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以前村上爱抽烟的老人们,都会偷偷地在自家土房旁,种上几株烟草。
等烟草成熟的时候,用镰刀割下,晒干,切丝,然后用旧报纸一裹,就成了老人手上的烟卷。
从我记事起,老爹和奶奶都特别爱抽烟,尤其好用旧报纸裹的烟卷。没有旧报纸的时候,奶奶就会问我要课堂作业本。
所以在家上学的时候,我都会从同学那边收集课堂作业本,留着放学带回家,给我家的两只大烟鬼裹烟卷。
每次,我奶奶抽着老爹裹的烟卷,都会感叹一声,真难抽啊。
我老爹说,难抽就给你买一品梅。
我奶奶说,不用,我都抽完了。
后来我老爹去世,没人替她裹好烟,点好火,我奶奶就改抽一品梅。
每次奶奶烟盒里没烟的时候,都会从四方巾中拿出五块钱,让我去村头的小店里买一品梅,剩下的零钱,就都给我买冰棍,买汽水。
小的时候,我就问过奶奶,老爹裹得烟卷好还是一品梅好?
我奶奶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一品梅好,你老爹裹的烟卷很难抽。
虽然嘴上这么说,我奶奶偶尔也会自己裹烟卷,一张旧报纸可以裹二十来根,够一盒的一品梅。
以前我们只知道,烟是越贵越好,只要会抽就很牛逼。
后来我们才知道,有些人抽烟,并不是抽烟草的味道,而是抽埋在烟草里的回忆。
就像是多年后的一品梅,它不是用来抽的,而是用来怀念的。
02
以前没有公交车的时候,要么步行,要么坐船。后来村里的老人都养成习惯,无论多远,都会走着去。
高中的时候,奶奶让我陪她回一趟娘家,也是走着去的。村的南头有一条河,渡口的船家已经换了一个人。
以前渡船的人,不要钱,每年都会来村里收一簸箕的麦子,或者稻子,就当是渡船钱了。
我记得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时候,渡船的那家人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说是家家户户都有车了,不走了。
我将奶奶扶坐在船上,自己倚着船边看向河面,我看见有一条草蛇在水中游来游去,还有几只野鸭在河水上嬉闹。我正要用石子打水漂时,船已经到了对岸。
一路上,奶奶都在唠叨,以前这摆渡的人家是住在哪儿的,路边麦田是哪户人家的。
途中碰见村上的小伙子,我奶奶很是激动地对他说:“小伙子,你是王某某的孩子吧,都长这么大了?”
村上那个小伙子,很茫然地看着我奶奶,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是啊,您老是谁?”
我奶奶很是豪气地说:“小兔崽子,我是你姑奶奶。”
我见状,拉着我奶奶就走。如果再不走,保不准这哥们以为我奶奶是个疯婆子。
在村上走了一遭,奶奶说,离家那么多年,这兔崽子已经不记得我了。
是的,奶奶记得村里人的名字,村里人家的位置,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家的方向。最后还是问村里的人,才摸到自家的家门。
原来,所有出嫁的女子,在被岁月褪去容颜,拔掉牙齿,洗白头发后,都会忘记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明明插过秧苗的田地,常爬的树,走过的河,跳绳子的院子都深深地葬在记忆里。
可在眼前的这片黄之上,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坟冢。
我活成了故乡的过客,故乡成了我的烈士,这大概就是所有姑娘出嫁多年后的宿命。
03
到我舅爷家的时候,生病的舅爷连忙从床上爬起。从我手中接过我奶奶的手,紧紧握住,半天没有说话。
我奶奶说,兄弟啊,我多年没有回家,差点没找到家在哪里,这都怪你没来渡船口接我。
奶奶口中的兄弟,将我奶奶拉入堂屋中坐下后,便自己躺在了床上。他笑着说,我要是知道你来,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渡船口去接你。
我看着一唱一和,把我搞得好像电灯泡的俩人,突然发现,老人纵然再老,心底也是住着一个小孩的。她会撒娇,她会无助,她会开玩笑。
我差点就忘记,躺在床上的那个老头,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当年奶奶出嫁的时候,他或许也曾扯着拳头,把我老爹拉到墙角,牛逼哄哄地说,你他妈以后要是欺负我姐,老子就拆了你家的房子,宰了你家的老牛,打得你满地找牙。
这一晃眼,已经过去好多好多年。
回去的时候,舅爷倚着门框跟我奶奶说,阿姊,好好照顾自己。
是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这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那年,我奶奶82岁,我舅爷79岁,当时舅爷已经卧病在床好几个月。
二十来岁就嫁给你的姑娘,她把她的幸福,她的生命,她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你。
你或许都不知道,她从小长大的故乡,已经被岁月掩埋。她那些一起长大的兄弟,也走散在白发间。
至此,你就是她的归家,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啊。
04
最悲壮的背井离乡,是女子出嫁后活成老太婆的模样,是我拄着拐杖看日落,你不在身旁,是落花成土,葬我的已不是原来我出生的地方。
几年后,和奶奶一起长大的最后一位亲人去世。从此,河的对岸,再也没有奶奶的家。
而我奶奶拄着拐杖,在抽烟中,慢慢老去。这么多年,她依旧喜欢抽一品梅。买不到一品梅的时候,就用我高中时候的作业本,裹烟卷。
或许我们都一样,从青丝到白发,从生的地方到最后要生活的地方。我们团聚,离去。再和别人团聚,离去。
最后独自一人,拄着拐杖,站在村头,抽着一品梅。
后来有一年,落花土下的桃核想起当年的模样,开始拼命成长。你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村头,突然很想回家。
于是那天清晨,你从黑色的瓦上,和缀满青苔的地上,捡回了丢失多年的二十几颗牙。
中午,你梳黑满头白发,戒掉了一直爱抽的一品梅。
晚上,你从那辆老是掉车链的老爷车上下来,脱下红衣裳,将来时带的嫁妆,全部都装进手提箱。
那个从来没有开口说过爱你的小伙子来渡船口送你,朝着你摆手说,丫头你要快快长,我好娶你做新娘。
从此,你踏上故土,将羊角辫扎起,裙子穿上,又活回了那个不小心磕掉大门牙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