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与贵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李燕一下车便又听见母亲许玉兰哇哇大哭的声音,她正坐在前院的地上一边哭一边骂,“这日子还哪能过呀!我哪能会嫁给这样一个臭老头子呀!我命苦呀!”

李燕走进前院倒也不去搀母亲起来,眼睛朝一旁的栅栏间射去,正捉住挤在隔壁栅栏间的一双眼睛,隔壁的孃孃被这一“捉”,两眼一痛,竟往后退了一步,连忙笑道:“燕子回来啦!快劝劝你爸妈,哪能又吵起来啦?”说完抱着一堆衣服飘回了屋里。

李燕收回目光又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哭骂着的母亲,轻叹了一口气,冷冷说道:“我进去了,你喜欢坐地上就继续坐着,别进来!”

李燕知道母亲委屈,晓得这两年母亲偷偷抹过好几次眼泪,也心疼母亲。但是李燕也明白,眼泪和眼泪并不相同,一个人偷偷地流眼泪是母亲真觉着委屈,而像现在这样嚎哭则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委屈,这对母亲来说并不困难,这个小村子几乎就是母亲的全世界。依着母亲的这两年的性子,越是对她表达同情,她便哭骂得越厉害,好像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理解她的委屈。

李燕晾着母亲走进屋里,却见头发花白的父亲正伸着脖子瞪着自己,瞪了十几秒钟后,对李燕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到我家里来想干什么!还不滚出去!”

李燕噙着泪回过头去,又看向坐在地上的哭骂着的母亲,吼道:“你还进不进来!不进来我关门了!”

许玉兰便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缓缓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骂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头子不是东西,小的也是个没良心的!”

“你命苦!你命最苦!”李燕说道。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许玉兰曾经最得意的事情便是嫁了一个能识文断字的男人。尽管许玉兰是个连写自己名字都费力的文盲,却很早便认识到了文化的重要性。四十年前,许玉兰正风姿绰约的时候,一个个精壮、清秀的小伙子被媒人领到她的面前,她却一眼便相中了矮小、皮肤黝黑的李璋元。他的妹妹疑惑地问道:“这个男的又矮又黑,出来相亲穿件衬衫还皱巴巴的,你哪能选了他?”

许玉兰正为自己选了如意郎君而得意,正巧妹妹来问,便趁势摆出姐姐的派头,说道:“这你就不晓得了。男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穿得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还是得要有文化!文化能当饭吃。”

妹妹有疑惑地问道:“那你也不懂文化,总共也就和他说了几句话,你哪能晓得他有文化?”

许玉兰更加得意起来,昂着头对妹妹说道:“我哪能不懂文化啦?你们就知道看男的长得好不好看,衣服漂不漂亮,却都没看到人家衬衫口袋上别了一支钢笔!我就看到了,那钢笔金闪闪的,你说没文化的人,能用钢笔吗!”说着站了起来,叉着腰神奇地说道,“看着吧,等我们结了婚,保管他的衬衫都是整整齐齐的!”

李璋元所在的安亭镇向阳村离许玉兰所在的花桥镇并不远,骑脚踏车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却已分属上海和江苏两地。许玉兰坐在李璋元的脚踏车上第一次走进向阳村,来见自己未来的公婆。对于嫁给李璋元后自己将变成一个上海人,许玉兰倒没怎么在意,毕竟安亭和花桥的方言并没多大差别,而印象中上海的繁华离这里还很远,上海再繁华,安亭镇向阳村也只是上海的乡下,自己可是镇里的姑娘!“我应该叫‘下嫁’!”这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许玉兰不断向女儿李燕念叨的话。

经过鸵鸟路进入展阳路便来到了向阳村,一路上所见,金黄的田野,劳作的村民,尽管给人一种欣欣向荣之感,却也正应了许玉兰“也不过是农村”的想法。李璋元放慢了脚下的速度,指给许玉兰看村中的各种风物,许玉兰摆出见过世面的神气,不断说道:“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轻风裹住暖和的阳光从许玉兰身上拂过,李元璋的家快到了,许玉兰轻轻问道:“璋元,你累吗?”

李璋元又加快了脚下的速度,笑着回道:“不累,不累。”

见过李璋元的父母,许玉兰跟着李璋元来到了一间还未完工的瓦房前,许玉兰知道这便是他们的婚房了。

“问亲戚朋友借了点钱,后面卖点力,慢慢还掉。你住得舒服就好。”李璋元说。

许玉兰听见借了钱,一阵心疼,现在是李璋元借了钱,结婚后就是他们两个人借了钱,慢慢还现在是李璋元一个人的事,结婚后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又想到借这钱是为了给自己盖婚房,让自己住得舒服,心里又是一阵得意。况且李璋元有两个弟弟,五个妹妹,不盖房子,自己便也要挤进那本就要被挤爆的小瓦房里。想到这里,许玉兰心中宽慰不少,随即又有些失落。失落并不是因为以后要和李璋元一起还钱,也不是因为一结婚李璋元就要分家,借了钱盖房子,觉得公婆小气,而是许玉兰只有两个妹妹,她便只能是两个妹妹的姐姐,只能做两个妹妹的主。看见七个弟妹对李璋元一声声“大哥”叫着,以为嫁给李璋元后做了七个弟妹的大嫂,可以做七个弟妹的主。现在一分家,自己这个大嫂也就什么主也做不成了。许玉兰正宽慰自己,夫妻过日子,只要李璋元让自己做主就够了,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被一支大手“钳”住了,这只大手粗糙而滚烫,如同一块烧红的煤炭,将火热传递到她的手上,传递到她的脸蛋上,要把她全身也沸腾起来。李璋元看着许玉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玉兰......玉兰......”

许玉兰觉得他整个人都是一块烧红的煤炭。

“烫。”许玉兰小声说。

李璋元连忙撒开手,尴尬地笑着。

许玉兰也咯咯笑了两声,随即说道:“我正要问你,你爸妈哪能叫你‘贵生’?这是你的小名吗?”

“我原来的名字就叫‘李贵生’,后来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觉得我这名字太土,便给我改成了‘李璋元’。以后我就叫李璋元了,只有我爸妈还叫我贵生。”

李璋元说得眉飞色舞起来,趁机又钳住了许玉兰的手,继续说道:“我跟你讲,我这名字可不简单。古时候有个皇帝叫朱元璋,用的也是这两个字。而且他也是觉得原来的名字太土后来改的。”

许玉兰听了又得意起来,得意的并不是自己的男人和皇帝起了一样的名字,天晓得那个叫“朱璋元”的是哪个皇帝。而是再次证明了自己的眼光没有错。这个男人不仅知道皇帝的名字,就连皇帝改过名字的事都晓得,这可不是有文化么!得意之于又看向李璋元,说道:“以后我也和你爸妈一样,叫你贵生。除了你爸妈外就我叫你贵生,好不好?”

李璋元听了,嘿嘿傻笑起来,忙点头说好。

许玉兰有说道:“贵生,你有文化,你也帮我改个听着有文化的名字。”

“‘玉兰’不好吗?”

许玉兰抓起李璋元的大手,说道:“以后就你叫我‘玉兰’。我叫你‘贵生’,你叫我‘玉兰’。”

李璋元以为她是一时兴起,摸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古时候有文化的人都要搞琴棋书画,排第一个的就是琴,要不就叫‘爱琴’?”

“许爱琴......许爱琴......”许玉兰将自己的新名字念了几遍,“好,你取的肯定是好的,以后我就叫许爱琴了!”

离开展阳路,进入鸵鸟路,李贵生踩着脚踏车带着许玉兰暂时的离向阳村远去,金红色的太阳沿着鸵鸟路一点点划落下来,落到李贵生和许玉兰身上,他们感到彼此的血液在沸腾。

许玉兰搂着李贵生,说道:“贵生,我这个人爱面子,知道你不容易,但结婚那天尽量弄得热闹些。”

李贵生一只手握住车把,一只手握住许玉兰盘在自己腰间的手,说:“好,好。”

“贵生,你累吗?”

“不累,不累。”

李璋元看着走进来的李燕,忙说道:“许玉兰,你看这个人是谁?跑到我们家里来想干什么?快把她赶出去!”

李燕吼道:“我是什么人?你自己看看我是什么人?”

李璋元又努力伸了伸脖子盯着李燕看了几秒,“嘿嘿”笑了起来,说道:“是燕子回来啦!回来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

李燕又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许玉兰哭得更大声了,嘴巴里又开始念叨:“臭老头子连女儿都不认识了,这日子哪能办呀!我命苦呀!”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永远就这么两句话,你累不累!”李燕从下车开始不过五分钟,已经感到了疲惫。

“你这个死丫头,就是没有良心!臭老头子都要把你赶出去了,你还帮他说话!”许玉兰骂道。

“跟你说他病了!好不了了,以后也只会越来越严重!你到底明不明白!”李燕不耐烦地将这两年里解释过无数遍的话又讲了一遍。

“图他有文化才嫁给了他,没想到现在成了傻子!生什么卵毛病,我看他舒服得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折腾了我!苦了我!还不如死掉算了!”

“不要说了!”

“我就说!我就说!不说我要难过死的!我也要生病的!”

李燕正要继续回嘴,却看见丈夫发来的微信——公司有事要丈夫临时去加班,但儿子在家边做作业边哭,丈夫提醒李燕早点回去。李燕更觉疲惫了。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儿子果然在哭,她索性打开免提把手机扔在了茶几上。许玉兰听见外孙在哭,立时收住了哭骂,跑到沙发前坐着,不停地对着手机问“哪能回事”。李璋元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错似的,也坐到一旁的小沙发上,坐得笔挺。

原来是儿子古诗默写没有默写出来,老师罚他抄写一百遍。

李燕皱起了眉头,问道:“哪能会默不出来的?是哪首诗?家里不是都背过的吗?”

“是《定风波》,”儿子边哭边说,“这首诗是老师上周五占了活动课教的,我去参加学校的活动了,没学过。”

“这老师哪能这副样子的!没学过哪能默写得出来!而且抄一百遍也有点过分了,你别抄了,我去找老师说。”

李燕挂断电话,开始组织语言准备和老师说明情况。许玉兰立马和女儿统一了战线,站起身子批判起老师来:“什么卵毛老师。不会教书就不要教!”

“你别吵。”李燕为被母亲打断了思路而不耐烦。

“嘿嘿”,李璋元突然笑了两声,他翘起二郎腿,说道:“《定风波》是苏东坡写的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许爱琴坐不住了。距离接亲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李璋元还不见踪影。二妹妹打电话到向阳村去问,向阳村说李璋元早就出发了。“哪能还不来,哪能还不来?”许爱琴手捧着圆钟不停地念叨。其实她早就想冲到家门口去张望,却又觉得要是新娘因为着急跑到家门口让人看见着急样子会丢面子,只好派了三妹妹到门口去,自己依旧在房间了干着急。

终于,在离原定的接亲时间过去了五十分钟的时候,三妹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轿车!姐夫......姐夫开轿车来接你了!”

许爱琴“啪”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不要瞎讲,他哪里搞得到轿车!”

“是桑塔纳!是桑塔纳!”二妹妹也冲了进来,“不是姐夫自己开的车,有司机!司机旁边还坐着一个男的,我看到他手里拿了一个黑盒子,他们说是录像机!姐夫还要给你录像!”

许爱琴相信这是真的了。她感到人生从没有这么得意过,桑塔纳她只在街上看到过,每次都是“嗖”一下就没影了,从没仔细看过长什么样子,没想到自己结婚竟能坐上桑塔纳!她看见两个妹妹激动、羡慕的样子,很想说两句话炫耀一下,思路在脑子里转了几遍,却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翻不出一句话来,便只好咧着嘴不停地笑。笑着笑着,许爱琴想到这车子和录像机肯定又是借了钱办的,心中又多了一层忧虑。

走完了简单的仪式,许爱琴被李璋元抱上了桑塔纳,在李璋元的怀里许爱琴倒也不忘寻找录像机在哪里,好时刻把自己的笑脸被录像机捉到。上了桑塔纳,许爱琴看到司机是位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见他们上了车忙祝贺道:“恭喜,恭喜!贵生,好福气啊!”

许爱琴连忙道谢,心里却泛起酸来,“贵生”不是只有自己和公婆才叫的吗?哪能这个司机也叫他“贵生”?

等到负责录像的男青年坐进了副驾驶,黑色的桑塔纳终于发动起来朝着向阳村驶去。许爱琴看看司机,看看青年,又看看自己的丈夫,终究忍不住问道:“贵生,借这车要花多少钱?”

李璋元笑道:“没花钱。”

“你可不要骗我,没花钱,这司机和摄像师哪能会跟着你来的?”许爱琴问道。

男青年突然笑起来,转过头说道:“嫂子,我倒是摄像师,旁边这位可不是司机啊!他是安亭镇的副镇长,我们的韩镇长!”。

中年人也笑起来:“是司机,是司机!今天我就是贵生的司机!”。

许爱琴不可思议地看向李璋元,李璋元点点头,给许爱琴介绍起来;“这是我韩大哥,他是安亭镇的副镇长。今天多亏了韩大哥帮忙,我只向他借车,他却非要亲自来为我们开车,还要为我们录像!”

许爱琴的心跳得更快了。安亭镇的副镇长竟然来给自己开婚车!许爱琴感觉脑子里轻飘飘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对于韩镇长叫自己的丈夫“贵生”,原来的酸意都消失不见了,许爱琴只觉得听着亲切。

韩镇长又笑道:“别人的忙可以不帮,贵生的忙我是一定要帮的。弟妹你晓不晓得,没有你男人就没有我啦!”说着又指向一旁的男青年,“这是镇理新来的小金,我看他休息天也没事干就把他抓来做摄像师,这小子临走了拉肚子,所以来晚了,得叫他给你们多拍一点,弟妹你到时候好好看看,拍的不好,我批评他!”

小金连忙拍着摄像机做保证,一车人都笑了。

婚礼的热闹和红火随着太阳的金光一起沉入大地,世界安静下来。许玉兰静不下来,她望着房间里被电能照亮的一切,脑子里依旧是白天黑色桑塔纳绕着向阳村开了三圈后开进村子时,家家伸头张望的场景。她的心也如电灯般在黑夜里长明着。这一天让她得意极了,她开始盘算着回娘家时该如何向两个妹妹炫耀。她准备告诉两个妹妹,要像自己一样嫁个有文化的男人。要不是有文化,李贵生怎么能认识韩镇长?自己又怎么能坐上桑塔纳?文化不仅能当饭吃还能认识副镇长、坐桑塔纳!

李贵生被灌了许多酒,好在他酒量惊人,进屋时依旧清醒。许玉兰终于得以抓住李贵生的大手,问道:“贵生,你哪能会认识韩镇长的?他居然还亲自来给我们开车?”

李贵生躺到床上,搂着许玉兰说道:“我和韩大哥啊......我救过他的命。”

原来,在李璋元十二岁那年,韩镇长还是刚刚来到镇里工作的青年小韩。这一天小韩接到任务来到向阳村的一家电线厂检查。一腔热血的小韩对于厂里领导低头哈腰,端茶递水,近乎表演的接待十分反感,他觉得越是如此,越是说明这个厂里有问题。他决定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誓要查出些真东西来。

小韩趁着众人吃饭午休的时间,借口上厕所,趁机溜进了仓库,没想到竟踩到一根漏电的电线触了电。当时工人们都在吃饭,仓库里没有其他人,小韩年轻的生命本该在这里画上句号,那他这一辈子就只是“小韩”,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韩镇长了。正巧十二岁的李璋元正在这时候溜进了仓库玩耍,正撞见了小韩触电的一幕。李璋元没有迟疑,从仓库中狂奔而出,边跑边喊“救命”,总算引起了几个午休工人的注意,叫来了救护车将小韩及时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小韩苏醒后握住李璋元的手说以后李璋元就是自己的弟弟了。从此以后,逢年过节小韩都会到李璋元家走动,听见李璋元的父母叫李璋元“贵生”,为表亲切,便也开始叫“贵生”。一晃多年过去,小韩矜矜业业,不断取得进步,成了韩副镇长,由于工作愈发繁重,和李璋元的走动也就少了,却始终记得李璋元救命的恩情。

“世上的事就是个巧儿!我小时候明明是个老实孩子,难得贪玩,溜出去玩一次就救了韩大哥。没想到我贪玩还给我们安亭救下个好官。”

许玉兰听完李贵生的讲述才明白,李贵生和韩镇长的交情并不是因为有文化,反倒是因为贪了玩。她并不失落,反倒更为激动起来,救命之恩可非同一般,对镇长有救命之恩更是非同一般。

“贵生,咱既然和韩大哥有这层关系,哪能不让他帮忙解决一下你的工作问题?你有文化,如果能调到镇里去,说不定也能当个官!”许玉兰说道。

李贵生坐起身子,一脸严肃地说道:“玉兰,别的事我都能让你做主,唯独这样的事体不能做。我们做人做事都应该听党的号召,公平公正,实事求是,不能搞裙带关系。要是做了这样的事体,不仅我对不起党和人民,还要连累韩大哥。不瞒你说,这么多年除了这次结婚我从没有求韩大哥帮过什么忙,韩大哥做到副镇长不容易。”

许玉兰听了这话,又看见丈夫一本正经的表情,刚沸腾起来的血液凉了一半,却仍不死心地轻声说道:“党的话当然要听,但你要抓住机会进步呀!”

“进步急不来,还得要脚踏实地。我在村子里好好干,一样可以进步。如果我真的有本事,又踏实肯干,自然会有机会,党和政府不会忘记我们的!”

许玉兰听了只好点点头,宽慰起自己来,毕竟丈夫有文化,就算不用关系,也无非进步得慢一点,晚一点,人还是要知足。

就在许玉兰低头不响的时候却听见李贵生“嘿嘿”笑起来,只听他说:“进步的事不能急,要慢慢来,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事倒是要抓紧,越快越好!”

许玉兰一脸茫然地看着李贵生,问道:“什么接班人,到哪里去培养?”

“就在这里。”

李贵生关掉电灯,把许玉兰扑倒在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事业里。

从父亲得病开始,李燕便在父母家中安装了监控,为父亲逐渐恶化的病情做好了准备。然而父亲的病还没发展到乱跑乱闹的地步,李燕已经开始陷入到疲惫与煎熬当中,监控中的画面仿佛被人设定好了一样,进入了日复一日的循环当中。

“老头子,看好我是哪能做的。”

“老头子,听话!”

“老头子,不是都教过你了吗?哪能还不会?”

“臭老头,哪能变成这幅样子了!还不如死掉算了!”

“我命苦!哪能会嫁给这样一个臭老头子!”

许玉兰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之后便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往李璋元身上捶打起来,等到捶打的力气已耗尽的时候,李燕的手机便会响起,日复一日,电话中的内容也都是一样的内容:

“你快来看看你爸!这日子哪能办呀!我的命哪能这样苦!”

李燕早就对这不断重复的内容厌烦了,但她又不能不接这个电话,否则母亲也要发疯了。

“耐心一点,有些事情你帮着他一起做,别老是叫他一个人做,他现在就像小孩子一样,一个人不行的。”李燕安抚母亲道。

“我教他啦!天天都在教!教他洗碗,他学不会!带他去田里干活他也不会!现在连穿衣服都不会了!小孩子教两遍也早就会了!”许玉兰叫道。

“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他是生病了。这样说不是怕你不理解这个病吗!”

“整天叫我理解,你们哪能没人理解理解我的?”

“我周末不就回来了吗?”

“你也就回来两天,其他时间还不是我一个人受苦?”

“那给他请个护工?”

“我们又不是地主,哪来那么多钱请护工!”

“那我不上班了,回来和你一起照顾我爸。”

“你脑子坏掉啦!不上班铜钿哪里来?还过不过日子啦!”

“那你要我哪能办!真的叫我爸去死?”

“反正你就是没良心,就知道帮臭老头子!我命苦!”

挂断电话,李燕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也不想父母如此痛苦,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也有丈夫和孩子,她也有工作,她真觉得生活是一根绳,绑住人到处扯。丈夫劝她请个长假,回去陪父母,再这样下去母亲也要发疯了。李燕告诉丈夫,如果让母亲知道自己请假不上班,那她更要发疯的。夫妻二人只能叹气。

这一天,父亲找不到厕所,把尿撒在了窗帘上,监控画面中的哭骂声结束后,李燕的手机也照例响起,李燕只能努力保持平静,再一次尝试劝慰母亲,这次传来的却是父亲的声音:

“燕子,之前配的药没用啊,你就再带我去医院看一看吧!这日子我还要过的呀!”

李燕咬着牙尽力把哭腔咽回去,轻声对父亲说道:“爸,你好好的,明天我就带你去。”


许玉兰在结婚前就把名字改成了许爱琴,向阳村的人却依旧叫她“许玉兰”,没有人叫她“许爱琴”,无论她强调多少次,也没能改变,许玉兰为此苦恼不已。李贵生便说:

“没人叫你许爱琴,那我叫你许爱琴。”

从此别人依旧她“许玉兰”,只有李贵生叫她“许爱琴”。许玉兰的心也就渐渐宽了,心一宽,她和李贵生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工作便进展得格外顺利,第二年的秋天,他们的女儿李燕出生了。

也就在这一年的年底,村里突然传出风声,来年李璋元要被调到镇里去工作了。继坐着桑塔纳嫁到向阳村之后,许爱琴再一次感受到无比的得意,在这几天里,村里不论平时和她熟络的、不熟络的都来找她搭话,她又一次感叹自己当初的眼光没有错。

夜里许爱琴和李贵生讨论起这件事,李贵生但是十分淡定,觉得村里没有收到过任何通知,未必是真的。许爱琴却告诉他,连村长的老婆都在这样说,还能有假?

“我就说贵生你有文化,又肯吃苦,村里都说你是个人物,我们在镇里又有韩大哥,想要进步还不容易!我看这是多半还是韩大哥帮的忙,你不去求人家,人家却没忘记你!我们到时候可得好好谢谢韩大哥!”

李贵生语气依旧十分平静,只说不要影响了韩大哥。

许爱琴又问道:“你说你去镇里会叫你干什么?”

李贵生摆摆手说:“真让我去了镇里,我也是个小不辣子,哪能上来就让我管这儿管那的。反正到哪都要听党指挥,努力工作。不过,韩大哥现在抓着镇里的教育工作,如果真是韩大哥帮的忙,估计会让我先去党校待一段时间。这事儿你可不能出去乱说,可不能影响到韩大哥。”

“你不说我也晓得!”

许玉兰果然遵守了承诺,没有和任何人提起有关韩镇长的一个字,只是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整个向阳村都知道,李璋元要去镇里管党校了。

村里的风声总是来得猛烈褪去得快,十来天没有下文,渐渐不再有人提起,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风声。许爱琴却在褪去的风声里一天天焦躁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把她胸中的一团火吹得愈来愈旺,直要把她烧死。她一天又一天地问李贵生:

“贵生,镇里有消息了吗?”

“贵生,村里找你谈话了吗?”

“贵生,要不给韩大哥打个电话?”

李贵生让许爱琴不要不停地问,把心态放平。

许爱琴却说:“不问我要憋出病来的。”

到了第二年开春,村里终于找李璋元谈话了。许爱琴知道事情成了,破天荒地买了鱼鸭,做了一桌子菜为李贵生庆功,没想到却看到了李贵生失望的脸。

“镇里去不成啦!”

“啊!”许爱琴感到胸口的火“倏”地熄灭了,“不是说好了去党校的吗?哪能又去不成了?是不是韩大哥出什么事了?”

“跟韩大哥没关系,是村里反映了情况,村里也需要发展,也需要人才,村里要留下我,重用我。”

“村里这帮卵毛!他们就是见不得人好!肯定是怕你到了镇里进步了,把他们都比下去,所以才不肯放人。重用?他们能哪能重用你?”

“说是让我做皮鞋厂的厂长。”

“厂长?”许爱琴缓缓坐了下来,胸中又有火苗跳动起来,“贵生,当厂长也不比去镇里差吧?你看,去了镇里你也就是个小不辣子,留在村里,你哪能也是个厂长!不是都说什么......宁愿做鸡的头,也不做鸭子的屁股吗?你还有啥不高兴的?”说完又开始给李贵生倒酒。

李贵生紧紧盯着重又得意起来妻子,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都停住了,良久之后才轻叹道:“算了,你搞不懂的。”

许爱琴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丈夫当上了厂长却依旧失落。在她看来,去镇里再好,一个刚去的新人,只能做小李,什么都管不了;而留在村里便是李厂长,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做了李厂长,大家便会叫自己厂长老婆;做了小李,大家就只会叫自己小李老婆。李厂长和小李,厂长老婆和小李老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选择了。

许爱琴再一次得意起来了。走在村长里有人来挖苦她,“老李不是要去镇里管党校吗?哪能不去啦?”

许爱琴便说:“党校能管几个人?是村里说我们贵生是人才,非要把贵生留下来当皮鞋厂厂长,手底下几十号人呢!”

有的人听说李璋元要当厂长了便又连忙聚到许爱琴身边来;有的人听说李璋元果真去不了镇里了,松了口气,又在一旁笑话起来。

半个月后,安亭镇向阳村皮鞋厂厂长李璋元走马上任。

许玉兰拍醒午睡中的李璋元,问他眼前的人是谁。李璋元不情愿地揉揉眼睛,用力瞪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一头白发,拄着个拐杖的男人,随后说道:

“倒像是我爸。”

许玉兰边笑边摇头道:“老头子越来越不像话,连爸都认乱认!”

老韩把脸凑近了问李璋元:“贵生,你不认得我啦?”

李璋元把头扭向许玉兰说:“老太婆,好像真是我爸!不然哪能叫我‘贵生’?”

许玉兰连忙吼道:“老头子昏了头!你爸老早死了!你好好看看,这是你韩大哥!”

李璋元皱着眉头打量老韩,一阵功夫后才恍如大悟般点头道:“韩大哥,韩大哥。”

老韩叹道:“是我不好,一直没来看你。”

老韩便是昔日的韩副镇长,他由安亭副镇长升为安亭镇镇长,后来又一路升任嘉定区副区长,最后在副区长的位子上退了休。退休以后老韩回到安亭,想要在这个自己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养老,然而这时的镇长老陆却和他不对付。原来老韩是副区长,老陆是镇长,尽管两人不对付,老陆表面上依旧对老韩恭恭敬敬,现在老韩退了休,回到安亭镇,老陆就只把他当‘老韩’了。老韩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老韩不是能当‘老韩’,而是觉得老陆不该只把他当‘老韩’,更让老韩寒心的是老陆把他当客人。

“老韩,来了我们安亭就安心在这里养老,有什么需要和我说。”

“老韩,在我们这住得习惯吗?”

“老韩,看看我们安亭发展得不错吧?”

老韩觉得自己明明在安亭奋斗了大半辈子,为了安亭的建设添过砖加过瓦,没想到临老却成了客人,心里便更是憋屈。正巧这是孙子出生了,儿子儿媳希望老两口搬到市区帮忙带孩子,老便挥手告别安亭。

“他妈的!我去给孙子做‘老韩’!”老韩临走时说道。

老韩到了市区,在孙子一天天的成长中渐渐将安亭淡忘了,直到一周前参加婚宴的时候遇到了过去在安亭的一个熟人,才知道李璋元老年痴呆了。

李燕泡了一杯绿茶端给老韩,对老韩说道:“韩伯伯不要在意,我爸这脑子就这样了,前两天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只能怪我爸命不好,辛苦一辈子,现在儿孙都有了,家里别墅也盖好了,该享福了,脑子却不行了。”

“唉!老头子自己福没想到,连我的福也跟着没了,我的命才苦。”许玉兰喃喃道。

李燕忙向许玉兰使眼色,提醒她不要再说了,许玉兰看看沙发上坐着的老韩,只好一脸委屈地低下了头。

老韩对着茶杯吹气,浮起的茶叶被吹向边缘堆叠到一起,又马上滑落,继续漂浮在水面上,老韩连吹了几口,终于将茶水送入了口中。他看看李璋元和许玉兰,随即说道:“其实当年虽然村里不放人,但要是贵生自己再争取一下,把情况和意愿反映上来,还是有机会调到镇里的。”

许玉兰听了忙接道:“大概老头子的脑子那时候就坏了,人家要他留在村里,他倒真听话地留下来了,连争都不去争一下,做什么卵毛厂长,真是上了大当!”

老韩又叹道:“我当初看这皮鞋厂效益不错,想着他能留下来做厂长也不至于埋没了他,谁知道后来就倒了。”

李燕笑道:“当年效益好的时候确实是不错的。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连一个荷包蛋都要分着吃,就是不缺新皮鞋穿。同学们见我老是有新皮鞋穿都叫我‘李老板’!唉,后来只能说村办的小厂终究跟不上市场。”

“这么些年拢共就拿回来过几双样板鞋,叫他多拿几双回来,还说违反纪律!哼,我看电视里人家当了厂长都是开好车子,住大房子,我哪能就只能穿样板鞋?”许玉兰说道。

“嘿嘿,”李璋元又翘起了二郎腿,摆出得意的样子,“我当年当厂长的时候为了谈生意可是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北京、南京都去过,见过毛主席、孙先生!”

“哼!北京、南京哪能没见你带我去过!”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李家前金红的晚霞里,老韩的儿子来接他了。老韩握住李璋元的手问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许玉兰和李燕忙摆手说现在日子好了,什么都不缺。老韩没有理母女俩,依旧盯着李璋元,母女俩见状也看向李璋元。李璋元见三人都盯着自己看,觉得场面有些严肃,连忙举起那只没有被老韩握住的手对着老韩敬了个礼,说道:

“感谢党,人民的日子都变好了!”

老韩这才松了手,转头对着许玉兰叹息道:“除了你们结婚,贵生这辈子没求我办过一件事。”

许玉兰听了一声都不响,只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丈夫。

老韩拄着拐杖朝门外的晚霞走去,这位为安亭镇奉献了半生的老人将再次离开安亭,他不知道自己下次回来的时候,自己的这位小兄弟还能不能记得自己,还有,安亭还会不会记得自己。

“要不,”李璋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不帮我把电瓶车修一修吧!”

许玉兰曾经最得意的事便是嫁给了一个能识文断字的男人。许玉兰的得意并不只是因为自己作为一个文盲却能嫁给一个有文化的男人,更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李璋元都让他做主,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能做有文化的主,她能不得意吗?

“贵生,今年年货少置办点,我们得抓紧把债务都还干净。”

“贵生,我们买台电视机吧!”

“贵生,区里的学校太贵了,就让燕子在镇上的学校读吧!”

“贵生,我看这个小伙子不错,就让燕子嫁给他吧!”

一年年过去,许玉兰依旧在家做着主,尽管李璋元没能当官也没能发财,依旧是一个小不辣子,许玉兰却始终还有一份自得。直到最近两年,李璋元的脑子开始出问题了。

李璋元依旧让许玉兰做着主,但事情他开始做不到位,许玉兰让他去洗碗,他把碗扔到锅子里煮;让他洗衣服,他把衣服扔到泥地里,裹满了烂泥后使劲搓;让他去擦一下马桶,他跑进厕所待了五分钟才走出来,说没找到马桶......

许玉兰几十年来做贯了主,看到李璋元做事不能如她的意了,感到窝火,她觉得李璋元是故意装傻不想让她再做主,便开始骂李璋元没良心。女儿女婿告诉许玉兰,父亲可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许玉兰便连同女儿和女婿一起骂:

“我大字不识一个的笨人都没痴呆,老头子那么聪明,哪里会痴呆!你们就知道帮他一起骗我!”

直到女儿女婿带着李璋元到医院确诊以后,许玉兰像是被泼了盆凉水,全身一下子失了温度。几天的时间里,许玉兰反复打量着李璋元,嘴里不停念叨:

“哪能会呢?哪能会呢?”

李燕担心母亲没有文化,不能理解这病是怎样的情况,便向她解释,这个病会让人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要母亲以后照顾父亲的时候耐心些。

许玉兰又看向李璋元,明明头发都花白了,虽说老了以后显得比年轻时更矮了一些,却怎么也不像是小孩子。许玉兰虽然不理解,心倒是沉下来,老头子毕竟还是有良心的,不是故意不让自己做主,而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倒也好办了,小孩子总是听话的,总是能教会的。

许玉兰开始像教小孩子一样教李璋元干活,可李璋元怎么也学不会,渐渐地开始连穿衣洗澡也无法自己完成了。许玉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耐心也耗尽了,她开始为自己感到委屈,又开始哭骂起来。更让许玉兰恼火的是,李璋元什么都不会了,但一个人聊起国家大事、新闻历史、人生道理,立刻变得神采奕奕,说得头头是道,老古话一句接着一句,每当有邻居来串门“嘎讪胡”,也都是几个人听李璋元一个人说,边听边点头道:

“老李到底是读过书的。”

许玉兰在一旁看着,又开始怀疑李璋元是在装傻,但又觉得医生的诊断不会假,便只好小声啐道:

“有文化有什么用?有文化能当饭吃吗?”

许玉兰决定再不管李璋元了,自己已经做不了李璋元的主,女儿又总是帮着李璋元讲话,自己的委屈没人在乎,那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个委屈?自己活着不是为了受委屈的,自己嫁给李璋元更不是为了受委屈的。上次外孙过来,说着什么“躺平”,被李燕批评了,许玉兰现在觉得躺着挺好,看老头子没了自己能过成什么样;女儿老让自己有耐心,现在自己不管老头子了,有本事她就自己来照顾,倒看看她多有耐心!

许玉兰吃完午饭,将剩下的饭菜留在桌上,便躺倒在沙发上客气瓜子来。她感到许久没有这般快意了,像是身上有一团扎紧的绳子被松开了,原来自己一直是被绑住的。

李璋元肚子饿了跑进厨房找筷子,找了一圈找不着,急得团团转,许玉兰并不管他,瞥了一眼电视机下方的监控后,继续磕着瓜子。李璋元找不到筷子便只好用手抓饭吃,吃完了饭找不到洗手池,又把家具墙壁抓得到处是油渍,许玉兰依旧瞥了一眼监控然后继续嗑瓜子。一整个下午,无论李璋元打碎了碗还是尿在了地上,许玉兰都不在管他,她觉得外孙说得真有道理,“躺平”才能活得舒服。自己早该躺下了,许玉兰又瞥了一眼监控想道。

时间裹住夕阳透过窗户将屋内染成金黄,许玉兰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做饭,一团巨大的黑影突然闯进了屋内的金黄色里,许玉兰向窗外看去,李璋元正推着电瓶车往家门外走去。许玉兰坐不住了,飞快地朝屋外跑去。

李璋元一辈子也没能开上汽车,直到五十岁的时候才将自行车换成了电瓶车。电瓶车到手的第一天,李璋元便载着许玉兰在安亭镇兜了一圈,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许玉兰对李璋元说:

“好像也没比桑塔纳慢多少。”

正是坐在李璋元的电瓶车上,许玉兰才得以知道一些向阳村外的世界,在呼呼的风声里,她跟着李璋元看到了新源路上的饭馆们红火起来、嘉亭荟商场成为安亭最热闹的地方、地铁11号线“哐哐”地将安亭和她的娘家花桥连接在一起......她才知道日子是会变的。

一张罚单将许玉兰与她能看到的一点外面的世界也隔绝开来,交警同志告诉她,电瓶车不能再带人了。电瓶车从此只属于李璋元。许玉兰倒并没有多失望,她觉得只要一家人把日子过好,外面变的再好也和自己不相干了。

李璋元退休以后,许玉兰渐渐发现不对劲了。退休后的李璋元依旧每天一早骑着电瓶车出门到了天黑才回来,问他去干什么了,他也不响。许玉兰担忧起来,连忙打电话告诉了女儿:

“老头子别是在干什么不三不四的事!”

于是第二天早晨,女婿开着车一路尾随在李璋元的后面,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李璋元每天都会来到附近的一片工地,这里有着许多用剩下而被丢弃的钢筋、铁块,李璋元在工地上翻找,每找到一块便放在一旁的石头上,举起榔头将其敲弯、敲扁,随后扔见麻袋里。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璋元佝着身子将麻袋扛到电瓶车上,随后来到回收站将他一天的收获都卖掉。

李璋元的秘密工作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对。李璋元觉得自己一没偷二没抢,只是想给女儿、外孙多存一点钱,没有什么错。女儿、女婿却轮流给他开会,告诉他家里不缺这些钱,要他别再折腾自己。在妻女的批评下,李璋元终于作出了保证,再不去敲铁了。可尽管作出了保证,心里却总是惦记,一想到少去敲了一天铁便少卖了一天的钱,晚上便开始睡不着觉,渐渐地白天也开始像失了魂一样,整日发着呆。

父亲得病以后,李燕对丈夫叹道:

“如果当初没阻止他去敲铁,会不会就不得这个病了?”

丈夫只好安慰她:“你没做错什么。”

李璋元得病以后,电瓶车便成了隐患,李燕几次想要把电瓶车钥匙收走,却被李璋元紧紧拽住,一向温和的父亲竟向她怒吼道:

“谁动了我的车,我和他拼命!”

李燕无奈,只好和母亲平日里多注意一些,所幸李璋元的脑子一日比一日糊涂,渐渐自己也把电瓶车忘了,母女二人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这时李璋元竟又将电瓶车退了出来,许玉兰急忙冲出来争抢车钥匙,李璋元见状大叫起来:

“许爱琴!你不要抢我的钥匙!”

许玉兰愣住了,她死死抓着李璋元的手问道:

“你刚刚叫我什么?”

“爱琴,你不要抢我钥匙,我去敲铁,卖了钱,还给你盖新房!”

许玉兰“哇”一声哭了起来,“许爱琴”这个名字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了,她以为再也听不到了。

李璋元看见许玉兰大哭了起来,急得跺起脚来:

“啊呀!爱琴!你不要急,我就算去不了镇里,多敲一些铁也能给你盖新房!”

许玉兰擦去眼泪,拉住李璋元的手说:

“贵生,我们回家,不盖新房我也嫁给你!”

金红的太阳沿着鸵鸟路向向阳村滑落,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将暖和的金红色飞溅到两人身上,许玉兰拉着李贵生的手走进屋里,她感到血液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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