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寒那个时候想,他要恨他母亲一辈子。
那天晚上他吃完自己做的蛋炒饭,刚躺上沙发去刷招聘网站,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这声音跟一阵神奇的电流一样,从离身边不远的手机里一跃而起,通过空气,再穿过他的胸腔,直直射入的他的心,再传入他的脑,有进无出。他用手臂撑起身子,侧着脑袋看着屏幕,不出所料,果然是他母亲。不耐烦,害怕,逃避,怨怒这些情绪一涌而起。他滑动屏幕,接了电话。
“你是不是还没找到工作?怎么这么不懂事呀?你都多大了你知道吗?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做事情上点心不行吗?啊?整天就知道糊弄人,该做的事情一件都做不好!让你考研你也考不上,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你这样下去怎么生活?以后连媳妇都娶不上,一辈子就这样吧!嘟-嘟-嘟-嘟——”
其实到现在,程寒早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上面那些话只是他猜想出来的,但内容和主题肯定相差无几。他记得那天电话那头的她很愤怒,语气里冲满了责备。他手里握着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也不想说些什么,也没有机会说些什么,只是“嗯”“啊”的应着。她说完马上就把电话挂掉了。
“这谁啊?咋还急头白脸的呢?这么大声音。”室友崔哥正在客厅桌前打游戏,抬起头轻轻的问程寒。
“我妈呗。找不到工作,着急了。”程寒回答。
“找不到工作也不是你愿意的呀。这么着急也没用嘛。”崔哥看着他,更像是自言自语。
程寒没有答话,继续刷着他的iPad。招聘网站上的工作真多啊,网页四周全是弹窗小广告,一闪一闪的,催促着人们赶紧点开它。他一页一页的翻着,翻一页眼睛就眨一下,翻一页眼睛就眨一下。翻到第五页的时候,他就看不清屏幕了。看不看得清无所谓,就算看得清,也看不进去。于是他觉得,有必要进卧室去一下。
卧室里很黑,他也没有开灯,钻进地板上发潮的被窝,蜷成一团,嘴里紧咬着被角,抽搐了几下,不想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几分钟,又好像过了无数个几分钟,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敲打着他的大脑。飞快的敲打速度升高了他的体温,随即他抹了几下发烫的脸,起身去了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一边洗一边问崔哥:“今天火箭打小牛什么战绩呀?”
“擦!本来领先,结果让人给绝杀了。”
然后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二姨。他心里叹了口气,擦了擦手,出来接了电话。
“小寒啊,别难过。你妈她就这样,性子急,又快到更年期了,别往心里去。找工作的事情也别急,慢慢来。总会找到的。一会我和你三姨给你打点钱过去。注意身体。”
父亲母亲和二姨基本每天都在打电话来询问他的情况。母亲之前也很和颜悦色,每次都让他照顾好自己。程寒不懂,既然着急,为什么到今天才表现出来?后来程寒想明白了一个事情,那就是那些对你说慢慢来不用急的人,其实他们心里比你更着急。他们对你的安慰,其实是在安慰自己。而对于你的感受,他们好像并没有那么关心,或者说,并不像表现的那么关心。
那段时间程寒的钱只用来买鸡蛋,也只够买鸡蛋。他觉得这个东西既营养又好吃,还百搭。于是他每天变着法子的做各种鸡蛋。炒鸡蛋,蒸鸡蛋,蛋炒饭,煮鸡蛋。每天崔哥和小志去上班了,他吃完他的鸡蛋,就在网上刷招聘。偶尔也去招聘会,但公交钱来回两块钱,可以买好几个鸡蛋了。他舍不得。
程寒基本不和爸妈要钱的,都是给多少拿多少。倒不是家里穷的吃不起饭,而是他认为,这样的钱是借来的,以后迟早要还。倒不如现在少借一点。和家里的电话也很少,基本没有主动联系过父母。每次打电话,也都是基本的附和,跟他们说一声过得挺好的,聊聊天气,爷爷的身体,就没有下文了。从这天以后,联系更少了。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恨大抵分两种。一种是由爱生恨,所谓爱之深恨之切。这种恨往往在付出的爱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时出现,并且转变非常迅速。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排解得当,这种情绪上的感情很快就会消弭。程寒对于她母亲的这种恨,应该属于第二种。这种恨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像是参与雪崩的任何一片雪花,不管是第一片还是最后一片,都有罪。可能太阳照耀下雪亮夺目,安详静谧,但只有大地知道,这些白色的罪恶究竟有多重。
而就在这一天,程寒心里的雪,崩了。
二
程寒对于他母亲的这种积压式的怨恨由来已久,原因也各式各样。比如有一次,应该是程寒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天是一个晴天,程寒在院子里蹲着查看家里的一辆自行车。这辆自行车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散发这与那个时代不一样的气息。比如它没有横梁。一条腿蹬在脚蹬子上,另一条腿可以直接从前面绕到车子的另一边,轻巧省力,很快就能上路,很适合他这种小孩子骑。比如它的支架是在一侧斜着支撑着车身,像电视里穿旗袍的女人的腿和脚,细长优美有力。完全不像旁边那辆凤凰。而那个时候的自行车,最有名的就是凤凰牌。是那种很高大的,前面横着一根横梁的,通身黑色,像一匹瘦弱有力的老马。每次去二十里地以外的姥爷家,他母亲都要骑着这辆名叫凤凰的马,程寒就侧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双手握住车把,注视前方。再大一点的时候,前面横梁坐不下了,就坐后座上。家里的这辆凤凰,是父亲买的,是那个时代的结婚三大件之一。程寒第一次学骑自行车的时候,也是用的这辆车。当时他花了一个星期的下午才学会。每天的太阳热的发白,没有风,整个世界都在昏昏欲睡。那辆凤凰太高大了,车座子和他一样高,而前面的横梁是他最大的障碍。他每次都要把腿从后面甩到另一边才能骑行。这个操作对于年纪和身高和体重都不够的他来说,太过困难,很容易摔倒。在他拥有了这辆没有横梁的小巧自行车后,他想若当初学的是这辆车,可能只需要三天就会了,甚至可能只需要一天。两辆自行车,就像两代人一样,代表着过去和未来。老的古板,笨重,却能承载更多的东西。新的灵活,轻便,还没有经历过风雨。
这辆新的自行车是程寒苦苦求了他母亲很久很久,从另一个镇上的集市上买来的。二手。当时的熊孩子们没有太多的玩具,每天都在田地里野跑。后来开始流行骑车。年轻的身体每天都在发育,各种荷尔蒙都在体内膨胀。他们在乡间的土路上飞驰而过,在村子里的坑坑洼洼的油漆路上追逐比赛。最让他们心驰神往的是村东头的一个大坡地,坡度陡峭,平平整整,延展极长。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冲下坡去。内地平原的夏天没有风。这种冲刺的速度给年轻的他们带来身体和灵魂的双重享受。正是这种快感的驱使,才让程寒求他母亲给他买了这辆自行车。他本来想要一辆全新的,但无奈母亲并没有那么多钱,正好作罢。也正因如此,才会让少年有后续种种的苦闷。
因为这车,总掉链子。
可能是因为骑得时间长了,车链子已经松弛。车链子在脚蹬子的齿轮盘和后车轮的齿轮盘之间,耷拉出两条岁月的弧度,并不是正常的绷直状态。每当程寒对着身下的坐骑发力提速的时候,它就咔的一声,车链子从咬合的齿轮盘上松开嘴,车子就此抛锚。前面是扬长而去一骑绝尘的小伙伴,程寒只能目送他们远去。他就像一个没有战马的骑兵,只能注视伙伴们冲锋陷阵,恣意昂扬。在他把车链子复位之后,满手油污,而伙伴们早已不见踪影。他只好一个人失落的骑车回家。
这天,程寒正蹲在属于他的坐骑旁边,琢磨着该怎样为它除去病根。母亲正在屋前手洗衣服。突然他听到背后母亲说:你要是下次能考第一,再给你买一辆新的。
程寒回头问:真的?
母亲说:当然真的。
程寒的小时候的成绩不算差,班级前五名,偶尔也考第一。所以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认为马上就可以拥有新车了,再也不用满手油污扣车链子了。最重要的,有了全新的坐骑,他肯定会在冲出伙伴们的队伍,从一名骑兵,升为将军。少年的期待是很纯粹的。这种期待是对快乐单纯的憧憬。它不像成年人的行为,做事情都带有一种功利的目的性。成年人好像什么都想要,但从没想过要快乐。他的母亲也是一个成年人,她对程寒做出承诺的这个行为,似乎也有某种目的性,而且和快乐绝无关系。年少的他觉得这种恩赐似的礼物有些意外,但那时候他的脑袋并不知道事情分为过程和结果两项。更不明白当事人双方的侧重点完全也不一样。他要的是结果。而他母亲,只是想要他的过程。
当程寒拿着满分的试卷展开在母亲面前时,他以为母亲会主动带他去买新自行车。但母亲只是笑着说他考的不错,似乎就没有了下文。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随即他又觉得,可能是母亲忘记了。于是他问:我的新自行车呢?
“什么新自行车。不是有一辆了嘛。”母亲说。
“你说过我考第一就给我买一辆新的呀!”
“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啊,小寒。你好好学习,每次考第一,将来挣了钱,想买几辆买几辆。”
“那你为什么要说给我买?没钱就不要说买新的呀!”程寒眼里噙着泪。
“想让你好好学习呀。”
“真的不能买吗?”
“当然不买。就是想让你好好学习!”
母亲语气坚决,说完就去干活了。程寒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身后是他的那辆自行车。他失望,愤怒,怨恨,疑问,无奈。他终于知道他的预感是对的,这恩赐原来仅仅是一个谎言,是母亲的一种谋略。他不知道这谋略的意图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原来教小孩子不能撒谎的大人也会撒谎,而且他并不知道怎样反驳他们。
小孩子都是善忘的,他们每天都有新的快乐去替代昨日的低落。人的一生都要经历很多东西,然后忘记很多东西。但忘记不代表没有发生过。我们不会去刻意回想痛苦,但痛苦却已然留在了某个角落里,蒙上灰尘。这些只有轮廓的记忆,一块一块拼凑了我们的人生,塑造了我们自己。所以,这些东西我们并没有忘记,它们长在了我们的身体里,堆积着,生长着,跟随我们一辈子。在面临下次选择的时候,这些拼图隐隐约约的发出阵阵痛楚,于是我们本能的选择回避。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从这以后,程寒再也没有和母亲要过东西。
三
如果只因自行车事件,程寒就不再信任母亲,只因找工作事件,程寒就憎恨母亲,似乎也说不通。毕竟那是他的母亲,生他养他,省吃俭用让他上学穿新衣服。这些程寒都记在心里。他都懂。其实问题就出在这里,正因为两个人之间存在着母子关系,这种伦理上,道德上,家庭上,社会上,人生上,各种层面上的极其复杂又极其简单的关系,才让事情变得欲说还休。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就像一滴水的蒸发,甚至连痕迹都留不下。尤其是经过时间的覆盖,这滴水是否存在过都变得模糊不清。连程寒自己,都不记得到底发生了多少事。但他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和母亲之间,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拉扯。不对,是两种力量。一种力量叛逆,暴躁,随时准备发动攻击。另一种力量强大,沉默,丝毫不惧任何波动。这两股力量不会因为时间,距离,季节,地点的变化而变化,它们几时形成,为何形成,几时壮大,几时又能消散,都不得而知。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程寒被送到了十里地外的镇上一所私立小学上六年级,开始了他的住宿生涯。这所小学叫育才小学。在程寒小学毕业后,它吃成立了初中部,就在原小学的旁边。私立学校顾名思义就是体制外的学校,所以义务教育国家补贴的学费,就要重新补交了。对于这个决定,母亲是征求过程寒的意见的。那天一家人都在,母亲问他,
“小儿,愿不愿意去育才上学?”
程寒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也想不出留在家里的理由。
这也是程寒后来才发觉到的:他对那个家,没有概念。
母亲也没等他说话,随即接上了自己的问题。
“去育才的话,学费生活费都要准备。贵是贵一点,但人家教的好,学习好才能考好学校。”
父亲在墙边坐在小板凳上,抽着烟,把头一撇。
“他要是那块料,在哪都一样。”
母亲白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呀。人家大伟家和建业家的,五年级就送去了。”
父亲不再说话了。这件事情已经被决定了。
程寒的成绩是很不错的,村里的小学不太舍得放走,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升学率上的一个分子被抢走了。但母亲很快办好了程序,育才小学那边有很满意,这样的学生学校都喜欢要。于是暑假过完后的一个早晨,程寒坐在三轮后斗上,周围围着床单包起来的被褥,一路颠簸到了育才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