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

1.

北方以西,有山名为白虎岭,乃一座妖山,蛇回兽怕,人皆避之。

白虎岭上,茂密林木,遮天蔽日,风吹散了山间薄雾,滴滴答答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很是清脆。

一个穿着海青大袍的僧人骑着白马,徐徐行来。

僧人抬头看了看,斑驳日光零零散散,透过重重树叶刺在他眼中,时至正午,在这座山竟依然看不到多少阳光,行至山腰,所见皆是阴森。

他回过头,神情倦淡,对着身后一个头戴金箍的猴子说道:“悟空,饿了。”

白轻轻躺在块大石上晒太阳,手执一只绢扇挡着脸,眼睛睁着,眼神里似若有所思,又空空如也。

蛤蟆精费了老大劲才爬上这个白虎岭的顶峰,看见自家老大翘着二郎腿躺着,不自觉地吁了一口气。

一年三百多天里,有一半时间她都这样,不说话,不理人,表面上是在晒太阳,实际上浑身冒着一股子冷漠劲。

“大王!大王!”

白轻轻听到蛤蟆精的声音,眼珠子转了过来,懒懒的“嗯”了一声。

“有四个面生的家伙在咱们地盘转了老半天了。”蛤蟆精气喘吁吁地说着。

“什么样的?”

“一个和尚……”

“和尚有什么好稀奇的。”白轻轻听到这里就不耐地转过脸去,挥了挥手。

“唉,不是!那和尚后面还跟着一只猴、一只猪,和一个大胡子!”

“噢?”听到这里,白轻轻终于把绢扇从面前拿开了,“和尚带着猴和猪?”

蛤蟆精点了点头,他知道他们这位大王,制霸一方,长日无聊,最爱看些新鲜玩意和捉弄人的把戏了。

“这么奇怪?”白轻轻狐疑地眯起了眼。

一棵参天杉树下,玄奘静静坐着,闭目养神,悟空去化斋还没有回来,悟能在另一棵树下打起了呼,悟净则在一旁喂马喝水。

白龙马低眉颔首的饮着山泉,突然猛地抬起了头,警觉地看向深山的某一处方向,悟净也皱了皱眉,循着白龙马的目光看了过去。

白轻轻甩着发间垂下的丝带,瞥了一眼蛤蟆精,不满道:“喂,你说的什么猴鸡狗猪,到底在哪啊?”

蛤蟆精走在前面左探探右看看,他记得那四个人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休息来着。白轻轻看着手下人的蠢样,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一对眸子冷淡的看着脚下的石子,觉得无趣极了。

“大王,在那呢!”蛤蟆精压着嗓子悄声道。猴子不在,但另外三人都坐在他们斜下方的一处山泉边。

白轻轻扬起下巴,高傲的走到山坡边,拨开树枝,顺着蛤蟆精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剑眉星目,双唇紧闭,她看见了那人的轮廓,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王,你说和尚整天吃素,那和尚肉吃起来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啊?”

“大王,我看那只猪面人和大胡子不像是普通人啊,有点凶神恶煞。”

“大王……”

蛤蟆精正喋喋不休的回头看向他家老大,话没说完却噎住了。

白轻轻呼吸起伏,双眼定定的,一直看着那个和尚的方向,似乎完全没有听一旁的小弟在说什么。蛤蟆精还想张嘴,她却已朝那三人的方向去了。

悟净一直盯着白龙马警戒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穿白衣的少女的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悟净盯着她,可她却好似没察觉,径直朝着玄奘走去。

“女施主……”悟净觉得奇怪,喊了一声,可白轻轻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皱着眉,充满疑惑的瞧着树底下这个和尚,从远远的打量他,到走近了还一直在观察他。

这高耸的鼻,清淡的眼,她不会认错。

玄奘听见响动,睁开了双眼,静静的看着她,双手合十向她行了个礼,道:“女施主可是受我大徒儿所托而来?”

白轻轻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什么女施主?什么大徒儿?她怒火中烧。

“装什么装呢?你不记得我了?”她皱着眉大声质问道。

玄奘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陌生少女,问:“女施主可是见过贫僧?”

白轻轻双拳紧握,眼中含泪,就这么沉默的瞪着玄奘,悟净在一旁越看越不对劲,走上前来,把师父护在身后。

“不知女施主为何事发怒,是贫僧的大徒弟顽劣,得罪了你吗?”玄奘想来想去,除了猴子去人家家里捣蛋,他实在想象不出第二个可能了。

“金蝉子!”白轻轻声音堵在喉间,哽咽着大喊道,“你耍我!”

沙悟净听到这三个字愣了,只见白衣少女泪如雨下,又气又怒,眼里全是哀怨,师父则是满脸的不解,再看向另一棵树下的悟能,依然张着嘴睡得很香,丝毫没有被这边的动静惊醒,还制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装作不认识我……你骗谁呢……”

悟净只见白衣少女咬牙切齿的一边说一边朝师父冲了上来,正打算拦下她,只见从斜上方刺出来一个影子,举棒挥来。

“师兄!”

“悟空!”

二人齐声呼道,悟净是欣喜,玄奘却是喝止。

白轻轻迅速回头,抬手挥剑就是一个格挡,剑刃立断,她又迅速抛出一方幽蓝织物,瞬间展开成一个罩子,被金箍棒击得发出裂响,才堪堪替她吃下这一棒的威力。

“妖怪。”孙悟空沉声道。

她定睛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只头戴金箍,金毛赤目,身似人形的猴子,只觉得杀气逼人,她不是对手。

可猴子没有给她多少思考的机会,紧接着又是一棒劈头而来,白轻轻迅速使了个障眼法,丢下一具假尸体,自己化作一片树叶遁入了林中。

“悟空!你杀人了。”玄奘又惊又怒。

“只是障眼法而已,师父。”孙悟空收起金箍棒,冷冷的看着地上这具尸体,抬头嗅着那股妖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白骨幻化的女妖。

白轻轻逃回白骨洞,心跳得极快,还喘着气。

并非是因为惊魂未定,而是因为那个和尚。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可他却不认她。

“大王!你怎么脸白得和刷了浆似的?”蛤蟆精好死不死又凑了过来。

“滚犊子。”白轻轻没心思和他打趣,眼珠子转了转,又说道,“你给我悄悄的盯着那四个家伙,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是!”

白轻轻坐在石椅上,翻来覆去的回想刚刚与那和尚短暂的对视。

他长着一张金蝉子的脸,却不是金蝉子的眼神。

那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人。

蛤蟆精出了白骨洞,立刻扬手唤上来几个小妖,吩咐他们远远的跟着和尚他们。

“大王干嘛突然要盯着他们啊?”

“是要打劫还是打架啊?”

“和尚可不可以吃啊?”

小妖们问题一个接一个,蛤蟆精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不知道不知道!大王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那……大王是不是又心情不好啊?”

“大王是不是还在等那个人啊?”

蛤蟆精长叹一口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了看白骨洞口。

在他还没跟着白轻轻时,就听说她一直在这座山里等一个人。

“谁知道呢……”小妖们撅了撅嘴。

2.

金蝉子总爱下凡偷玩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可谁让他天资聪颖,悟性又极高,一直是如来最喜爱的弟子,连大徒弟迦叶都比不上他的风头。

所以那天上把门的罗汉,总被他三言两语忽悠走,也不敢拦他。

这天,西天佛法大学南天门分校迎来了一批考察团和交换生,如来把手底下最得意的几个门生从本校送过来观摩学习,菩提老祖站在金碧辉煌的校门口迎客,脸都笑僵了,也没见到那传说中的金蝉子同学。

当然,他又翘课了,这种走过场的形式主义太不适合他飘逸的性格了,他从没有来过中土,光是一路上听神仙八卦都听得他心直痒。

什么王母娘娘爱搞家暴玉帝总找观音哭诉,牛郎其实背着织女养了小三小四和小五,被锁起来的招妖幡三番五次差点被盗,太上老君炼丹炸了五个炉糟蹋科研经费……

简直让人目瞪狗呆。

于是翘课的金蝉子私自脱离了大队伍,一个人在仙宫里到处溜达,发现除了守卫,大小神仙都去迎接考察团了。

无趣。

于是他又变了一身凡人衣裳,踩着一朵云偷偷下了界,原本想去人间的皇宫里瞧一瞧,却在半路被一阵刺眼的光晃了眼。

西边的一片山脉中,有什么东西闪着极强的光,他头一歪,就转头朝那光源飞去了。

这一片山很是独特,山脉以东是绿林,山脉以西是荒漠,那光源就在山腰的一处林子里,时明时暗。他飞近了,竟听到打斗声。

一个白衣少女与一个绿衣妇人在林间打得昏天黑地,一个执剑,一个挥鞭,飞天走地,一时胜负难分。

金蝉子悄悄站在树上,不动声色的窥视着,这二人虽是人形,但他一看就明白,都是妖变的。

绿衣妇人是一棵榕树所化,而白衣少女的真身嘛,竟是一具白骨。

树上的人一阵疑惑,想着那榕树承天之雨露,受地之精华,化怪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一副白骨也能成了精。

金蝉子舔了舔后槽牙,双手抱臂,往树干上一靠,饶有兴致的看起戏来,没打算走了。

几个回合下来,他算看明白了,绿衣女的修为与白衣女不相上下。绿衣女以藤为鞭,那鞭可软可硬,绕缠挥刺,毫不留情,每一招皆是杀招。白衣女手执双剑,却只是防守,虽然一直落于下风,但似乎并没有出尽全力,而她每一次格挡藤编,手腕上都会有一个看似丝绢的宝物发出光芒,保护主人。

这应该就是吸引他来此的那道光吧。

金蝉子皱起了眉,只见她俩打得难分胜负,而绿衣女的毒辣狠劲显然是要置白衣女于死地。

他看着那个白衣妖女,就算隔了相当一段距离,他也能看得见她脸上一股不服气的委屈劲。即便这样,她也还是只守不攻。

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摘了一片叶,颂了一句经,手指一甩,将树叶朝着绿衣女的方向弹去。

绿衣女登时浑身一麻,从半空中摔落下来,白衣女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她已反应过来有高人插手,大事不妙,眨眼的功夫,便遁地逃了。

打到一半,对手挖地道跑了,白衣女有点儿不知所措。

金蝉子只见她站在原地呆了几秒,便转过头,朝着他藏身的树林里狠狠的瞪了一眼。

“多管闲事……”

他的耳朵清楚的听到,数百米外,这个小妖怪骂了他一句。

金蝉子眉毛都快挑到天上去了。

上杆子还不是买卖了是不?

白衣女化成一阵烟穿林而过,一直到飞到山的西面,一到这一边,青葱翠林便消失殆尽,剩下的是另一番光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夕阳把整个天空抹上浓重的血色,远处一片黄沙,她坐在一棵大石上远眺,一边拿那个发光的宝物费劲的缠着手臂上的伤口,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黄昏余晖下的几丝炊烟。

金蝉子毫无声音的落在她身后。

他虽然甚少与山精妖怪为伴,但见也是见过的,吸引他跟过来的,是戴在她手腕上那块会发光的玩意儿。

这一会,他见她又把那会发光的宝物戴在手臂上了,不多时取下来,伤口竟已完全愈合。

“哇,这可是个好东西……”

“握草!”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的白衣女吓得跳了起来。

她转身定睛一看,一个雅致青年站在她身后,高高瘦瘦,一身淡青色布衣,眼睛细长深邃,嘴角有笑意,一副高傲的鼻梁撑起整张脸。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宝贝。”

对方用词温柔,声音低沉又好听,可白衣女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来。

“神经病!!!变态!!!——”

金蝉子还没反应过来,对方抡起一拳就锤在他引以为傲的鼻子上,痛得他捂着鼻子弯下了腰。

白衣女转身就要走,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痛得口齿不清地说道:“朋友,好歹刚刚是我帮了你吧,给个面子行不行??”

“我又没要你帮我,狗拿耗子。”白衣女嘴上虽然不放让,脚步却停了下来,“你一个神仙,要看妖怪的宝贝干嘛?”

他一直当她不知道他是神仙,才如此胆大,没想到她根本就知道自己是天上来的,还锤了他一拳……

“你可真牛逼啊你……”金蝉子终于直起腰来,捏着血直流的鼻子感叹道。

白衣女白了他一眼,从袖子里取出那个放光的宝物往他鼻子上一捂,他用手指捏住,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手镯臂钏,而是一块织物,发出淡淡的荧光,材质丝滑,轻柔若无物,只一会,他的鼻子就止住血了。

金蝉子见她这么轻易的就把自己的宝物塞给自己止血,略微惊讶。

“你叫什么名字?”他伸手把宝物又递还回去。

“没名字,大家都叫我小骷髅。”白衣少女大咧咧道。

小骷髅把那块织物往手上一放,它便自己绕上了她的手臂。

“你叫什么名字?”她抬眼瞅着他。

以往金蝉子下凡游玩时,是从不讲自己名字法号的,向来都是顺口取个假名,什么张三、李四、婆罗门、买买提,他都用过,可今天,他看着这只异常直率的妖,却没了那想法。

“我叫金蝉子。”他笑了笑。

3.

“大王!”

听到声音,白轻轻从回忆里醒过神来。

蛤蟆精气喘吁吁的回了白骨洞,对斜卧在石椅上的大王说道:“他们在西边的山涧旁歇下了。”

“都在吗?”白轻轻冷冷的问道。

“猴子不在。”蛤蟆精亲眼看到猴子刚踩着一朵云飞走了。

白轻轻一跃而起,左手一挥,飞来佩剑抓在手里,一阵烟似的飞走了。

到了蛤蟆精所说的那处山涧边,她看见大胡子和猪头人坐在一个山洞门口,而和尚则在溪水边的一块大石上打坐。

天黑了,他们升起了一小堆柴火,在暗夜下跳跃着。溪水淙淙,她没有多想,潜到他们身后,施了个妖法,大胡子和猪头人沉沉的睡着了。

和尚还闭着眼坐在石头上,高山流水,安静得像一幅画。

“喂,和尚。”

玄奘闻声睁开眼,白天那被悟空打死的少女又站在了他面前。

“你……”他惊道,明明今天下午才替她超度,把她埋好,怎么又来了?

白轻轻笑了笑,坦然道,“你不要惊讶,我是妖,我没死。”

“我错怪悟空了……”玄奘暗暗后悔,刚刚赶走了大徒弟,再回头看悟净和悟能,已经昏死过去。

他瞧了瞧眼前的白轻轻,却不感到那么害怕,因为她笑嘻嘻的,一转眼又凑上前来,蹲在了他身边,像个小孩一样。

“大师啊,我没有恶意……”她解释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啊?”

“法号玄奘。”

“那你……你从哪来啊?”

“东土大唐。”

东土大唐?不对啊……

白轻轻眯着眼看着玄奘,和金蝉子一模一样的脸,她没看错,连声音都是。

可金蝉子不是从东土大唐来的。

玄奘看着白轻轻思考的样子。她没恶意,她也不想吃他。

“那……那你是谁啊?”白轻轻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玄奘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大师……你们要去哪啊?”她又改了口。

“去取经,去往西天。”

“远吗?”

“很远。”

“那能不能带上我呀?”白轻轻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眼里满是期待。

“……不能。”玄奘愣了愣,憋了半天说了两个字,纵使这个妖怪无恶意,她也是个女妖,他轻轻的抬手,将衣袖从她手里扯了出来,与她保持着距离。

“那……你们要取的是什么经啊?为什么要去那么远?”遭拒绝的白轻轻一点也不气馁,和尚不让她同行,她也可以悄悄跟着。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厉害就对了。”

玄奘这话一点也不敷衍,他是真的不知道这里面的意义,反正取经这个锅天生注定就是掉到他头上了,派给他的三个徒弟,一个懒,一个呆,还有一个有暴力倾向,他能怎么办?凑合着完成任务呗。

柴火堆映在山涧石壁上,照出二人的影子,凑在一起一闪一闪的。

玄奘看着眼前的小妖怪,他平日里很正经,是得有为师的样子,其实看到妖怪他心里是很怕的,怕得要死。

可是他一点也不怕眼前这个,他觉得她很亲切,他不该有这样的感觉,为此他内心感到忐忑不已,心跳得比之前见到任何可怕的妖怪还要快。

“你是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他不能再与她同坐,于是站起身来,走下大石,反问道。

“我……”白轻轻一时没想好怎么答,她从怀里摸出一只白色的小人,递到玄奘面前,他仔细一看,发现是竟一只糖人,不知道保存了多久,上面有沾了灰的痕迹,并且外皮龟裂的很厉害,仿佛不小心就会碎。

“我的名字叫白轻轻,这个就是我……你还记得吗?”

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可玄奘只是淡淡道:“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有印象,我想你是记错人了。”

他伸出手,又将小糖人递了回来,白轻轻却没有伸手接,她眉头微皱的看着他,眼里的期待止不住的被失望取代,但很快她又笑了笑,小声道:“没关系……”

正当她伸手拿回糖人时,一阵杀气从背后袭来,她反应快,迅速躲开跳到一边。

“臭猴子,又是你。”

白轻轻左手拔剑,声音狠厉不复温柔。

“还好八戒出了窍来和我报信,你还真以为你那点下三滥的妖法能玩出什么花来?”

齐天大圣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孙悟空挥棒杀来,凭白轻轻的修为,三招两式间已显颓势。

“我既没伤你师父,也没伤你师兄弟,不过是借你师父一点时间说几句话,你奶奶的!蛮不讲理!”白轻轻挥手使了个妖法,将孙悟空困在白骨筑成的阵里,简直要气疯了。

“少耍花样,妖就是妖。”白骨阵根本困不住猴子几秒,他一瞬间又杀了出来,一棍当头抡下,白轻轻的尸体轻飘飘的从空中掉落下来。

“喂,我明天再来找你……”

玄奘耳边飘过了一丝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

他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不用猜,大概又是她的障眼法吧。

灵台方寸山上,一朵筋斗云飞了进来。

一个身着道服的女人正站在树下池边喂鱼,身后的洞府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斜月三星洞。

“菩提老母!”孙悟空跳下筋斗云,直呼其名。

“毫无规矩……这么久不见,你又长本事了?”女人转过头来,放下了手里的鱼食。

“招妖幡是不是在你这?”孙悟空没有心情废话,直奔主题。

菩提祖师定定的看着他,手指头绕着自己的长发,问:“怎么了?”

“招妖幡是不是完好无损的在你这?”孙悟空又问了一遍。

菩提祖师笑了,她转过身,踏着台阶朝洞府内走去。

“真奇怪,你的另一个师父,许久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4.

“招妖幡是不是锁在你这了?”

如来最宠爱的弟子,一身凡衣,站在斜月三星洞门前。

“干嘛?”菩提祖师没好气道:“王母没招待好你们西天考察团?怎么跑来我这烦我。”

“我看到了。”金蝉子挑眉,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在凡间,有招妖幡的碎片,你是不是捅了什么篓子?”

“在谁那里?”

“一个小妖怪手里。”

菩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推开洞府大门,金蝉子跟了进去。

大殿后的石阵内,带着仙法的铁索搅在一起,牢牢的将一面残破的旗帜锁在中间。

那旗帜有些刺眼的闪着幽蓝的光,却缺一角少一块的。

“这是……”金蝉子愣了,去年来找菩你老母……啊呸,菩提老祖喝酒的时候,不就趁着醉意玩了玩这把旗吗?

“我靠,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这是招妖幡?!”

菩提幽怨的瞥了他一眼,道:“我说了,你没理我,难怪说你们这些佛门之人不能犯酒戒呢,你一喝了酒就找我打架,还让我拿剑单挑你的旗,这玩意唰唰两下就被你玩烂了……”

“……”

“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说招妖幡破损是因为如来的弟子找我喝酒吧?”

“……”

金蝉子尴尬的挠了挠头,敢情招妖幡碎片遗落到凡尘是他的锅。

“而且这玩意,每一年都在变残变小,碎片在不断地飘走……你既然知道在哪,就替我收回来吧。免得这篓子越捅越大……”

小骷髅坐在白虎山顶上,看着西边的戈壁滩,太阳炙烤大地升腾的热气,把景色都模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他,只记得分别时他说明天来找她。

百无聊赖下,她把玩起聚魂绡来,说是叫聚魂绡,其实这名字都是她随便取的,只要听上去酷就行,能不能聚魂都无所谓。

幽蓝的织物在她指间绕着,她忍不住眯着眼仔细端详起来。

这聚魂绡怎么好像越变越大了?

“喂。”

金蝉子如约而至,小骷髅背对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很快就藏起了表情,回过头道:“干嘛?”

招妖幡的碎片在她手指间发着光。他要怎么样才能让她交出这块宝物……

哪怕从小孩那骗玩具都得先给颗糖吧?

他抿了抿嘴,问道:“诶,你去过皇宫吗?”

“没有。”小骷髅愣了。

“走,我带你去。”

金蝉子捉起她的手,呼的一声,飞上了天。

小骷髅没有说话,她还没有修练到能飞的程度,这是她第一次从高空中俯瞰。

“原来从天上看落日是这样的。”片刻,她说道。

“嗯?”金蝉子回过头。

落日藏在山后,晚霞仿佛海水倒灌,溢满了整个天,连她的脸都是红的。

金蝉子偏头看了看这个小妖怪,表情呆呆的,泡妞这种操作,他没学过,现在想来,只要能骗她交出招妖幡,临时学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他嘴角一勾,搂紧了小骷髅。

“等等、去皇宫干嘛?”小骷髅突然反应过来。

“玩。”金蝉子伸手指了指前方,一座辉煌的建筑群在白云中若隐若现。

两人悄无声息的落在一座宫殿顶上。看着地上的宫人们低着头快速走过。

“我记得山里的麻雀精说皇宫里的东西很好吃……”小骷髅歪着头回忆着,一边系紧了手腕上的聚魂绡,以免飞来飞去弄丢了。

金蝉子想了想,故作随意地把聚魂绡从她手上抽了过来,放进自己怀里,打了个响指,把小骷髅变作一只鸽子,自己则变成一只乌鸦。

“先放我这,免得露馅。”他语气平淡,小骷髅也没作异议。

两人对视了一眼,扑打起翅膀,朝御膳房飞去。

御膳房的小学徒正蹲在炉子边打瞌睡,隐约听到扑棱声,抬起眼皮瞧了眼窗台,只见锅边有一只白鸽,叼着一份水晶珍珠荷叶丸子正往外爬,边上还有一只乌鸦在抱怨:“你可别把鸟屎掉人锅里了啊……”

小学徒大惊,甩了甩头,睁大了眼睛,鸽子和乌鸦都不见了。

“见了鬼了……”他往锅里一瞧,的的确确是少了一份荷叶丸子。

长安城街上,白衣的少女无比满足的剥开荷叶,一口吃掉了丸子,还含糊不清的说:“这就是皇帝吃的吗?皇帝也太幸福了……”

恢复人形的二人在长安的闹市街头穿流而过,金蝉子叹了一口气:“那么大个皇宫你就对这小丸子感兴趣……”

“嗯嗯……先把这个给我。”小骷髅一边应着,一边手一伸就自然而然的从金蝉子怀里抽走了招妖幡,揣进自己怀里。

“诶……”金蝉子还没反应过来。

“捏糖人!”

话还没说完,小骷髅又朝着前面的糖人摊子跑过去。

“姑娘买糖人吧!你看,我这有刘备、有关羽、有姜子牙,有二郎神……”

金蝉子挑着眉瞧了一眼那个二郎神的糖人,和他本尊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再瞥一眼她怀里的招妖幡,露出一个角。

堂堂如来座下弟子,总不能用偷的吧……

金蝉子皱了皱眉,头疼不已,若说诓她自己交出来呢……这小妖怪看上去没头没脑,实际上还是挺机灵的,只怕不成。

“这都是谁啊……不认识!你就捏一个我吧!”小骷髅冲着小贩说道。

“啊?”

“我,就照着我的样子捏一个!”

老板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点头道:“好。”

“你有钱吗?你就在这买买买的……”金蝉子站在她身后不咸不淡的多嘴。

“钱……呃……”小骷髅尴尬的摸了摸兜,人类的货币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

“给。”一双干净瘦削的手伸过来,递了两个铜板给小贩。

金蝉子把帐付了,还顺势往小骷髅身边一靠,一双桃花眼与她对视着。

小骷髅惊红了脸,转过身去不说话。

金蝉子忍不住偷笑,她这就招架不住了,一会他还要连骗带哄忽悠她呢,真没想到他堂堂如来座下金蝉子,竟有出卖色相的一天……

两个铜板就能让她脸红,这么简单的事,为何经文上还要说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从长安城出来,两人飞到一座山上落脚。

两人并肩坐在山边,看着不远处的长安城在夜幕下渐渐模糊。

“我睁开眼时,就是一副暴露在黄土上的白骨,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知道往哪去,除了这块聚魂绡落在我身上,让我成了精,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小骷髅坐在她身边轻轻的说道,“今天你带我来,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在化成白骨前,也就像这个城里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许因为什么事要出趟远门,可惜却再也没回家。”

“那大概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吧。”金蝉子声音淡淡的,心中却滋味不同。

“唔……”她又摇摇头,“我是想谢谢你,身前事已是身后事,我今天突然不再好奇那个故事,因为至少我现在没有觉得那么孤独了。”

“……”金蝉子张了张嘴,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呢……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还是有些苦恼……”少女瞧着手中照自己模样捏的白色糖人,喃喃道:“小白?小骨头?小骷髅?”

金蝉子淡淡的笑了下,看着她的侧脸,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轻轻。”

小骷髅回过头看着身边的人。

“轻轻,挺适合你,本来就一副骨头架子,要么,干脆就姓白吧,也适合你。”他又开始随口胡诌。

“白轻轻?”小骷髅瘪着嘴道:“这名字有名有姓,人模人样的……难道我还要重新学做人嘛?”

“做人不好学,做人很苦的……你要学做人,就得把那些妖法和宝物都抛弃掉。”金蝉子瞥了一眼她的招妖幡,暗示道。

“那不行,我又不是活物变的,没有真元和内丹,全靠它聚着我的精魂。”

金蝉子闻言眉头一皱,道:“你意思是,没了它,你会死?”

“我已经死过一次啦,没了它,我会消失掉。”小骷髅笑了笑,“消失掉,就是不复存在,连骨头架子都没啦。”

这可把金蝉子难倒了。

天庭已经有招妖幡被盗的谣言,留下招妖幡,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

但若取走招妖幡……他看了一眼小骷髅,还在玩她的小糖人,一脸毫无防备的笑。

到底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他手上不知觉间渗出了一层汗。

“不过啊,你要是这么喜欢它,我可以借你玩呀,我看你成天的盯着它看,难道你们神仙没见过这等宝贝?”小骷髅突然走上前来,大咧咧的把招妖幡递到他面前。

费了半天劲想来个空手套白狼,现在这东西却在面前唾手可得。

他看了看她的眼睛,眼里全是期待和笑意,藏不住,简直单纯得可怜。

这家伙在想什么?难道她真觉得自己一个神仙能和妖怪谈什么恋爱吗?

金蝉子一边腹诽着,一边伸出手,手里的汗却越来越细密,小骷髅看着他笑,他的心跳却一直加速。

大事不妙。

“切。”他最后抽回了手,“谁稀罕你的宝贝。我走了。”

他调头准备立刻离开,小骷髅却在身后喊道:“喂!你明天还来找我吗?”

金蝉子的身影在原地伫立了一会。

“来,记得等我。”

说完他便飞走了,剩下小骷髅一人还坐在山上。

“轻轻……”她看着小糖人小声念道,仿佛在捉摸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白轻轻……”

“行吧,你有名字了,以后你就叫这个。”她摸了摸小糖人,一直没舍得吃。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忍不住的傻笑,半晌,突然收起笑容,噌的站起身回头环绕一圈。

……

“我靠!这不是我的山啊,他把我一个不会飞的妖怪丢在这,我他妈怎么回去???”

云霄之上,金蝉子以最快的速度朝着灵台方寸山赶去。

这招妖幡,他大概是要不回来了,满脑子都是那小妖怪的傻笑。

怎么明明是给别人下套,反而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他竟也不知道为何会鬼使神差的叫她等他,好像还没和她交代完似的。

可不管他是否再去找她,菩提老母这边总是要先交代的。

眼看着方寸山就在不远处,一个眼熟的黑色身影出现在空中,拦住他的去路。

一个瘦削僧人站在空中。

“迦叶……?”直到飞近了,他才看清楚来人。

如来座下大弟子迦叶,他的师兄。

“师弟,这是上哪去?”迦叶问道,一张瘦脸上毫无表情。

“我来拜访一下菩提祖师。”金蝉子面上笑着,心里却打起了鼓。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迦叶出现,只怕不妙。难道招妖幡的事被发现了?

“是拜访?还是……请罪?”迦叶踱步,踩着云淡淡说道。

金蝉子非常清楚迦叶不会无缘无故在此拦他,索性自嘲一声试探道:“师弟顽劣,确实是有一些地方给菩提祖师添麻烦了。”

“你破戒了。”

“尝了一点酒。”

“何止酒戒?”

二人立于天地之间,流云飞转,夜如墨黑,迦叶与金蝉子对视着,目光慑人。

“你破了些什么戒,需要我数给你听么?”迦叶仍直视着他,神情冷峻。

“是师父叫你来押我回去?”几秒时间,金蝉子脑袋里转了几百个弯,迦叶只提破戒,对招妖幡却只字未提,也未曾询问其下落。

想来那小妖怪应该没事,他也算安了一点心。

迦叶看着师弟眼睛出神,不知又在想些什么,顿觉不悦。

“的确是师父叫我来的,可不是为了押你回去领罚。”迦叶朗声道。

金蝉子皱了皱眉,道:“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感到周身被强大的力量包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也无法站立。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迦叶,而迦叶表情只是淡漠,几经挣扎,金蝉子再无法站立,跪倒在他面前。

“师弟。”迦叶缓缓踱步至他面前,“犯了戒就要受罚,要认错,而认错的路很长、很苦,你需以肉体凡胎去走一遭,再重新回来见师父。”

金蝉子无法动弹,口不能言,只能眼见着迦叶朝他伸出手。

“去吧。”

迦叶手指轻轻朝他一推,他便往后一仰,眼前一黑。

夜幕之下,广袤平原,一团火从天上直落下来,灼烧作响,转瞬又熄灭,飞向了某处人家。

一切只是一瞬间。之后有的,不过是万籁俱寂。

5.

白虎岭后半夜里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丢个石头进去也不会发出声音一般。

连虫鸣都没有。

唯有山顶的白骨洞内,灯火闪烁跳跃,远远能隐约听到一丝嘈杂。

“能带的家伙都带上,趁天还没亮把那个山涧围起来,猪头和大胡子不足为惧,难对付的是猴子。”

整座白虎岭的大小山精妖怪几乎全都被白轻轻召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在白骨洞府内,听从白轻轻的指示。她与孙悟空两次交手,次次都差点丢了小命。白轻轻来回踱着步,想来想去都觉得这猴子是个大麻烦,不把玄奘和他分开,她永远也别想接近玄奘。

“那猴子是齐天大圣,我们打不过啊。”

“诶,猴子是齐天大圣?那和尚就是传闻中的唐僧喽?吃了他可以长生不老啊!”

白轻轻站在石椅上,听着下面的妖怪们你一句我一句,皱着眉吼了一声:“说什么呢!谁也不许吃他!”

山头一霸这么一吼,妖怪们全都闭了嘴,面面相觑。

“猴子厉害,我们就不要和他刚正面,智取为上,只要牵制住他,再伺机掳走唐僧即可。”白轻轻清了清嗓子,“注意不要伤到和尚,要确保他毫发无损。”

“大王,山脚下那位绿娘娘没过来,需不需要派人打个招呼?”蛤蟆精凑到她边上耳语道。

“绿芝?随她吧,她和我向来不对付你又不是不知道。”白轻轻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继续去部署抢人大计了,山精妖怪们仍在喋喋不休的讨论着。

借着这妖影闪烁,窃窃私语的嘈杂,一条盘在石壁墙角的枯树枝动了起来,悄无声息的缩出洞外,像蛇一般在地上飞快的穿行,一直爬到山脚下的另一处山洞门前才停下来。

这山洞入口树根盘踞,一个树妖化作绿衣女子走了出来,像蛇一般的树枝飞上了她的发髻,变作了一直木钗。

“呵。”绿衣女子轻笑一声,“怪不得大半夜的叫人开大会,原来是打唐僧肉的主意。”

原本这座山是她的地盘,那白骨精也只是个不讨喜的小妖怪,偶尔觉得碍眼而已,本不足挂齿。

可谁也不知道那白骨精后来受了什么刺激,成天的和人打架,仗着有个厉害法宝傍身,修为猛增,百年不到,整个白虎岭的妖怪都被她打趴下了,奉她为王,听她指挥。

“怎么?被人甩了?一肚子怨气没处撒?”

她还记得后来自己被白轻轻彻底打败时,她嘲讽了她一句,白轻轻就立刻变了脸色。

“我见过那个人来林子里找你,你以为他穿一身布衣就是肉体凡胎了?”绿芝擦了擦嘴角的血,笑道,“人家是神仙,你以为他对你有情?你是妖,别痴心妄想了……”

“闭嘴。”白轻轻道。

“偏不闭!你真是单纯得可怜又可笑,竟然妄想妖和神仙能有情爱,哈哈哈哈哈哈……人家看你好骗,拿你消遣呢!”

白轻轻手腕一转,抬起剑柄,剑刃比着绿芝的脖子。

金蝉子说过要她等他,可他却再也没来。任她怎么折腾,打下整个山头,占据着最顶峰,都因为怕他来了找不到她。

他却始终再也没出现过。

一想到这里,白轻轻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半晌,她说道:“绿芝,以前你杀不了我,以后你也不可能打得过我,你走吧,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说罢,她收起剑,一脸冷淡的转身走了。

“我呸!凭你也配……”夜色下的绿芝咒骂了一句,她修行时间长过白轻轻,又曾制霸一方,自然是看不上她的,哪怕败给了她,时至今日,她也依然不服。

“贱人,这唐僧我可要抢先一步了。”

绿芝瞥了山顶一眼,起身一跃,瞬间穿过山林。

“你是说,我师父是因为动了凡心才被罚下界的?”

孙悟空惊诧的声音在三星洞府内回荡。

“很稀奇吗?金蝉子这个人本来就不喜欢循规蹈矩。”菩提祖师一边坐着嗑瓜子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

“对谁?”孙悟空愣了半天,问道:“对谁动了凡心?”

菩提祖师看了他一眼,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语气说了一个字:“妖。”

孙悟空半晌没说话,他面前的石阵内,铁索仍困着那面幽蓝织物,只是面积已所剩无几,完全看不出曾是一面旗帜。

“一只凡间的妖。”菩提祖师接着道,“也就是,现在招妖幡的主人,你已经见过了。”

“是那只白骨精?神仙怎么可能和妖同行?况且现在师父身负取经重任……”孙悟空想到这里,眉头一皱,道:“不说了,我得走了。”

菩提祖师见孙悟空话还没说完就摆了摆手想要走,喊道:“诶诶,这么急干嘛?”

“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那只妖一定不会罢休,我得回去保护师父,断不能让那妖把他抢了去。不管那妖是不是没有恶意,妖想与神同行都已经够荒谬了。”

菩提祖师淡淡的笑了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喂!猴子,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曾经也是妖?”

孙悟空的背影顿了顿,片刻,踩上筋斗云,绝尘而去。

菩提祖师看着漆黑的天,吐着瓜子壳,叹了口气。

“这猴子……是不是让金箍给箍傻了啊……”

白轻轻整顿好人手,从洞府的战利品里挑了一把最利的剑,又将她的聚魂绡变了出来。

这一瞧,她有些惊讶。虽然她知道这法宝过去一直在变大,但今夜似乎一瞬间大了许多,以前拿它当手绢使,后来当围巾用,现在一看,竟已变成了披风大小。

“大王!”白骨洞门口一只小妖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大王!不好了!树妖跟和尚他们打起来了!”

正带着手下朝外走的白轻轻闻言脸色一变,立刻甩下众妖,头也不回地朝山涧飞去。留下蛤蟆精在后面招呼着大部队飞天遁地的往前跑。

山涧内,数不清的巨大树根沿着石壁盘踞围绕,硬生生的将这块地方给围了起来。

“徒儿!”玄奘惊慌的躲在徒弟身后,悟净、悟能手持兵器将师父护在身后,眼看树藤的包围圈越来越小。

那庞大的包围圈里,一根树藤突然暴起,绷成一根笔直巨大的藤刺“唰”的一声飞速刺了过来。

悟能手持钉耙一挥击碎了藤刺,但树藤扭转姿态,眨眼间又形成了一支崭新的藤刺,数千根树藤前赴后继的化为藤刺袭来,八戒和沙僧二人勉强防守着,还能应付,倒是玄奘肉体凡躯,在这阵中显得格外危险。

“悟净!”玄奘在二人身后惊呼一声,一根不长眼的藤刺笔直的从他身侧袭来。

“师父!”

悟净回防不及,玄奘眼看就要被藤刺命中,却听得一声轰响,一方幽蓝织物飞到玄奘面前,牢牢挡住了藤刺的攻击。

白轻轻自包围圈外破阵而入,挥剑斩藤刺为数段,一转眼,已挡在师徒三人面前。

招妖幡轻轻一绕,围住玄奘,将他的身躯紧紧护住。

“保护好你们师父。”她丢下这句话,便立刻飞身上前挥砍妖树藤蔓。

悟净与悟能看着这个一直找她们麻烦的白衣女妖的背影,对视一眼,来不及多想,掩护着玄奘退到一处石壁边。

“白轻轻,你事事都要和我作对,你贱不贱?”绿芝的挑衅在山涧回荡,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白轻轻环绕四周,千万根树藤仍盘根错节的环绕着,像蜘蛛在织网。

“谁他妈的喜欢跟你作对,自作多情……”她拔剑斩向飞来的树藤,心里暗叫不妙,这树精蛰伏多年,修为又精进了许多。

包围圈内树藤千变万化,眨眼之间竟又分化出许多细小分支,白轻轻一个大意,瞬间便被细枝藤蔓牢牢缠住。

“大王!”蛤蟆精惊呼一声,白轻轻回头,一大群山精妖怪全部冲了进来,与她共同对抗树妖。

然而混战间,还有一部分搞不清状况的小妖怪拿着武器就朝玄奘冲去,与悟净、悟能打成了一团。

孙悟空驾着筋斗云,刚飞近白虎岭,就听见兵戈声,顿觉不妙,手指一捻,从耳朵里拔出金箍棒,朝着树藤围阵俯冲下去。

“轰”的一声,阵破,无数藤蔓枝桠化为粉末。

齐天大圣悬立半空,冷冷的与白轻轻对视,伸手拔了一撮猴毛,用嘴一吹,瞬间便化为百数十小猴,纷纷跳下地与群妖交战。

白轻轻眉头微皱,见他下一秒便朝着自己冲来,立刻举剑迎战。

与前几次交手不同,之前碍于玄奘在旁,她都只是消极应战,打不了就跑。这一次,她拿出了全身本领。

“你现在收手,我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刀剑棍棒交锋间,她听见孙悟空如此说道。

“等了几百年……才等来他,如果不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留着一条小命又有什么意思?”白轻轻不怒反笑,“我倒想问问你们,是怎么把金蝉子变成现在这副呆模样的。”

“愚蠢至极,多说无益。”孙悟空怒目圆睁,左手一掌打在白轻轻肩上,将她逼退,右手执棒又是一挥。

金箍棒擦着白轻轻的头掠过,没了聚魂绡护体,在这生死之间,她却坦然了。

“今天带不走你师父,我也不打算回去了!臭猴子,你最好别对我手下留情!”白轻轻说罢向后一跃,双手一挥,骨刺从她怀中倾巢而出,尽数袭向孙悟空。

孙悟空大手一挥,全然没把这点妖法放在眼里,穿过破碎的骨刺,举棒直击白轻轻的天灵盖。

一声闷响,白轻轻双目圆睁,颤抖几下,便化为一副白骨架子,直直的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直到脖子一凉,孙悟空才惊觉到剑已经比在了他的后颈上。

又是障眼法?

真正的白轻轻从他背后袭来,他差点没躲开。白轻轻丢下被金箍棒磕得几近碎裂的宝剑,拔出腰间双刀,一转身又朝他攻来,左突右冲之间,两人在空中打得难舍难分。

“大师兄!师父被抢走了!”

直到悟能大喊,两人才停了手。

白轻轻朝着悟能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黑暗中一袭绿衣携着玄奘,一瞬间已消失在远远树林间。

不好,光顾着和猴子打架,竟让绿芝钻了空子。

白轻轻直接丢下了孙悟空,转身就朝绿芝追去。

玄奘还带着她的聚魂绡呢,能保他一时吧?

这样想着,她手心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白轻轻清楚绿芝为人狠辣,不快点找到她,玄奘性命不保。可白虎岭山脉绵长辽阔,绿芝的藏身点遍布各处,漆黑夜里,她只能凭直觉凭运气去找。

6.

绿芝抱着玄奘,穿林而过,最终到了山脉西侧的一处洞窟前。

她回望西边的大漠,地平线那一头,天已微微发亮,黎明将至,她不得不抓紧时间了。

玄奘被人拎着飞了一路,头还几次撞到树枝上,晕得不行,睁眼看了看自己身上,没有伤。

“还活着……还活着……”他长舒一口气,招妖幡还挂在他身上,只是幽蓝的光芒已经消失不见。

“圣僧……”绿芝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毛骨悚然地回过头,一串树藤袭来,将他牢牢的绑在石壁上。

“圣僧一路过来吃了很多苦吧,听说想唐僧肉的人不少,有想水煮的,有想清蒸的……”绿芝烟视媚行地朝他走来,“我不一样……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想生吃。”

玄奘恐惧的看着眼前的树妖慢慢的现了原形——一张纹路纠缠的树皮脸,张着血盆大口向他走来。

“咚”的一声,绿芝的头突然被一把飞来的刀给砸歪了,刀刃嵌在树皮里,她怒气冲天的转过头。

“我说了,谁都不许吃他。”白轻轻站在洞窟门口,左手执刀,还在喘气。

她比孙悟空熟悉白虎岭的地形,自然比他先找到玄奘,可此时她却有些暗自希望那猴子快点来救师父。之前与孙悟空交战,她已经受了许多伤,离了聚魂绡,她的法力在慢慢减弱,此时此刻,只怕不是绿芝的对手了。

“你真是让我讨厌。”绿芝目露凶光,一挥手就是两根藤鞭抽向白轻轻。

白轻轻灵巧的避开藤鞭直冲上前,一刀斩断困住玄奘的树藤,玄奘从石壁跌落,她一手将他往洞外推去,一手挥刀上前迎战,绿芝的藤蔓藤刺无孔不入,扎得她肩上手上都是血。

眼看唐僧还有几步就要逃出洞外,只怕到时孙悟空一来,她绿芝也没有活路。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绿芝一不做二不休,挥起两根粗大的藤刺就直直的刺向玄奘。

玄奘始料不及,回头眼看藤刺袭来,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一袭白衣挡在了他身前。

两人同时被藤刺钉在了石壁上。

玄奘睁开眼,白轻轻腹部被藤刺贯穿,浑身是血,而他却不觉得痛,低头一看,白轻轻的那块宝贝织物隔在她与他之间,保护了他不被藤刺所伤。

“姑娘……”玄奘再看了看白轻轻,见这个小妖怪舍命相救,大感内疚,想伸手帮她止血,奈何白轻轻在他胸前被藤刺牢牢钉住,他也动弹不得。

“喂,和尚,……”白轻轻喘着气、忍着痛,“你到底是谁?能不能告诉我……我怕我一会死了就……”

白轻轻话还没说完,第二根藤刺再次猛地袭来,直直的扎进她的腹部,血流如注。

“姑娘!”玄奘惊呼,伸手扶住白轻轻。

他不知道她为何要救他,明明已经说好取经不能带着她,为何她还要追来?

他是出家人,他不可以动情。

“姑娘……你是妖,你可以逃,快走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玄奘着急得心都揪紧了。

他怕白轻轻真的就这样死在他面前,怕得要死,以往所有的妖怪都没有让他这样害怕过。

他颤抖的手握住了白轻轻的手,上面全是血污。

绿芝头上还插着把刀,已经站不稳了,但还颤颤巍巍的调动起树藤。

“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金蝉子?”白轻轻没有理会绿芝,侧过头看着玄奘,声音颤抖。

“你到底……是不是金蝉子?”

金蝉子?

玄奘脑子里“噔”的一响。

他听到飞鸟的声音,斜阳万里,如海水般倒灌,有一丝幽蓝的光刺眼的闪过,夜幕下的长安城灯火闪烁……

有个僧人站在黑暗里等着他……

玄奘甩了甩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全是面前这个女妖的血。

谁是金蝉子?她为什么要拼了命的救自己?

他脑海里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画面纷乱闪过,嘈杂喧嚣混作一团,像漩涡一般,最后汇成一个画面——

“轻轻,挺适合你,本来就一副骨头架子,要么,干脆就姓白吧,也适合你。”

“白轻轻?这名字有名有姓,人模人样的……难道我还要重新学做人嘛?”

夜色下的她与他。

玄奘的头突然垂了下去。

“没关系,你大概也是不知道……”白轻轻叹了一口气,血从她嘴里不断地渗出来,重伤之下,她坚持不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手也渐渐松了。

“要死就快死,还这么多废话……”绿芝摇摇晃晃的拔出头上的刀,树皮从她脸上脱落。

洞口传来一声响,孙悟空刚刚赶到,就见到白骨精挡在树妖与师父之间,浑身是血,而师父毫发无损。

他来不及多想,举棒就朝树妖打去。

“拉你陪葬我也不亏!”绿芝眼见孙悟空杀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瞬间使劲拧出了一根树藤利刺,猛地朝白轻轻胸口刺去。

一片寂静。

一只白净瘦削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利刺,在离白轻轻胸口还有两寸的地方,牢牢的挡住了树妖的杀意。

绿芝大惊,这肉体凡胎的和尚,竟然徒手接下她的攻击,下一秒,金箍棒便击碎了她的头颅。

和尚死死的握住藤刺,再一用力,便将藤刺生生捏碎了。

“小骷髅,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在和她打架?”

金蝉子的声音响起。

和尚周身金光大作,照亮了洞内的每一个角落。

而白轻轻紧闭着双眼,仿佛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

斜月三星洞内,菩提祖师伫立在铁索阵前,招妖幡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丝碎片,也在刚刚消失了。

所有的这些碎片,都汇聚到了人间,如今大概是完整了。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铁索石阵,沉默的听着风声。

金蝉子觉醒现世。

西天动,仙界惊,这一下可是要热闹了。

白轻轻身上的藤刺被金蝉子轻轻捏断,他小心的将她平放。躺在他怀里,白轻轻依然双眼紧闭。

金蝉子拿起招妖幡盖在她身上,她也不曾睁开眼看一看他。

“喂……小骷髅,别装死了,我来找你了。”

上一次分别的对话还清晰的留在记忆里。谁知一等就是数百年。

而他还是来晚了。

她拼了命的护他周全,满身的血污已近干涸,软软的躺在他怀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活泼与灵动。

金蝉子摸了摸她的脸,想将她抱紧一点,却有什么从她怀里掉了出来。

是一只白色糖人,沾着血,已经碎成了两半,他轻轻捡起来放在手心里。

“这是你,我知道。”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已经感觉到她正在渐渐死去。

一种酸涩无比的痛苦,像一把尖刀利刃,从他头顶直插到心底,痛得他眼泪直流。

孙悟空站在洞口守着,看着师父抱着那只妖怪痛哭。

世人求爱,刀口舐密,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原来经文上说的,都是真的。

一神一妖,此时此刻都不过是凡人而已。

天已经亮了,黎明来临,洞外的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

直到迦叶的声音响起。

“师弟,何以再次破戒?”

他毫无声息的降临在洞口,都惊到了孙悟空。

迦叶身后还沾着一排罗汉,一个个都和他一样,面无表情。

“取经之路不易,为何还要重蹈覆辙,枉费师父的一片苦心。”迦叶声音平淡,而金蝉子却并不看向他。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师弟,交出那只孽障来,再重走取经路,去向师父认错吧。”迦叶朝前缓缓迈步。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何处苦海?何为回头?”金蝉子抬起头来直视着迦叶。

迦叶停下了脚步,看着他,道:“位列仙班却与妖有情,是为错,师弟,你到今天还执迷不悟?”

迦叶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轻蔑,他看着师弟怀里的女妖,止不住的嫌恶。

从来就没有神与妖在一起的道理。

“把她交出来!”他不想再与师弟废话,直接闪身上前一掌朝着白轻轻袭去。

一声巨响,一道的金色光芒自下而上将山洞轰然炸裂,不复存在,日出东方,照亮了碎石间的所有人。

巨大的定海神针伫立在迦叶面前,拦住他冲往金蝉子与白轻轻的去路。

金毛赤目的猴王,在空中迎风直视着他。

“我师父的话……还没说完呢,大和尚。”齐天大圣声音低沉,威怒并重。

“妖猴。”迦叶道,“五指山还没把你压安分是么?”

“哈!”孙悟空咧嘴一笑,露出獠牙,伸手一挥,定海神针立刻回复成金箍棒大小。

“你既然也知道,我是妖猴,还指望我安分?”

又是一声巨响,猴王挥棒,劈山袭来,生生划开一道深沟,将迦叶同几名罗汉与师父隔开。

“我的职责是保护师父,其余废话一概不理,你要是想靠近他,就得先过我这关。”孙悟空一跃而下,一手执金箍棒,站在他划的深沟前。

他身后的金蝉子,周身金光已不再,又回复成了玄奘的凡胎模样,只是眼神略有不同。

孙悟空回过头,白轻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复存在,只玄奘一人坐在原地。

金蝉子低头看着两手空空,数秒前,白轻轻就这样消逝在他怀里,只留下了那块披风般的织物在他膝间。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突然笑了两声,抬起头来看着迦叶,“凭什么让你们来决定对错?凭什么由你们来决定哪一种情不容于世?妖和仙其实有何区别?你告诉我。”

金蝉子与玄奘此时已是一体,他站起身,原本名为招妖幡的织物却有如灵动,绕上他的背,披在他肩上,散发出新的光芒,竟变成了一袭袈裟。

“你要罚我,我却不知我为何要受罚。”玄奘迈开步子朝前走来,众人感到一股强压骤然降临。

“师兄,难道世间道理真有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一说吗?”

迦叶看着自己师弟一步步走到面前,在强压之下,不自觉的朝后退了几步。

这金蝉子竟动了杀意。

迦叶看着师弟的眼睛,却看不到任何情绪。

玄奘凌空跨过山沟,站到了迦叶面前,带着怒意的强压再次降临,一众罗汉有支撑不住的,已经挣扎着跪下了,迦叶从不知他还有如此本事,暗叫不妙。

“师父……”孙悟空见情况不对,不自觉出声喊道。

玄奘杀意满满,手拂过袈裟,心里却瞬间软了一下。

二人对峙片刻,玄奘朝后退了一步。

“你走吧。”玄奘道:“回去告诉师父我今天,在这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一五一十,别有遗漏。”

迦叶看着他,眼神警惕,不多时,便转身带着众罗汉消失在天边。

玄奘伸手揽起身上的原本是招妖幡的袈裟,沉默良久。

“一切皆因我而起……”

白虎岭的西面黄沙万里,悟净牵着马,悟能扛着行李,随着马蹄踏进沙地,悟空抬头问道:“师父,我们还去取经吗?”

“去。”

毫无疑问,迦叶会将他在白虎岭的所作所为全部告知师父,整个西天都会知道,大概已经在商量着怎么狠狠的击碎他这一身反骨吧。

但那又如何?

玄奘摸了摸手里的半截糖人,小心翼翼的揣进了怀里,她的招妖幡紧紧的围绕着他。

“我们朝哪去?西边在反方向。”悟空又问道。

“不去西边了。”玄奘眯着眼,信马由缰的朝着戈壁深处走去,“我要去取我自己的经。”

风沙大作,前路未知。

火焰一样的红色袈裟在黄沙中飘着,慢慢远去化为一个小点。

说到底,都是沧海一粟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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