久,它吱呀一声才肯伸出外边。
黄沙依旧,扑卷着钻入我的茅屋。
阎王问我神魂不附是何滋味的时候,我却是想不起的。心中倒蓦的念起阿如挂在唇角的一抹娇笑。我突然回头,似有些呆痴,看坐在一旁戏弄笑着的阎王,问他:“你说,阿如她说起来,是算我的妹妹还是?”
阎王满脸的笑意僵住,嘴角抽蓄了半天,瞪我:“妹妹?且不说她想要的是你的命。单说说,你这门子亲认得还真是有趣。妹妹,同父同母?”
我回敬了他一个白眼,捡了鬼骨扔进炉子。看蓝色的火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有火蚂蚁在爬行。
阎王舒了眉毛,狠拍了我的肩,“难不成是同父异母?同母异父?”
“你!……”
我心中郁闷,总还是怪我,有那么一瞬间把眼前这个魔鬼当了人。索性,扔了全部的鬼骨,任由火舌窜出,扰一片清净。
阎王甩了衣袖,带起的风狠狠扇灭炉中烈火,“本君劝你,还是不要胡乱认亲的好。”
“她不过就是你的几根骨头罢了。”
“又有谁不是几根骨头而已?”
阎王黑脸,冷风乍起,我自觉地闪了身形。稍稍远离他了些,抬头慢慢望他阴沉的脸,忽然满了邪魅的笑意,“至少,我比你多一根骨头。”
自古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子遇上小人,却也是远远不能及的……
我不知道,阎王是怎样看阿如,天界是怎样看阿如,月老又是怎样看阿如。我只知道,她那滴心头血里,是她自己的情丝,万千胶着着的是他,烈火般焚烧的身影。
阿如的心,与黄泉孟婆毫无干系,与阿香亦毫无干系。
黄沙渐起,吹乱一心思绪,徒留风声阵阵,等不来夜雨一场。
驱忘台上,昨日阎王吹灭的火,今日又燃成烈火。我偷偷将一壶女儿红温在炉火旁,一壶暖酒,几阵急风,倒也还算心意贴合。
有时候,我也会庸人自扰,翻了阳卷,看一看故人何方。
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近。
我掬了笑意,望他,并不言语。
他走得近了,有些凄凉模样,看着我,好一会儿仍是想不起,“可曾是在哪儿见过婆婆?”
我只是笑,点点头。
他有些哭笑,“莫非是前生也曾来过此处,受得婆婆一碗汤?”
我还是淡淡笑着,也不急着递汤与他。
凡人寿元短暂,他已匆匆来往九世,早已不记得当初在这忘川河畔渡船数载的光景了。
“也许是吧。黄泉轮回的鬼太多,我也不记得了。”
我将一碗汤递与他,“前尘往事,算是尽了。再与你一碗汤,来世必甜不苦。”
他浮起一丝苦笑,接过汤,“婆婆可知为何婴孩出生时第一件事是哭吗?”
“为何?”
“因为人生来便是去受苦的。”
我恍眼看见他眼角飞落的一滴残泪,裹着沙,落了地。
当初,他与李双双都不曾惧九世轮回,不得善终之苦。如今,看王生的模样,却是再不见当年那般,爱恨难眠的模样了。他的眼里,透出无限的悲凉和绝离,不念,不殇。
他端碗,没有犹疑,缓缓吹散氤氲,一口一口入了肺腑。
奈何桥上,他浑浑噩噩晃闪而过的身影,孤独落寞至极。
我将目光收回,心中徒添一抹伤悲。
面前突然到了一女子,娇妍曼丽,倾尘之姿。她哀哀笑意,满脸泪痕,“是他……”
满树花落,不堪风残。
王生与李双双孽缘九世,不得善果。同死,倒着实让我意外至极。
我掩了疑惑,端了汤与她,“姑娘与他是故人?”
她点头,又淡嘲一笑,接过了汤,“我与他是夫妻。”
“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姑娘与他也算情义金坚了。”
李双双笑了,带着晶莹的泪,笑出花,朵朵冷冽,虚无缥缈。她说:“前世,我为了他舍了王权富贵,舍了血脉至亲。图得就是婆婆所谓的情义。”
“可这世上,竟都只是痴人说梦。我为他舍弃一切,却也不过换了个家徒四壁,恶衣恶食的结果。”
“婆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有出将入相的才德之人,却一生困顿至死,不得扬名,不得温饱。”
李双双满眼怨艾,沸腾烧灼着她的魂魄。我摇摇头,回她:“人生际遇,难以说清罢了。”
“但得你所看重一二,长存立命。相互扶持,一世夫妻,也是圆满。”
李双双冷笑,微颤的手不住的抖,“圆满?我与他,不够是一场孽缘罢了。”
“初嫁与他,我总以为,不出时日。我的夫君定会高榜提名,扬眉吐气之日只在旦夕。”
“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将姣好年华熬成了落雪微霜,满身贵气,落魄成了仆妇之姿。他,仍旧还是当年那般穷酸模样。除夕夜,家族姊妹来茅屋探亲。眼中满是鄙夷,嘴上却笑着唤我我好福气,嫁得如意郎。不比她们,只做了金丝雀。养在富丽堂皇的高阁之上。”
“山间寂渺风狂,夜间虫咬蚊嘲,刮风下雨,皆是我自个的好福气。”
“我……怎能不恨。”
李双双泪眼朦胧,倒影叠出当年那个含恨求死不求活的模样,原也相差无几。当初,是为爱而不能。如今,是为爱而所伤。我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到底是你迷了心,认不得最初的念想。”
她惊讶抬头望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不过片刻却也消失不见。她还是那副哀怨的模样,端详手中的碗说:“婆婆,我愿认,放不下那些肥马轻裘的生活。”
“那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九世已过,凡尘情事多消磨。我难不成还能要求她遵守几百年前,最初的愿望。痴人,痴人……
我自嘲一笑,淡淡说道:“喝汤去吧。无论前尘往事如何,来生总是可期可望。”
李双双捧了碗,泪落成殇,汤汁溅散,她忽抬头,“婆婆,我只求来生,再不与他有所瓜葛。”
“你竟只为一世,执念至此。断了那……”我语凝,终只是叹一口气。
她说:“婆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她并不需要我回答,自顾自的冷笑道:“他是被我逼死的啊……”
汤尽,无言。
奈何桥上有多一抹浑噩的身影,我做这孟婆,也不过只是见了一桩又一桩这样的事,这些个人罢了。
“情缘福分从来都是随天由人,可怜王生,受了九世,却依然不得圆满。”
月老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驱忘台上,凝望着奈何桥上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叹息。
我收了碗,淡淡回他:“你又怎知,这不会是最圆满的结果?”
他失神一瞬,眉眼温润,似三月春风拂过枯树,令这黄沙遍地也花影浮动起来似的。他从袖中拈出一支金桂,香气渐浓,他说:“人间八月,桂花又开好了。这原是你喜欢的。”
“从前只闻,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倒不想,这桂花也能有此深意。”
阎王一身玄衣,语态嘲弄,也不知是何时来了驱忘台。
我拧了眉,不曾接过月老伸出的桂花,也不曾回头望,冷言冷语的阎王。只是封了炉火,提了长明灯,不紧不慢的说:“黄泉风大,月老上神,阎君都还是早些回吧。”
“莫不是我这驱忘台风水极好,都让你们不愿离去?”
说完,我便自顾提了长明灯往我那茅屋走去。再不理,身后的风声沸煮,沙粒腾起。
琵琶:悄悄更新,得意的笑。(露出门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