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天她水米未打牙了,蜷缩在老宅冰冷的火炕上,身上盖了一条单薄的被子,似睡非睡。
四个儿子,成家立业后老头子就撒手人寰,撇下她这个一身病痛的老娘,被媳妇们各种嫌弃。
本来商议好把老母亲带回家赡养的,可是儿媳妇们极力反对,于是又商讨每月由各家来送饭,可是他们也不是很情愿,相互推诿,送了几个月后,到交接的时候居然谁也没来。
年前又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只有野猫的脚印,野猫在院外的窗台上驻足,往屋里打量,也知道没吃的,只是翻过墙头路过而已。
北窗的玻璃缺了一角,也没人修补,风肆无忌惮的挤进来,带着饺子的面汤味儿和鞭炮的火药味儿,吹的糊在顶棚的纸片哗哗作响。
她被爆竹的响声震醒了,努力的撑起身子,模糊的眼睛,看看炕头半碗结成冰块的米汤,一块干馒头,还有带着冰渣的白菜,菜里零星豆腐也变成了冻豆腐。
她想出门去,哪怕遇到个邻居也能给点东西吃吧。
努力爬起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扶着炕沿,喘口气,却站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她痛地叫起来,额头顿时涌出血来。这一跤摔的不轻,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
不知躺了多久,四肢软绵绵地翻过身,努力往门口方向爬,手腕刚才也摔伤了,不敢使劲儿,于是就用胳膊肘和膝盖着地,慢慢往前挪,每挪一步都疼得钻心。
终于来到了门口,可她根本无法站起来捣开门栓,无力无助的趴倒在地。
冰冷的地,蹭的脸和头发上满是泥土。门后有根棍子,她想用脚去勾那根棍子,却根本够不到。
艰难的调整了一下身体,用了半天才转了个圈,双脚对着屋门,又歇了好久,才抬起右脚拼尽全力使劲儿踹。
“当,当当”,干裂的嘴巴张张合合,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蹬了几下,右脚滑下来,重重的砸在左小腿上,真疼。
骨瘦如柴,如同两根木棒在交相击打。
缓了一口气,她强撑着又一次抬起右脚使劲踹门,“当,当”,脚再一次落在左腿上,腓骨发出了“咔嚓”的声音,她痛地叫出了声音。
天气太冷了,骨头都冻脆了,不堪一击。
外面又下雪了,风吹的电线呜呜的响,邻居也不出门,都在家里围着火炉,没人路过,一切都是徒劳。
再说她在屋里,离院子大门还有十多米的距离,任谁也听不到声音。
已经没力气抬第三脚了,甚至没力气呻吟,只微微喘着气,想着过往。
四个儿子,是的,她有四个儿子。其实她也喜欢闺女,希望有个闺女的,可老头子捧着刚出生的小儿子呵呵的笑,说,以前咱是三足鼎立,现在就是四条腿儿的桌子,谁也扳不倒,谁也欺负不了咱。
她不解,为啥儿子是桌子腿儿呢?老头子就给她讲了个故事。
他说以前有个没有孩子的富翁,却和一个农民交了朋友,有一天富翁请农民吃饭,餐桌有条腿短点,左右摇摆不定。于是富翁命令仆人拿了一个金元宝来垫桌腿儿,而后得意洋洋的对农民说,你看,有钱就能吃顿安稳饭。过了几天,农民回请富翁,农民家地面不平,餐桌总晃荡,他便吆喝四个儿子来把住桌腿儿。到了夜晚灯光昏暗,农民又指挥儿子将桌子挪到有月光的院子里用餐,农民骄傲的说,你看,有儿子到哪都能吃到饭。
老头子擎着小儿子,亲着小脸儿说:“老婆子,钱是死宝,儿子却是活宝贝啊,咱也有四个桌子腿儿,到哪儿都有饭吃了。”
她也笑,个死老头子,还挺会拽词儿,还知道个三足鼎立,还会讲故事哩。
老两口为了这几个活宝贝吃了太多苦,只凭着几亩地和瓦匠手艺一点点攒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老头子也被嚼碎了骨头渣,倒下去再没起来。
闭着眼睛,泪水仅仅湿润了耷拉的眼皮,哭,已经流不出多少眼泪了。
几天前她才去过离得最近的大儿子家,大儿子看到她没好气的说,你来干啥?她张张嘴想说什么,被大儿子打断,你走吧,这个月轮到老二家。她默默转身,倒是小重孙子跑过来,热切切的喊了一声老奶奶,被儿子呵斥住,宝儿回来,该吃饭了,爷爷给你做的红烧肉。
绕路去了老二家,金灿灿的门锁闪的人眼睛生疼生疼,听说是全家去看丈母娘了。
三儿媳妇和小儿媳妇正站在不远处的巷口说说笑笑,也是眼尖,看到她过来迅速交换一下眼神,扭身各自回了家,“咣当”一声关上门,震得门楼的雪掉下一大块儿,拍在大红的灯笼上粉碎粉碎。
是的,老头子说的没错,谁也欺负不了咱,没想到是被这几个引以为傲的“桌子腿儿”欺负。
努力睁开眼,再看看老宅,冰冷的老宅。
嗬,你个死老头子,不是说有儿子到哪儿都能吃到饭的吗?
唉,个死老头子,你来吧,快把我接走呀,接我去享福吧。
两天后,小儿子家生炉子没了柴火,就去老宅拿把锯子破木头,推开门,看到了老娘倒在堂屋。
兄弟们纷争骤起,相互指责对方的不是,让他们丧失了尽孝的机会,后来终于坐下来商讨,让老母亲入土为安。
大儿子跪在那儿大声喊,上祭得有供果,俺家有刚买的香蕉橘子,很新鲜,快去拿来。
二儿子附和着,让人去买双厚厚的棉鞋给咱娘穿上,让她老人家暖和着走。
三儿子伏在炭盆前,扔了一把烧纸说,再去买几刀纸叠些元宝吧,多烧点儿,让咱娘在那头有钱花。
小儿子扭头喊一句,媳妇儿,煎几条鱼去,挑大个的,咱娘最爱吃。
金山银山一应俱全,各种面额的冥币大把大把的化为灰烬,漫天飞舞。
儿孙们都来了,重孙子也来了,喊着老奶奶,儿子和媳妇们身穿素服,头缠白布跪地大恸,娘啊,你咋就不声不响的走了呀;娘啊,俺们还没孝敬您哪;娘啊,您收拾您的银钱啊。
村里管事的一声大喝:孝子贤孙伺候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