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有用之人都是可敬的对象。
──柏林刽子手朱利亚斯.克劳兹(Julius Krautz,1889)
这一段话来自一本书的序言,画龙点睛的带出了这一个历史故事的核心议题,什么是职业才是可敬的?什么人才是有用之人?
如果有一天,你/你必须在家族的名誉与谋生糊口的职业两者之间,作出一个选择时,你/你会如何作抉择?如果选择一份职业的代价,是整个家族都没有办法上天堂,也不受任何法律的保障,但却能够在私底下得到异常丰厚的奖赏,你/你会不会认命的服从命运,只求能在社会最黑暗的角落,苟且赖活的一日复一日呢?
这是一个实际上存在于世界各国中的职业,这份职业虽然被人嫌恶,却不能没有人从事这份工作。因为,这份职业里有太多的秘密与被社会排斥的痛苦,常被视为是贱业之一,所以在大多数的国度与文化中,这份职业多半是父死子继的世袭工作。
真的有这样的奇怪职业吗?又或者是真的有人不得不在这样两难中,日复一日的在内心中天人交战吗?本来我以为这只是一种接近历史小说的写作手法,不可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与记录。直到我阅读到了这本非常吸引人的书《忠实的刽子手:从一位职业行刑者的内心世界,探索乱世凶年的生与死》(译自:The Faithful Executioner: Life and Death,Honor and Shame in the Turbulent Sixteenth Century),我才发现原来真实人生中的曲曲折折,往往比小说中的故事更加地勾动人心。
南德纽伦堡旧书店里的刽子手日记
本书作者乔尔.哈灵顿(Joel F. Harrington)教授,任教于范德堡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历史系。他声称在一家纽伦堡的旧书店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一本奇特的日记文献──生活在十六世纪日耳曼纽伦堡地区著名职业刽子手法兰兹.施密特(Franz Schmidt)所写下的死刑执业日志。
就和当时执行法律审问的牧师一样,法兰兹.施密特在他长达四十五年(1573-1618)的执业生涯中,保持了每天书写日记的习惯。虽然研究德国近代史的学者们熟知这本日记的存在,但却很少人真正利用这本刽子手日志进行研究,也没有人试图理解当时刽子手生活的时空与历史文化背景。多年来,只有少数的翻印出版,印量都非常地稀少,多数尘封在图书馆的一角,乏人问津。不过,若由是职涯的角度来看待这一本奇特的日记记录,这本书与作者研究的刽子手日记,却是一个鲜明无比的故事,述说了一个十六世纪中下阶层的人如何面对人生,思考职涯的真实记录。
本书里提到,这本书不只是详细的记录下了他每天面对的不同受刑人,每一天所要进行的各项刑罚(当时的刽子手不只是要执行斩刑,其它各种取供的刑求与拷问刑求,都是由刽子手来负责处理),以及他对于这些受刑人的看法(是不是真的犯法了,还是得罪了权贵),这位刽子手还曾在日记中统计过他一生执行过的各种刑罚,被他处死的人有三百九十四人,另外有数百人遭他鞭刑,或施以酷刑以致毁容或断手断脚等等。
从不情愿到接受:刽子手法兰兹调节工作的心境变化
法兰兹在日记中记录他年轻时有多不愿意从事这份职业,但出于世袭,这一切都是命运,根本无法改变。渐渐地,他成为这一行的熟手,每日不同的刑罚让他的技术精进。识字的他开始每日作下记录,写下他对于人体构造的观察,施刑后受刑人的各种反应状况等等。
书中这样描写他的心态:「法兰兹或许永远无法克服当地居民对外来职业刽子手的敌意,但至少可以压抑反弹声浪,漂白父亲蒙尘的名誉,让那些想将他打回社会底层的人无话可说。这是浩大的工程,需要时间、耐心与毅力。这位来自霍夫的年轻刽子手,为这『事业』力争上游之际,必须审慎而精准……」。
久而久之,他在附近的城市中有了名气,正因为刽子手是一门贱业,所以从事的人员有限,而且技术高明的更是少有。多年后,他成为了远近地区知名的刽子手,权贵若有需要,都会聘请他进行协助,或是刑求取供,或是训练该地的刽子手。但有一天,一个特别的机会来了,让他开始思考该如何改变自己与家族的命运。
这本日记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写下了许多有关于罪犯的侧写与刽子手的内心想法。作者写道:
法兰兹补充更多罪犯与受害人的背景信息,写下罪犯最近一次犯罪与稍早的恶行,偶尔会更完整地交代罪犯怎么打发伏法前的几小时或几分钟。在数十多段较长的纪录里,他提供更多罪犯的背景,甚至重建重要的犯罪现场,描述得有声有色,偶尔搭配几行对话。
当然,日记中也包括了他对于信仰的思索,以及如何面对心中的罪恶感。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如何思考自己与家族的职涯,该如何另覓出路。
刽子手的各种私下收入
如前面所述,刽子手的收入多半来自于一些黑暗的交易。例如有的人会贿赂刽子手,希望受刑人可以走得痛快。相反的,也有人会付钱,希望刽子手慢慢来,让受刑人在死亡前遭受到最多、最久的痛苦。另一方面,政治斗争纷争频繁的世局下,刽子手往往成为当权者的工具,用来折磨政敌,用刑取供,牢房黑刑的花样一件都不少。当权派为了拉拢刽子手,自然各种暗盘的交易与赏赐,也就成为了这一个职业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当然,受刑人的尸体也是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书中这样写道:
欧洲进入近代之前,学院出身的医师及民俗疗者咸信,尸体拥有巨大的疗愈力,因此有些作法看在现代人眼里显得离奇且不可思议,甚至反胃。但在法兰兹时代,将人体残骸拿来食用、穿戴、作为医疗用途,却是家常便饭。相信人尸可医病的观念最早可溯及到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A.D.
23-79),一直流行至十八世纪……不管受过正规训练与否,几乎所有行医者一致认为,刚死不久的尸体可提供一系列的医病之效……。
刽子手的行当最黑暗一面,可以说莫过于此。
不过,因为这是一个被社会排斥的贱业,所以刽子手行刑时得带着面罩,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要穿着有特定条纹的衣服来表明属于不被上帝接受的边缘群体(小丑、犹太人、江湖艺人等等,中世纪以来的文学与图画中,都会用这些条纹衣服来显示这些人的边缘性质)。但所有的人其实都知道那些家族是世袭的刽子手,这些家族出身的人不被教会接受,从出生、结婚,直到死亡,都不能举行教会的仪式。
他们不能受洗,也没有教名,自然在死后也没有来自神父的祝福。他们在教会的档案簿记里不会留下名字,所以在一个围绕着基督教而建立的世界里,刽子手是一群没有名字,死后不能进入天堂,或者也可能连地狱也不收留的边缘社群。
正因为教会排斥这些创子手,颇有政教合一传统的近现代欧洲法律中,也就不会认可刽子手具有任何法律上的保障,他们的各种权利都不被保护。处在这种绝境下,世袭而来的职业,以及伴随而来的种种严苛的待遇,构成了书中主人翁的人生情境。
从不情愿到接受:刽子手法兰兹调节工作的心境变化
法兰兹在日记中记录他年轻时有多不愿意从事这份职业,但出于世袭,这一切都是命运,根本无法改变。渐渐地,他成为这一行的熟手,每日不同的刑罚让他的技术精进。识字的他开始每日作下记录,写下他对于人体构造的观察,施刑后受刑人的各种反应状况等等。
书中这样描写他的心态:「法兰兹或许永远无法克服当地居民对外来职业刽子手的敌意,但至少可以压抑反弹声浪,漂白父亲蒙尘的名誉,让那些想将他打回社会底层的人无话可说。这是浩大的工程,需要时间、耐心与毅力。这位来自霍夫的年轻刽子手,为这『事业』力争上游之际,必须审慎而精准……」。
久而久之,他在附近的城市中有了名气,正因为刽子手是一门贱业,所以从事的人员有限,而且技术高明的更是少有。多年后,他成为了远近地区知名的刽子手,权贵若有需要,都会聘请他进行协助,或是刑求取供,或是训练该地的刽子手。但有一天,一个特别的机会来了,让他开始思考该如何改变自己与家族的命运。
法兰兹.施密特(Franz Schmidt)的画像:描绘的是他执行Anna Peihelsteinin的斩刑,该图目前保存在德国纽伦堡国家档案馆中。
就在一次协助权贵后,位高权重的当权者答应法兰兹可以实现他的愿望。若就刽子手的主流价值观来看,他们选择的并不多,一般而言多半是要求一大笔的财富,好用来养家糊口。
但法兰兹却提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要求。他向权贵要求恢复家族的荣誉,离开刽子手的行业,重新在教会拥有名字,后代子孙可以不用再世袭刽子手的行业。
权贵虽然答应他的要求,但自此之后,他必须符合主流的价值,他不可能再从事刽子手的职业,这一个他最专精,而且收入丰厚的特殊行业。
法兰兹答应了权贵的要求,他永远离开了这一个行业。他再也没有从事杀人的职业,反而在家乡开始了救人的事业。夺人性命的刀斧刑具,现在成了切除病灶的手术道具。离开了刽子手的行当,他把一身的技术与刑求的道具转换成了治病活人的医疗技术。人生的最后,他不只是挽回了家族的名誉,也找到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桑松家族:法国的刽子手世家
至于,其它的欧洲刽子手同行们,他们的职业并没有一直延续下去。本书的作者对这些同行也作了一些讨论:「回顾欧洲近代史之初,许多欧陆国家刽子手的回忆录成了畅销文类,其中尤以桑松家族史最负盛名。这个法国刽子手世家主持并监督巴黎十七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中叶的各种处决仪式。但最后由于斩首刑在欧洲逐渐式微,因此出版『末代刽子手』这类回忆录的出版热潮慢慢也跟着进入尾声,不复被人记忆。」
关于法国著名的刽子手家族,近年来也有专门的著作利用他们的回忆录进行的研究成果,由刽子手的回忆录来侧面理解法国大革命的种种。贝纳尔.勒歇尔博尼埃(Bernard Lecherbonnier),《刽子手世家》(Bourreaux De Pere en Fils Les Sanson,1688-1847)便是一本相当有趣的专门著作。
透过这类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到一个重要的历史信息,刽子手是旧社会贵族社会的产物,虽然他们在大革命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执行了大量的死刑,但最后随着旧时代的瓦解,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职业不再是世袭,而死亡里也必须考察人道与平等。
「刽子手」到「断头台」:伴随着法国大革命而来的刑罚变革
法国大革命不只是迎来了新的时代,宣扬了自由、平等、博爱的价值。革命对于死刑的执行也带了来新的变革,因为革命中讲求平等,所以死刑必须制度化,排除了人为操作上的轻重不同,所以断头台要比徒手斩刑来得平等,不会有人可以从中作手脚,当然也不会有人为操作上的各种失误出现。每个犯人都会在断头台上面对同一个程度、同一个执行时间长短、同一种刑具的处罚,死刑开始平等化了。
另一方面,大革命后不久,政治恐怖气氛有大量的死刑犯,光是靠刽子手有限的成员与人力,根本应付不来这样多的处刑数量。新的时代来临了,所以新的刑罚与刑具也来临了。刽子手在欧洲渐渐消失,不再有这样的职业,也不再有那样奇特的职涯,以及那样无奈的命运了。世袭的命运要如何改变,刽子手的第二代就只能作刽子手,人在时代的限制之中,又该如何改变命运呢?
无论成功与否,我觉得还是在书序中的那一句最为动人:每一个有用的人都是可敬的,即使他们受美于时代条件而有许多的无奈与不得已。
最后,我想谈谈个人阅读过后的一些感想。夺人性命,无疑世间中莫大的悲剧。但刽子手们却是以此为业,甚至是成为家族世袭的特殊技艺者。透过中外历史中刽子手的历史,我总觉得不只看到了残忍血腥的一面,还看到了时代变迁下的善良人性。无论生命有多无可奈何,总是有一些边缘人努力地想要改变命运,转换职涯,在困难的处境中求生,永不放弃,另覓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