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父亲老了。
已经忘记那个瞬间在何时发生,或许是我选择性地刻意遗忘了。因为那一个瞬间,我无意中抬起头,看到父亲的脸,那张在我有生的三十几年时间里,一直刚毅的、坚定的、饱满的脸,它现在失去了光芒,变得干瘦,满是皱纹。我记得那个瞬间,我慌张地移开了眼睛,心间像有一阵沉沉的车轮碾压过去,生生的疼,我想,我是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父亲。
想写父亲很久了,开过几次头,又都合上了电脑。十几岁的时候,我随口说过,父亲是我心里的一座大山,只要能翻过这座山,我就可以毫无畏惧地面对这个世界。现在,三十好几的年纪,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记者,作为一个写过很多名人专访的记者,父亲依然是我无法完成的一篇专访。或许,十几岁时那句话应该改成,等我可以毫无畏惧地面对了这个世界,我才可以翻越父亲这一座山。
年少时候,把父亲比做山不是没有道理的。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他始终以管教者的身份存在。小时候不懂,提起他的时候只有一个字,“凶”。
至今清晰地记得,父亲进城开会,偶尔愿意带上我这个乡下小姑娘,走在城里车来车往的马路上,我心里发慌,条件反射就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他松开,让我保持一米距离跟着走,说,你要学着自己走路,不能总是抓着我走。这些话以后想起来,是可以成为电视剧台词的级别,也深具哲理,但当时作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只是觉得这个父亲跟别人家的父亲不同。
父亲工作一直很忙,没时间看我的功课,有一个星期日,他很晚回到家,看到我刚完成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语文作业,顺手就撕了,原因只是字写得太难看。我不敢向老师交白卷,半夜,含着眼泪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遍。从那时候起,父亲丢给我一叠A4大小的稿纸,每天写三页,内容不论,只为练字。整整三年,直到我变成班级黑板报板书的不二人选,直到我写成全镇硬笔书法比赛二等奖。这时候我五年级,已经长大到会使用冷酷这个词了,我开始暗自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这一座又高又冷的山,后来慢慢变成一座我想去翻越的山,是因为一次生病。十几岁时的一次药物中毒,当时我毒性发作浑身抽搐,虽然身边围满了家人,但是很奇怪,我脱口而出说的是,爸爸,救我。他跑来床边,第一次,主动抓起了我的手。他跟我说,没事的,爸爸在,没事的。那一次,就那一次,我慌乱中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踏实下来。
这件事之后,不是没有暗自心生疑惑过的,平时父亲跟我并不是交流最多的那一个,可是在关键时候,我呼喊的是他。那次之后没多久,我开始了这辈子延绵至今的离家生涯,一个人去县城住校读书了。因为从小挑食厉害,身体也不好,母亲一直很担心我的饮食,所以时常“派”亲戚顺路送一些饭菜来学校。有一次,父亲被委派了。他根本懒得等我下课见我一下,直接把饭菜包裹交给宿舍管理员就走了。我打开包裹,除了母亲准备的饭菜之外,还有两包“长鼻王”饼干,是父亲另外自己准备的。那一天夜晚,我在熄了灯的宿舍床上,一边咬饼干,一边无声的流泪,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另一个说不出原因的事实是,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已经吃过全世界无数国家的美味零食,但是每次经过大卖场,看到架子上放着长鼻王,依然会习惯性地拿下两包,并且,永远只拿黄色那一种口味,因为那是父亲买给我的颜色。
再后来,我考上了父亲喜欢但不敢奢望的新闻系,知道消息的那个晚上,已经睡下去的他又起来喝了三杯酒,那一晚,他笑得好开心,是我有生以来记忆里他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大学四年平淡过去,很快我就让他失望了。在“铁饭碗”的报社待了六年之后,我自作主张辞了职,离开了“体制内”,走进了商业化运作的杂志媒体。对于做了一辈子公务员的父亲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们的关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堕入冰点。
一个传统的父亲,一个叛逆的女儿,要如何相处是好?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也是任何一个所谓的亲子关系专家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在我看来,唯一的解药是,时间。
父亲开始变老,并逐渐到了退休的年纪,脾气要么是少了,要么,是发不动了。而我,也终于开始成熟,开始回忆。
回忆起考上大学那一晚父亲的快乐,回忆起父亲由那两包长鼻王饼干泄露出来的儿女情长,回忆起生死攸关的时候父亲掌心的温度。至于小时候他的“凶”,我也终于释然。在这个基本用不着手写字的年代,我的随手涂鸦有时会被身边人夸赞,我知道,这是小时候不能理解的父亲的“凶”所结出来的美好的果实。现在我一个人在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生活得游刃有余,也常常一个人拖着行李飞来飞去,工作或者旅行,会有人问我如何变得这么独立,我心里知道有一个原因是,父亲从小就教我,路要自己走。
林林总总的回忆啊,怎奈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为开头,亦为纪念,献给2018年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