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今天在这里,我想说说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来自十年前。

我记得少年当时笑容有些羞涩,脸色白的像张纸,他低沉的声音像在喃喃自语:“我叫在希”

遇见他的那一年,是我生命中最灰暗的一段岁月。

高三的生活现在回忆起来,整个人都在高速旋转。

每天在一模一样的轨道上,高度旋转。

毕竟过了三十年,我不记得是怎么样的课本,怎么样的作业,或者是怎么样的老师。

唯一记得只要我一抬起头想稍微叹口气,我父亲就会问:“怎么了?要喝水吗?让你妈给你倒去?”

然后我母亲从角落里扫来一束冷冷的目光,哼声道:“就知道偷懒,要是考不上大学,你就知道怎么死了!”

大约颈椎病就是从那时落下的病根,不管我多么疲惫,脖子多么酸痛,我也不敢抬起头。

后来,我果然没考上大学,严格来说,应该是没考上父母为了选择的大学。

得知成绩的那一天,我的世界正式翻了天。

父亲坐在一旁,抬着下巴冷眼旁观,母亲拿着一把杂志,一下又一下的往我脸上拍。

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大约是:“你怎么不去死,全世界就你不中用,养狗都比养你有用”之类的话语。

那样的话语,砸在我心里,比脸上被扇着巴掌还痛。

然后我当着他们的面,用一把水果刀,从腕部划过,鲜血飞溅。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的那短短的几分钟,让我来不及恐惧,来不及怨恨,只留的半点庆幸。

因为在他们脸上,看见了惊恐的模样。

醒来时,他们扑上来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对我好,让我要理解,不能再想不开。

我只是转过脸对医生说:“麻烦你,在我出院以前,不想再看见他们”

病房里蔓延开一阵沉默。

我看见母亲的脸庞抽搐着,她欲言又止,她那张一向跋扈张扬的脸上,此刻有着一些畏惧。

她在害怕些什么。

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医院,度过了一个礼拜,一直到我终于勉强能下床。

这一个礼拜,我每天都在想,今天还有什么事?没什么事的话,我好像可以死了。

因为我实在想不到,还要活着做什么。

继续读书?继续遭受他们的折磨?继续这毫无意义的生活。

终于能勉强下床,我一个人慢慢走到草地上,阳光铺洒在草地上,从我身上过,一直到墙角。

墙角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靠墙坐着,看上去单薄而孤独。

我起身缓缓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一个护士拦住了我,告诉我那个孩子有病,是传染病,让我不要靠近。

我冷冷看了护士,冷笑一声,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似乎吓了一跳,想要跑开,我拉住他的手,他紧张的说:“你不要碰我,我,我”

“我知道,你有病,还是传染病,对吧,没关系,我不怕。”

他是个少年,看上去年纪跟我差不多,浑身白的透明,头发剃光,一个圆圆的脑袋可爱极了。

他很特别,有一双澄净的眼眸,对一切都带着敬畏的模样。

我坐在他身边,令他有些坐立不安。这让我感觉到乐趣,我想今天有点意思,明天再死好了。

“跟我玩吧”我跟他说,他吃惊的看着我,眼神里藏着欢乐与惊慌,我想,应该很久没人陪他玩了。

他连iPad也不会玩,我就一点一点教他,他学的津津乐道。

一下午我们坐在那个角落,人来人往都在偷偷看着我们,后来,那些人也开始躲着我。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眼睛一睁开,就看见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站在床尾看着我,母亲在帮我收拾东西。

看我醒来,父亲尴尬的笑了一下,对我说:“小水啊,咱们今天就出院,啊,咱们回家。”

“不回”

“好了就得回,哪能不回呢,医院又不是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人医生说你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

我看见他们的双眼带着闪烁与迟疑,似乎有一些东西害怕被看破,被拆穿。

这个时候,医生进来了,他们方才叹了一口气,医生让护士给我抽血,说再检查一下,下午就可以出结果。

“什么结果?看我自杀这个病还会不会复发,是吧?”我冷笑一声。

我看看窗外,在希已经坐在那里等着我了,我正准备出门,母亲突然拉住我。

“小水啊,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一下”

“咱们马上出院了,别出去了,啊。”

母亲的手紧紧拉住我,我感受到了她的迫切,以及她眼里满满的恳求。

我看一眼窗外的在希,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

办好了出院,趁他们不留神,我跑去找在希。

我告诉他我要出院了,但是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他。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又点点头,给我浅浅的一个笑容。

“等我哦,我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

事实上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回来。

我只是把这句话当成一句临别的寒暄。

父母没有逼我复读,我独自一人跑到另外一个城市去读职专。

就这么过了两年。

这天下课后,我换下校服,穿上厚厚的外套,准备去找于新,他是我的男朋友,今年刚毕业,现在在一家音乐咖啡厅实习。

我要去找他问清楚,他跟李毓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现在正是这个城市最冷的时候,天空还飘着雪,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着。

走到一半,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已经跟了我一路了,我没有回头,一边拿出手机给于新打电话,一边往马路对面跑,跑的着急,在跨上台阶的时候一把扑倒,对面一辆车来不及刹车,就在车马上撞上来时,我的手臂被人强力一扯,整个人瞬间被提起来往后甩,结结实实的往某人怀里撞上去。

同一瞬间,那辆车呼的一声,从我身后擦过。

我整个人还处在惊魂未定中,只听见对方一声低吟,显然被撞痛。

我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那张雪白的脸,经历过刚刚事件之后两颊微微泛红,水水嫩嫩像小姑娘似得。甚至眼神也像羞涩的姑娘一般,在我看向他的同时马上回避。

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思考了几秒,脱口而出:“你是在希?”

他依旧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

他头发长出来了,刘海在额头上飘着,浑身裹的紧紧的,手上还戴着手套,只是鼻头已经栋的通红。

我惊讶的笑出声来:“在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病好了吗?”

他依旧低着头,一抹哀伤在眼角,淡淡的摇摇头。

“那你怎么出院啦?”

他愣了几秒,似乎想着怎么回答,想了一会,突然抬起双眸看着我,一双眼睛依旧满是澄净与对这个世界的敬畏。

“你说过会回来找我,我每天都在等你。但是……”

他咬了咬下唇,没有再说下去。

“你真的一直在等我?等了我两年?”

他把眼神转向别处,点点头。

“所以你这次出来,也是为了找我?”

他仍旧点点头。

我看着他的模样,心生怜悯与愧疚。我拍拍他的头,问他:“那你现在住哪里?”

他指了指学校方向。

这个时候,我电话来了,是于新。

“你刚刚怎么打电话打到一半挂掉了?”

“哦,没事,按错了”

“你到哪里了?”

我抬头看了在希一眼:“额,我今天有点事,不过去了,明天再说。”

挂了电话,我带他去吃了饭。

他吃的很少,并且不让我碰他吃过的东西。他总是走在我的斜后方,不愿意离我太近,外套口袋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我知道那全是药。

我们走回学校,我让他先回家,他不愿意,硬要送我回去。我回到宿舍之后,却看见他呆呆的站在校门口,往我这边看。

我给他发信息,让他赶紧回家,他答应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又在那里,往我这边望。

站在校门口,他就像站在童话里。

我突然想起了曾经我教他玩iPad,偶然看到一张图片,是一张落日余晖下的旧城,他告诉我,那就是他的家。

我问他多久没回去了,他说自从八岁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他指着那张落日余晖下的旧城笑着跟我说:“如果这张图片里面,有我就好了。”

穿上校服下了楼,走到食堂排队准备买早餐,突然后背一阵滚烫袭来,我回头要看,却见是李毓笑脸盈盈的说:“啊,sorry啊,不小心啊”

然后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操起桌子上的豆浆往她身上泼过去,太高声调说道:“啊,sorry啊,不小心啊”

李毓愤怒的转身,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后面一下子涌上两个女生左一下右一下的扇巴掌,我一下子整个脑袋只剩下瓮声作响。

突然,两个女生停下了手,扑面而来的是一个人的体温,将我护住,他一把甩开李毓的手,把我护到一旁,雪白的脸上一双因愤怒而通红的眼睛显得尤为渗人,他冷冰冰的扫视一眼三个女生问:“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想死吗?”

“在希?”

三个原本嚣张跋扈的女生,突然一下子不做声,周边一片安静,在希护着我往前走,临走前扫一眼三人,一字一句的说:“谁再碰她,谁死。”

他带我回他租的地方,一室一厅,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衣柜上简简单单几件衣服,再看不到什么显眼的东西。

他拿出一件裙子给我。是一件粉橘色的长裙。

“你怎么会有裙子?女朋友的?”

他红了脸摇摇头,“给你买的,刚好用上了”

我换上了他的衣服,他忙着给我烧水泡茶。

我看着窗外,心里想的是于新。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我现在过来找你。”

挂了电话我就出门。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必须当下就去找他问清楚。

我知道在希远远的在后面跟着,可是此刻,我已没有心情顾他。

于新穿着餐厅咖啡师的衣服站在我面前,他的脸庞比较黝黑,白色的衣服并不适合他。

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上,轻轻踢着阶梯上一颗两颗小石子。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说:“对不起,我感觉跟你在一起,没有跟她在一起开心,你让我觉得有点压抑,可能我们性格不合吧”。

得到了已知的答案,我还是觉得深深的背叛感。

我们走过了多久啊,于新。

一年多了,你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

你怎么就突然觉得性格不合了?

想问的话,通通被自尊哽在喉咙里,我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我尽最大的努力把眼泪兜住,然后点点头一笑:“好啊,祝你们一直开心,没事,说清楚就好”。

在眼泪兜不住之前,我转身就走。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是他出租房的钥匙,我没有给谁,没有任何的仪式感,就像偶然在口袋摸到一张用过的纸巾一般,随手丢掉。

冬天真的不适合失恋,眼泪容易结冰,我一边走,一边迅速的擦。我嘲笑自己不够伤心,此刻竟然还害怕眼泪在脸上结冰。

遇见他的时候,还是大一新生,那个时候我刚从死亡漩涡走出,游离在边缘,整天思考的事情,就是明天如果没事,那就明天死吧。

每天吃饭、上课、回寝室、睡觉,我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继续走下去,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需要为谁好好活着,也没有一定得为谁去死。没有活着的必要,也没有死去的理由。

就这样麻木的与时间作伴,走一刻是一刻,过一天是一天。

然后于新出现了,他总是喜欢逗我笑,他说成功逗笑我,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的生命里,终于有了值得多活一天的理由,那就是他。

走累了,我随地往台阶上一坐,这是哪里的台阶,我也不管,就这么一坐,开始大哭。

哭的忘记想着为什么活,哭的忘记想要不要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暖的身体坐在我身边,将我拥入怀中。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背。

在这轻柔的拍打中,我感受到一丝疼惜。这个世界,似乎还是有人疼惜我的。


虽然我此刻仍未意识到,我是坐在大马路上十字路口的花坛边痛哭。


后来回到学校,突然有了很多莫名其妙来关心我问候我的人,我心想:看来是都知道我失恋了。

失恋最怕的就是陌生人的安慰,这些人又何必来添乱。

直到后面我才发现,他们关心的不是我,是在希。

在希如天使一般的脸庞,在学校的女生里,刮起了一阵旋风。

那之后,在希几乎随时随地的出现,我跟同学逛街,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我跟伙伴一起去爬山,他也气喘吁吁的在身后。我们约好去KTV,一出门口他仍在。

每个女生都羡慕的不行,那些之前瞧不上我的,现在恨不得个个变成我。

可是我毕竟是我,如果我还有一点良知,我怎能得过且过,安然度日。


那天,趁着点酒劲,我对他说:“在希,你回去吧,你也知道的,我们没法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的病,而是因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命里都是空空荡荡没有意义的,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我想死都不敢,我还想着,我死了,你怎么办。你也是啊。”

他的眼里写满了失落,但他难得的露出一个微笑:“我们不在一起,我在后面就好。我不打扰你,就过一阵子就好,很快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突然开始一步一步的后退,退到大约十米之后,然后笑着对我挥挥手,示意我往前走。

我转身走,却能感觉有一个脚步,一步一步的踏着我走过的每一步,突然,我那没有灵魂的脚步,增加了某些厚重感。

这种厚重感没有不舒适。

不论我什么时候回头,他都在,并且每次都给我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走一步他跟一步,我停下脚步,他也停。


他每天都会在校外往我寝室方向看。

每天我闭上眼睛之前能看见他,睁开眼睛,也能看见他。

一直到有一天夜里,我突然神经质的起来往窗外一看,那抹雪白的身影,他仍在。

我睡意全无,披上外套就冲下去。这会门卫都休息了,我只能翻墙出来。

他就站在一盏微弱的路灯下,当他看见气喘吁吁的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

他刚想说什么,我没有给他机会听他说什么,只是踮起脚尖,深深的吻上去。

他的唇是冰凉的,他的身体是僵直的。几秒后,他慌乱的企图推开我,嘴里喃喃的说:“我,我,不行……”

“我知道,你有病,还是传染病,没关系,我不怕。”。

我再次吻上去,这次不管他怎么推都推不开我了。

我们在校外并肩坐到天亮,我靠在他肩上,就像两个堆好的雪人一般。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们什么也不用说。

天亮了,陆陆续续有人出入,我准备回学校。他突然张开手臂,紧紧的抱住我,抱了好久。

他的双臂在克制自己,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似乎想把我塞进他的身体里。

良久,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谢谢你”然后放开我。

“晚上我过来找你”我对他说,而他只给我一个空洞的笑容。

那是我们今生最后一面。

我再也找不到他,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我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痛意,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拼了命的想要留住谁。

我打电话给医院,医院说他没有回去。我跟他之间的联系,竟然只有小小一个手机。

他手机关机,就把我们的世界隔绝了。

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他,我疯了似的跑回家,跪在父母前面恳求他们帮我找在希。

就是两年前那个男孩子,我一遍一遍的磕头,求求他们,帮我找在希。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预感,可是我不敢往下想。


我把父母吓坏了,他们答应帮我找,我呆在家里等,哪里也去不了。

大约一个月后,他们说找到了,要带我过去。

我穿上了在希送我的裙子,跟着他们,来到一片墓地。

墓地上只有一张照片,还是他两年前的模样,没有头发,光光的脑袋可爱极了,一张美好的脸庞写满淡漠与忧郁。

我打电话去医院的时候他知道,他交代过,让护士告诉我,他没回来。

那个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当护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并且已经按照他交代的跟我说之后,他才闭上眼睛。

然后没再睁开。

医生还说了,他走之后,他父母来过一次,带着他可爱的弟弟一起安排他的葬礼。

医生笑着说:“那是一对很有礼貌的父母,很乖巧聪明的弟弟,真是体面的一家子”。

他忘记了,在希也是那一家子的。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开始变得怕死,我每天都觉得我必须得要活下去。

因为我害怕,我一旦死了,那个少年的回忆从此烟消云散。

我用尽了余生的力气,只为记住那个少年。

(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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