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挽夏
我近来总是做一个梦,梦里的情景在朦胧中很清晰,可是天一亮记忆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唯独还记得的是梦中有一个人,面貌已经记不清了,可印象里却记得他的那一双眼睛,像是夜空里那轮皎洁的月,清辉里透着明亮无暇,他握着我的手的那一刻,我觉得欢喜又紧张,忐忑又安心。
是日,阿爹又托了村东头的王婆给我说亲,自从我满了十五岁起,阿爹已托了三个媒婆了,好像唯恐我嫁不出去似的。
我一直推托又推托,满心不肯。阿爹站在屋檐下一手提着个烟袋子,阿爹说王婆心里已大概估摸了几家人,隔日届时不管我意见如何,只要其中有一家作允这亲便可定了。我心里一慌便说我有意中人了。
阿爹往墙上磕了磕烟袋子里的烟灰,叹了叹气问我是哪家儿郎,他好托人去问问。我自知推托不过,把近日里恍若真实的梦中情景讲述一遍。
阿爹刚装满了烟草的烟袋子啪嗒一声摔在了石阶上,我的眼皮猛的一跳,阿爹竟没有立刻捡起他的命根子,他瞪大了眼睛,骂我得了臆症,当即套了个牛车带我去镇上唯一的医馆去看病。医馆里蓄着长长白胡子的老爷爷端详了我半盏茶的功夫,又把了一盏茶功夫的脉搏,道我一切正常,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回家多补几个鸡蛋就可以了。
阿爹这才无奈作罢,只是往王婆家跑的次数愈发多了,每每在看到我的时候一脸的心事重重,我暗地里偷着乐,心里放松了些。
诚然我不想定亲,更不想和一个陌生的人定亲,我心里头总觉得我好像在等一个人似的,即便我活了这十六年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1。
隔年三月份的时候,山上的积雪化成了水流进了湖泊溪流,浇灌了田野里的麦苗,捎带着万物复苏,村头的柳树抽了新的嫩芽。
温暖的阳光罩在人的身上,脱去冬日里里繁重的棉袄棉裤,换上单薄衣着的乡亲们开始相约着去地里锄草翻耕,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堪比朝阳的笑容,这本就是一年四季里最美好最有盼头的季节,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也。
可是那一日,落日的余晖悄然爬上墙头,灿若的晚霞随着云层淡去,天空蒙了一层层灰色,阿爹却还未回来吃饭。
阿娘拿了一个盘子倒扣在院中石桌上面的菜盆子上面,嚷我到村东头的那颗大柳树下去寻阿爹,恐是阿爹又被一些乐趣之事绊住了吧。
一到傍晚的时候地里劳动的乡亲总爱聚在村头的那棵大柳树下面拉呱,满村的儿童蹦蹦跳跳的跑在一旁,大人端着饭碗东家长西家短的谈笑,村里的葛大爷经常在那里说书,故事破位曲折离奇,吸引人心。
今日村里的小路极为安静,我的心里不自觉的忐忑起来,待远远的望见大柳树下层层围住的人群时,心脏的位置不由的咯噔一下,我并作几步跑过去嘴上喊着喊着阿爹阿爹。
离得近了些,听到有一阵杂乱的哭喊声,我费力的挤进人群中,入目看到却是,却是东头二宝的娘亲抱着二宝破碎不堪的身体嚎哭不止,我的脑海嗡的一下,电光石火间,梦里的一幕幕场景猛然清晰起来,我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一句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这一幕的场景虽不完全切合梦境,却实在和那梦境十分的相似,这是否预示着村里的厄运要到来了。
我不由的倒退几步,抚着头疼欲裂的额头,心里却想着,那个人是不是也要出现了……
那样的一双眼睛,只看了一眼,却教人记的那般深刻,倘若见到了真人,又该是何等的风姿。
我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中,连阿娘在院中的呼喊都未曾理会,我扑进柔软的棉絮被里,眼角不由的湿润了。
其实真正看到这样残忍的一幕,当真看到原本下午还与我一起玩耍的伙伴像是一张破碎的纸一般无力的躺在地上,原本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转眼间却了无生气,我不忍心,可我却也无奈,况且我心里是期待见到梦里的那个人的。
不知何时窗外的月亮悄悄透过未关的窗户投射进一抹晕光,阿爹他吸着烟袋子蹲在我的房门边良久,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沉重,那一双一贯慈爱的眼睛里陡然现出肃然,他看着我说,“月汐,你那日…你那日同我讲的那个梦,果然不是你的臆想吗?”
我两手交错,搓了搓有几分粗糙的手指,望着阿爹点了点头。
阿爹的面上略过一丝惊恐,诧异,不可置信,继而恢复一贯的慈祥面孔道,“月汐,你告诉阿爹,你在梦里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接下来,接下来有危险的是谁家的孩童?”
我摇了摇头,抬眼望了望高高挂在枝头的月光,铺满整个院落,显得那么静谧安详。
阿爹突然站了起来,额角青筋暴起,提高了声音,言辞有些急促,他说,“月汐,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你的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一个个都遭遇不测吗?”
我的眼中有一股温热充斥眼睑,我拼命的摇了摇头,嘴里不停说道,“阿爹我没有,阿爹我没有……”
阿爹该明白的,月汐从小连一株野花都不忍折断,连一簇小草都不忍践踏,又怎会,又怎会看着身边亲密的小伙伴遭遇不测呢。
不知何时月光从窗柩罩到我的身上,蒙了我的眼睛,那个人风华无双的样貌豁然在我的脑中慢慢清晰,我的身子不由的颤抖无意识倒退……
我思了,念了,想了一年的人,即将可以真正触摸的人,可是脑海的另一半二宝的惨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阿爹捶下提着烟袋子的手,望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他叹了口气,蹲在门槛上。
我的后背抵在窗柩边,上牙齿狠狠咬住了下唇,口中有淡淡的猩甜味蔓延,阿娘抱着阿弟坐在门边的一个石凳子上,望着我的眼神渐渐冷淡,脑海里一阵翻天倒地。
月升高梢缓缓的躲进了云层,一阵凉风拂来,我的牙齿打着颤,梦境里的那一幕幕口述起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阿爹提着烟袋子匆忙出门去了,阿娘把睡睡的阿弟放在了床铺上,我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四周凉风袭袭,我的脑中一片混沌……
一连过了许多日,却没再发生什么异常,村里慢慢的恢复了平静,渐渐的大家的脸上又有了笑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日子每个人都过的充实而满足,可是我的心里却渐渐的开始不安起来,近来几日我都不曾很好的入睡,一夜的梦皆是混乱,我也没法从梦里得知什么。
这种莫名的不安一直持续了个把月,在一次半夜时分,我尚且处于失眠,独自登着眼睛看着窗外圆而明亮的月亮,突然听到厉声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我跳下床随手套了个外衫跑出去。
看到那一头长着崎角的庞大怪物嘴里叼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四周都是拿着锄头,镰刀的村民,一脸的惧怕,却没有一人退缩,把怪物围了起来,那怪兽却一步,一个深坑,向村东头的山脚走去。
那一刻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穿过人群跑到了那个怪物的面前拦住它,我说,“你把阿弟放了,我跟你走。”
那个怪物高昂着头轻蔑的看了我一眼,似乎看到了他蓝绿的眼睛里略过一丝讽刺,可是我仰着头不退缩,我看到阿娘哭晕在大娘里的怀里,阿爹眼神复杂的看着我。
僵持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那个怪物放下了阿弟,叼了我迅速的离开了村里,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怪物大概等的就是我。
2。
我在深山里的第三日的清晨,红日冲破天际线绽放缕缕光芒,露珠打在草丛上面晶莹透亮,山里的天气有些凉,我缩在山口处瑟瑟发抖,那只怪物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可能去觅食了,它大概也晓得凭我自己大概是走不去的,所以极是放心。
是了,我在这山脚下生过了十几年,从未听说过有谁踏入过这杂草丛生,野兽群居的深山凹里。
这三日我虽偶尔食些野果裹腹,到此刻却也饿的头晕目眩,我头一次希望不要见到那个人,我担忧他会有危险,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这怪物大概就是拿我做个引子,仿佛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可这日我歪在洞口处,阳光穿破山雾照映在山涧反射过来的光芒有几分刺眼,我眯着眼睛看到,一袭白衣盛雪,在这苍茫翠绿的山色中尤其显眼,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立起身来,远远的望着,那个人静立在不远处,拂过山中飘渺的云雾,那个人的面容映在我的眼眸里慢慢清晰。
峨眉黛色,眼波流转,唇若胭脂,面似皎月,与我记忆中风华无双的样子慢慢重合,我心一惊,他来了,我果然是个引子,我果然不该做那样的一场梦。
他随手挥了挥手中折扇,一尺深的杂草竟在他的脚下一寸寸折断,迎着这朝阳,衬着这山涧,我看到他一步步的走到我面前,恍若神袛般,恍了我的眼。
他站在山洞口,遗世独立般的身姿,他说,“月汐,我来迟了。”
我征仲片刻,望着他不能言语,他的唇角绽开浅浅的弧度,使得这山涧都失了颜色。
就在这一刻,那怪物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我眼睁睁的看着那怪物化成了人形,身上罩着黑色的袍子,是一副俊俏的青年模样,只是左眼角有一块狰狞的伤疤,眉间阴郁的可怕。
那怪物,哦不是,那黑袍青年嘴边勾起得意的笑,他说,“墨衍,你果然还是来了,这些年你隐藏的可真好,这丫头还有点用处,你果然是没有失忆的。”
墨衍神色未动,反手把我护在身后,长发无风而起,他合上折扇敲了敲手心,笑的随意,“鷲魇,你这一番折腾不过是为了引我出来,她现在只是一介凡人,你放了她吧,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就好。”
鷲魇冷笑一声,“今天你们两个谁都跑不掉,若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我鷲魇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一副鬼样子。”
我纵然再听得云里雾里,也大概知晓了,这鷲魇大概是跟我有仇,可是我实在是想不起过去这十六载年头,我什么时候曾遇见过这么可怕的怪物,若是有,我不会完全没印象,可再细听之下,我想他们讲的那个我,许是前世的那个我,而不是今生的这个我,这一出戏着实是有些匪夷所思的。
他们俩争执不下,一旁又现出个人影来,是一位穿着淡青色衣衫的少年,面容十分清俊耐看,一双眼睛明亮无暇,对于这突然出现的人,我的心脏着实坚强,竟然没有吓晕过去。
青衫的少年脸色着急的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他皱着眉一脸自责道,“月汐,对不起,我来迟了。”
我心中恍然生出一股熟悉感,可是仔细探寻之下,却又杳无踪迹,我抽出手,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抹受伤之色,心有不忍,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墨衍一揽带过,离他甚远,只听墨衍轻飘飘的口吻,“你莫要忘了出来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
少年神色一黯,唇角轻轻略过一抹苦笑,“我自晓得,不用你提醒。”
鷲魇望着少对多的局面,犹自镇定,率先对墨衍出手,旁边的少年一跃对上,霎那间山色暗淡,风云四起,光芒遮避,两条人影不分彼此,场面胶着。
我仰着头对着墨衍不解道,“你们不是一起的吗,怎的不去帮帮他。”
墨衍眯着眼睛,望着我,笑得意味深长,“谁跟你说,我们是一起的?”
原来竟是我搞错了嘛,愣神的片刻,鷲魇不知怎么弄了一阵黑雾,青衫少年抽离身来拉起我就跑,我的手被他握着,手心的温度暖着我冰凉的指尖,望着他被风拂起的长发,阳光穿透繁盛的枝叶投下的光圈与他的侧脸重合,有那么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神袛,心莫名的安了。
在奔跑的途中,那碎裂的梦境竟然片片整合浮现在脑中,只是梦里拉着我的人是墨衍,而现实里拉着我跑的那个人是这位穿着青衫的少年。
我想要回头看看,却只是一片雾茫茫的天堑,眼睛被疾风吹得睁不开,只能看到旁边少年的身影,苍劲有力的手握着我的手,那么紧紧的握住,仿佛怕我再次丢了似的。
当时的情景不容我细想为什么用了“再次”这个词。
一眨眼略过几道山峰,停驻下来,前方是一条湍流弯曲的小溪,溪水旁边的平地上,墨衍盘腿而坐,潇洒随意,面前支着一个烤架,鼻尖嗅着淡淡的香味,我咽了咽口水。
墨衍仿佛才看到我们似的,手里举着烤好的野味,笑意盈盈的对着我说,“月汐,过来。”
我不觉的抬起头望了望身边的少年,只见他墨黑的眼眸看着我,他伸手理了理我的头发,整了整我的衣襟,点了点头道,“月汐,过去吧。”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偶尔回头看到少年明亮无暇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的影子,心,一分,一分,沉起。
3。
墨衍把手里烤好的野味扔给我,又掸了掸雪白的衣袖,继续晃着手中的折扇,慢悠悠的扇着,开口道,“那鷲魇兽原本是囚禁在天宫里,有重兵看守的,可是却被人刻意放逐下界,天君震怒,因此剥夺那人的仙籍,入轮回之道,每一世不得善终。”
我盘腿坐在他铺就的一方布上面,正吃着他递过来的野味,味道很好,可能是我太饿了,许久没有吃过肉了,耳边听得不甚在意,于是我很随意的道,“那天君也太狠心了。”
墨衍收了折扇,难得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道,“你知道鷲魇兽被放逐的后果吗?”
我嘴里咬着美味的兔肉,诚实道,“不知道。”
墨衍嘴角抽了一抽,我想可能是我的吃相有些不大好看吧,可是对于从小在乡野长大的孩子,委实不能要求太高。
墨衍清咳了声接着道,“鷲魇兽据说是远古的一头凶兽,力大威猛,被元始尊者驯服教化,逐渐悟有灵性,后被广袤仙君讨了去当他的坐骑,可是在三百年前趁广袤仙君不在宫内私自下界占了一个山头为王,怂恿山上的一些小妖给他寻来童男童女练功,做了这许多的孽,广袤仙君从昆仑法会上面回来时,这孽畜却已在凡间作恶许多年,有当地的土地山神联合上了天告状,天君震怒要将他锄掉,可广袤仙君毕竟养了他许多年,有了些许感情,因此自请下界去凡间受苦抵罪,保全了这孽畜的性命,用玄铁链牢牢禁锢在水牢里。”
我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这天上的神仙也有许多杂事,我自小最喜欢待在村东头那棵大柳树下听村里人说书,原来竟还有比说书的段子更精彩的。
墨衍仿佛不太喜欢我听故事的态度,皱了皱眉,拿手里的折扇敲了敲我的脑袋,“认真听这接下来的事情,你大概会有几分熟悉。”
我深深的点了点头,有故事听我是最认真的了。
墨衍手里挥着折扇,继续道来,“其实若是这鷲魇兽就此待在水牢反省,过了千儿八百年的,估计广袤仙君会为他求情放了他,可他却是个不甘心的,凡尘的那些童子精血激发了它潜藏的恶性,脾性越发一日的膨胀,甚至于蛊惑一位仙子为他寻来钥匙,打开铁链逃出水牢。”
我心里想着,“这位仙子委实太笨了些。”嘴上竟不经意说了出来。
墨衍似笑非笑的望着我,“何止是太笨了,简直是愚蠢至极,她竟然妄想一已之力改变别人的命运,以至于到最后落了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我有些不解的问他,“既然鷲魇兽这么坏,那仙子为何还要放了那鷲魇兽呢?”
墨衍把折扇一叠放在另一只手心,揉了揉眉心的位置道,“是啊,那仙子为何要放了那作恶多端的鷲靨兽呢,这其中确是有一些缘由的。”
说到这他轻飘飘的瞥了我一眼,接着道,“那仙子,本是灵隐天尊院中的一株夕颜花,经过千年的经文熏陶,万年的琼浆玉露浇灌从而化为仙身,本来这样的仙子一般都不曾入列仙位,也不会被人注意的,可是这位仙子却不是一般的仙子,她生来带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因此受到天君的封赏,赐予宫殿,管理百花园,各路神仙尊称她一声月汐仙子。”
墨衍摇晃折扇悠闲自在我的心却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月汐仙子?月汐?这两者极其相似的名字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墨衍拂袖挡了身后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鷲魇兽一招,一手带着我后退数步,站定在一棵树丫上面,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太清楚。
刚想要问他方才说了些什么,黑袍青年化了原身提起前爪扑过来,从一旁穿来的青衫少年御剑对上,我的心猛的一紧,突然想起了那个梦,那个梦的最后就是在一片翠绿盎然的树林里,和鷲魇兽对上的人最后躺在了地上,我望着远处分不清身影的战斗,哀求我身旁自若翩然的墨衍,“你快上去帮帮他吧,他肯定不敌那鷲魇兽的。”
墨衍看了我一眼,却不动,我一着急就忘记了自己身处在一颗大树上,身子一晃跌落了下去,我后怕的闭上眼睛,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等待想象中的疼痛感。
青衫少年托着我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缓缓落地,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吐了一口鲜血,我心的慌了,脑海中竟然略过些许模糊的画面,“月汐,月汐,月汐,”萦绕在耳边的呼喊在此刻仿佛化为利刃在一寸一寸的剜我的心。
鷲魇兽化为人形半跪在地上,亦吐了一口血道,“墨衍,许久不见,你竟然虚弱成这样。哈哈哈,简直是天助我也。”
“鷲魇,我这条命赔给你,你放过月汐吧。”青衫少年气息不稳脸上却十分平静的说道。
鷲魇立在地上,嗤笑道,“墨衍,你为了她,已经舍弃了仙身,现在竟连这条命都要舍弃了吗?”
“你说什么?墨衍不是,不是……”我想要说什么,可是躺在我腿上的人的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得透明,“不!”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哀伤遍布,声嘶力竭的喊出这一声。
少年,不,墨衍的身体消失不见的时候,鷲魇兽也化了一阵烟飘去。
我茫然的抬头望着那仍然坐在树上的“墨衍”,我问他,“你不是墨衍,那你叫什么?”
“墨衍”纵身一跃,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里有些许怜悯,他叹息了一口气说,“谁是墨衍不重要,重要的是,月汐,你还记得墨衍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
他自顾摇着扇子,看着远出的山色,缓缓道,“我是白烨,墨衍是我的小师弟,他从前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打理屋檐下的那些夕颜花。”
头顶的月亮皎洁明亮,我却有些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清晰听到他说,“月汐,你不得善终的每一世都要墨衍自损法力来救你,转眼几百年过去了,不如你们就在这一世彻底了结吧,也好过他到最后耗尽仙力,从这天地间消失,不入轮回,不进六道,彻彻底底的化为尘土。”
我抬头望了望墨黑色的天空,星星闪耀,仿佛是谁的眼眸里碎了笑,我说,“白烨,我就是那当时悟得灵性化为仙子的月汐?”
白烨看着我,点了点头。
“可是我生来十六载,却未有任何异样,我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普通人罢了,你们该不会搞错了吧。”
白烨的扇柄点在我的额头,他说,“月汐,你做的那一些梦,何尝不是预知未来的事情呢。”
说完他执开扇子,竖在半空中……
4。
月汐仙子在尚未化为人形的时候,便对每日前来浇灌花草的白衣少年倾了心,少年的眼睛像是天空中最皎洁的月,清澈无暇,明亮透彻。
经过数万年的灵气滋养,月汐化为人形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院中的长廊,等着少年的经过,彼时她一袭粉衣,娇俏动人,眼中没有一丝杂质,清澈纯真的如同九幽镜的那一汪清泉。
墨衍提着水壶从远处走过来,瞧见她,眼里着实惊喜,自他照顾这些花草数万年,许多花朵相继都有得了灵性而化为人身,唯独这夕颜花实在是头一次见到。
他欣喜的领她去见了灵隐天尊,请求师父赐她一个身份,能够在这隐华宫里有一席之地。
灵隐天尊探了探她的灵识,居然发现她竟有预知的能力,当即就去了天宫拜见了天君,天君大喜,册封她为百花园之首,赐名月汐,是以各路仙者尊称她一声月汐仙子。
然而私底下月汐经常潜进隐华宫里,与墨衍一起照拂那院中的夕颜花。
日久可生情,墨衍和月汐仙子之间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待她不同,她待他真心,只是两个人却以知己相交,不曾戳破那一层关系纸。
这一日,月汐打理完毕百花园,想起来前些日子为墨衍做的百花酿还未送给他。
于是前去百花井中捞了几瓶。
到了隐华宫的时候,恰好碰上墨衍清酌了几杯酒,躺在草地上小憩。
她不忍吵醒他,闲来无事中伸手点了他的眉心,看了下他的命数,这一看不得了,月汐感知到墨衍有难,这一难还和鷲魇兽有关,竟有灰飞烟灭之灾。
她前去水牢查看了一番鷲魘兽,不知怎的竟昏睡了过去,被鷲魇兽入了梦境,鷲魇兽告诉她,只要她放了它,他下了界,那便再也威胁不到墨衍的安危了。
月汐像是被受了蛊惑般,竟真的着了道,偷来了钥匙,放了鷲魇兽下界。
隔天月汐醒来才恍然想起昨日自己竟私自放了鷲魘兽,惊吓万分寻到墨衍商量,墨衍掐指一算,算到鷲魇兽到了凡间做了许多恶事,知晓月汐闯下了大祸,于是自请到天君面前,下界抓拿鷲魇兽,对于那个时候的墨衍来说,鷲魇兽不足为惧。
可是坏就坏在月汐因提前知晓鷲魇兽是墨衍的一劫,所以私自提前下界,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带回鷲魇兽,这样的话墨衍就可以避免和鷲魘兽碰见了,这样的话墨衍就没有危险了。
月汐没有料想到,她压根就不是鷲魘兽的对手,没有带回鷲魘兽不说,反倒成了鷲魇兽的人质,墨衍为了救下她,虽伤了鷲魇兽的一只眼睛,却还是叫它逃了。
墨衍带着受了重伤的月汐躲在一处山坳里,布下结界,为她疗伤。直到月汐痊愈之后,墨衍返回天宫复命,才晓得原来这鷲魇兽竟然为了一只眼睛,变本加厉的残害孩童,一整座的城里十二岁之下的幼童全部死伤残废。
墨衍自知犯下滔天大罪,想要以一已之力全部承担,可是天君早已知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贬去月汐的仙身,入轮回之道,受尽世间七苦,世世不得善终。
墨衍被夺了仙位,由灵隐天尊带回囚禁在紫禁之巅,受千年电闪雷鸣鞭策。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黑云涌动电闪雷鸣的山巅上,墨衍的手脚都被绑缚住,受那雷电之苦
我感觉心里仿佛有无数根尖针扎着,痛不停歇,“若是,我当初没有放了鷲魇兽,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种种,原来一切都是由我而起,自然该由我终结。”我曾经受了墨衍万年照拂之情,本想为他抵了灰飞烟灭的劫,却不想我居然是劫难的开头。
白烨收了折扇道,“你莫要太过自责,一切缘起,自有定数,这一切都是墨衍命里有的,与你无关。”
可我怎么能不自责,墨衍对我那样好,可我却只是带给了他灾难。
“白烨,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化成墨衍的样貌来骗我,墨衍他又怎会成为那副少年的模样?”
白烨顿了顿,神色有些严肃道,“墨衍被囚禁在紫禁之巅,不可能轻易离开的,是墨衍每每求我化成他,他希望他在你的眼里永远都是最好的样子。”
“他使用了禁术,使得意识附在他人身上来见你,这一次已是到了极限的地步,我也是不得已,才会对你说这些话。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样消失的连个魂魄都没有。”
天边隐约透着橘红的光,我眨了眨眼睛,想起来墨衍最爱的就是一天当中天空布满晚霞的样子,我想了想对白烨道,“既然一切由我而起,那就让他当作月汐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吧,就当做我从来没出现过。”
“月老那里有一丸药,吃下去则会遇见心爱之人,可若是混了所爱之人的鲜血,就会忘记这个人,仿佛从未见过一般。”
我抚着心口,只觉得有腥甜的味道上涌,我咽了下去,拿了刀刃在手腕划了一道,“我知道你会救他,可是我还是想求你,一定要救他。”
“好。”
在意识消退的那一瞬间,我在想,墨衍,我宁愿要你从未认识过我,也不要你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5。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望见熟悉的房梁上面吊着几块腊肉和几条晒干的草鱼,我突然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
阿爹说,他是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把我抱回来的,他当了阿娘的手镯才换了一片参片让我含着,足足三日我才醒过来。
我跪在阿爹跟前说,我想要去灵山寺带发修行。
阿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眼里似是有泪光闪过,他叹了口气说,“你自去吧。”
我不曾知道的是,从前我还很小的时候,阿爹阿娘曾带我去灵山寺上过香,阿娘抱着我迷路在一片竹林里,遇见一位扫地的僧者。
阿娘向那位僧者问路。
那僧者身着灰色的袍子,双手合一念了声,阿弥陀佛,“今日得以在此遇见施主即是缘,贫僧看这女童和我佛甚有缘分,施主不妨割爱让她随贫僧去吧,也好免却一世凄苦。”
阿娘只当他是在疯言疯语,抱着我转身就跑,待停下来回头望去,只看得见竹叶飒飒,哪里还有僧者的身影。
是日,我正式拜别了阿爹阿娘,独自踏上灵山那九九八十一层阶梯,见到了当初阿娘迷路遇见的僧者——虚无大师。
扫地僧不仅仅是在地上的枯叶尘土,也是在清扫这凡世间爱恨痴癫演化的怨苦凄离。
虚无大师见到我的第一眼,合着双手念叨了声阿弥陀佛,笑道,“女施主,别来无恙。”
我跪拜在他的面前,亦是双手合一,“小女子看破红尘,自愿入灵山寺带发修行,还望大师开恩,能收留我。”
虚无大师手里捏着一串菩提,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夕颜花开莫轻折,衍生痴情多磨难,莫要忘记旧时言。”
6。
很久很久之后,月汐修行圆满回到了天宫,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了紫禁之巅寻找墨衍,白烨在山脚下对她说,墨衍已经不在紫禁之巅了。
白烨问她,“你明知道墨衍已经不在记得你,何苦还来寻他?”
月汐站在原地仰头望着紫禁之巅的电闪雷鸣,黑色的乌云不停的涌动着,仿佛依稀看得到当初墨衍在这山巅之上所承受的雷电之苦。
月汐静默片刻道,“我忘记了他五世,他都不曾负我,都不曾计较我,剩下的时间里就由我来守着他,我再不会负他。”
白烨挥着折扇,一副谪仙公子般,看着月汐的身影急促远去,叹息,想起那一日月汐问他为何初时要换化成墨衍的模样。
墨衍生来仙身,自小拜在灵隐天尊座下,受着众师兄的多方照拂,是以一路走来一帆风顺,不晓得世间百态,世事无常。
犹记得那个时候,墨衍在紫禁之巅受刑,知晓月汐会遇到危险,对前来探望他的白烨说,“就算灰飞烟灭又如何,我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她每一世都不得善终,师兄你帮帮我吧。”
白烨说,“月汐入轮回之前,已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早已不记得前尘往事,也早已不记得你墨衍是谁,纵然你为了她灰飞烟灭,她也不会记得你一分情了。”
墨衍不信,墨衍说,“月汐一定不会忘记,一定不会。”
白烨说,“我们来打个赌,我帮你这最后一次,如果确定她对你没有一丝旧情,那么墨衍你就要答应我,从此以后把她忘记吧,我自会去求师父让你早日回到隐华宫。”
墨衍望了望他说,“好。”
那个时候墨衍正在受刑,仙身俱毁,只好让白烨幻化成他的模样,而他自己则是依附在别人的身体上。
经过轮回之后的月汐自然不会记得墨衍是谁,也自然不会记得那些前尘往事。只是每每在梦里,月汐总是能梦到一个人,不记得面容,却记得那一双眼睛,明亮无暇似皎月。
白烨早已算计好的,他趁着墨衍和鷲魇兽争斗的时候,把这些往事讲述给月汐听,并且问她,可还记得墨衍是谁。如今的月汐自然是不记得的。
他顺利的拿到了月汐的血混在了月老的那一丸能使人忘却记忆的药中,哄了墨衍吃下。随后他去求灵隐天尊,说墨衍已经大彻大悟,自愿忘记前尘种种,重新开始。
灵隐天尊亲自去了天宫,天君自然得给他这个薄面,免去了墨衍剩下五百年的囚禁。
白烨没料到的是,天君免去墨衍的同时,也免去了月汐的责罚,准许她可重归天庭。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算到月汐会来到紫禁之巅寻墨衍,因此他等在了这里。
目送月汐离开之后,白烨收了折扇,自请下界去收复鷲魇兽去了,这是他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的白烨还不懂,为何墨衍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看月汐受苦,更不懂月汐为何明知道墨衍已然不记得她,却还要守着他。
直到后来遇见一个人,遇见一位玲珑玉透的女子,才终于顿悟,原来牵肠婉转,一腔心血都可只为一人付,只愿伊人笑,只愿她安好。
尾声
我拂过攀附在长廊之上的夕颜花藤,一眼望见院落里墨衍一袭白衣盛雪,墨发微扬,手里拿着一个玉壶,正在给夕颜花的花径浇水。
我扬起唇角,站在原地看着他,就那样看着他,一如初见的时候,他的眉眼温润,唇瓣嫣红,风华无双,一下子就撞进了我的心。
我再也不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人,他会对着我温柔的笑,抬手轻柔我的长发,在我的额头印下柔软的吻。
我再也不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哪怕历经几世轮回,却还是辗转浮现在我的梦里,每一世都在寻找,每一世都在期盼,能够真实的遇见,那一双似皎月的眼眸,清澈的只能映出我的影子。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他身旁,握着他的手心,我说,“墨衍,我是月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墨衍眨了眨眼望了望我,露出了熟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