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
满园的春柳,飘着薄雾的庭院,这是个宫瓦红墙琉璃翡翠映照下的一座小小院落。
我携琴而来,呼吸着满园的带着凝露的玫瑰清香,绿草微露,湿了飘飘衣袂下的一双精致绣鞋。
溪水潺潺,倒影出我黑的发、水般流泻至肩,白色纱裙也掩映着碧色的湖水。
出尘似仙。
“蝉儿,拿琴来,待我抚上一曲。”
蝉儿水灵晶般的大眼睛眨了几下有些犹疑道:“小姐,您今个儿可是约了二皇子殿下踏青。可别误了时辰!”
我摆好琴谱,只默然不语。十指蔻丹,蜻蜓点水、琴声铮铮,余音绕梁。却是贺铸的那首《子夜歌》——
三更月
中庭恰照梨花雪
梨花雪
不胜凄断
杜鹃啼血
不知不觉中,琴弦上一滴泪水落下“铛”的一声响,磁音冗长,只因我撩拨的出了神,在最低沉的音调上拉长了旋律。
我抬头,看见蝉儿满脸泪痕,水汪汪的眼睛里竟布满了忧伤,她一边拿起手绢来抹泪一边低低的啜泣:“小姐,莫再谈这首曲子了!听着令人伤心。“
我出神了好一会,痴痴的盯着琴弦上的那滴泪,自己在不知觉中竟会弹出这样深的曲调,这样悲恸的情绪从何而来?竟无从得知。
凉风沁肤,指尖微寒,蝉儿为我披上一件猩红绸缎的大氅,与彼时天边的一眼落霞氤氲成烟。
【2】
我,叫柳夕。
是丞相府柳家的七小姐。
生性寡淡孤僻,甚少言。
人们都说,七小姐不会笑。
我非正室所出,所以在府中的地位并不尊贵。只偶一次,爹爹无意间经过我的书房,听我谱了一曲《临江仙》。十分惊诧,才想起他有个小庶女,养在深闺已一十六载。
隔日,这首《临江仙》便出现在皇太后的寿宴之上。曲毕,满座皆惊。爹爹更是得到皇帝陛下的嘉赏,原本传出的帝相不和的阴霾也随之散去。
宫宴结束,我被赐婚给皇帝最优秀的儿子,二皇子秦川为妃。
帝王将相之间的权术之争,无非就是联姻。别无其他。
我坐于琴旁,只默默冥想。
十指纤纤,抚过琴弦,《子夜歌》的哀婉曲调,跟这百花盛放之景,格格不入。
一曲弹毕,指尖微涩。
蝉儿不在,我又弹给谁听?
一大早这丫头就说去集市里帮我挑选胭脂水粉,她时常嫌弃府里的丫头婆子买的水粉太过艳俗,所以今儿特地跟着采购水粉的嬷嬷们前去过目。
但是谁知道呢?八成是想溜出府去疯上一天吧。成日里跟着我这个无趣的主子,也够委屈的了。
往日她在,总嫌她吵,她不在,我却又寂寥的很。
起身,放任流水旁闲置的凤尾琴,举目看满园春光,风儿扫着瑟缩的枝桠、叶儿彩蝶般飞舞,竟是看得痴了。
忽闻身后有呜咽似的声响,我心里咯噔一紧,陡感有陌生气息逼近,却不敢回头,只提了提嗓音,壮着胆子道:“蝉……蝉儿……是你吗?别……别……吓我。“
没有,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像是一场幻觉。只有急急的溪水湍湍的流,哗啦哗啦。
梦境般。我猛然惊觉地站了起来,午后阳光把地上斑驳的树影摇曳成点点嘈杂无章的水墨。一双青缎的布鞋就这样不期然地出现 在我的视线内,一尘不染。
缓缓抬眸间,撞见一双深黑的眸子,像隐隐闪动的暗夜星辰。
我仿若瞬间掉进一波晶莹剔透的湖水里,冰凉中带着一丝胆怯。
“别害怕”那人的声音缥缈幽远。
“在下只为小姐的琴声而来。”
他说话的情绪微微波澜:“小姐可否再谈一遍《子夜歌》?”
我鼓起勇气再抬头看他,见他远远立于春树下,莲华容光,灼灼耀眼。
难免害怕,却也老实地坐回琴旁,十指如葱,喋喋咻咻、如歌如泣的音律飘扬在如絮般无边落木下。
一曲终了,已不见了他。只有一池碧水映出墨绿的琴身和在水中的我颓然倒影。
举目望向刚才驻足的地方,只是一阵凉风在喧嚣尘上流连不殆。
如果刚才是一场梦,那么我发痛的指尖却一再提醒自己它的真实性。不由后背阵阵发怵。
这阳春三月里,阳光潋滟的午后,我怕是遇见了……
鬼?
【3】
蝉儿回来的时候有些晚,掌灯时分,我坐于妆台前,散开云发。
镜中呈现的是灿若桃花的面颊,淡扫云黛眉,眸若碧池水。低垂的长睫下。看似平静的样子,内心已是慌乱不安。
蝉儿并未察觉,还是麻雀般喋喋不休,只到她把新买的水粉搽到我脸上之时,我才惊觉地推开。
“蝉儿,我有些累……”
入夜,静谧中透着凉,我拥被而眠,却浑身战栗不已。
迷迷糊糊中身子便开始轻飘飘的,不可自控地穿过水榭楼台,小桥流水,径直地走到白天的那座荒废的院落内。
凉凉的夜风里,只见一人,静静地坐落在缓缓流动的溪水旁,神态空惘,目光投放到遥远的薄暮夜雾里。
溪水掩映出他幽深瞳仁里灵动的涟漪。风儿掀起他衣襟的一角,飘进空气里,如空谷幽兰般独特与孤寂。
我移步向前,害怕的连心跳都不见了,也不知这是梦里,还是异时空。
“你来啦?”他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忽然造访,一语道破。
“你……”我壮着胆子瑟缩着问,“你是鬼……还是……仙?”
能让我深更半夜神游太虚的,肯定不会是人。
“对不起,在下并非故意打扰小姐清幽。”我见他缓慢站起,一步步向我走来,白衣黑发在夜风中摇摆,月华如练,照着他皎洁的面容,凛凛眉目如山水相逢。
我后退几步,瞪大眼睛紧张的心惊肉跳,十六年里,我见过的男儿也不少,包括我的那些叔伯兄长,那些表哥堂弟,也曾扮过男儿身去过学堂。
但…竟没有一位如他这般…风神俊秀。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分不清是因为极致害怕,还是因为不该有的,该死的…羞赧之情。
“在下……在下非人非仙……”
真的是鬼……
我跌坐于地……剧烈的心跳让我感觉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
他伸手欲扶我,却踟蹰着不敢靠近。
“对不起……”他缓缓道,“是小姐的琴声唤醒了我,如果小姐害怕,我……我便永不再见。”
一缕云烟而过,他再一次凭空消失,留下一片夜空寂寂无声。
猛然惊醒,一身冷汗,浸透衣衫。
【4】
二皇子殿下送来聘礼的那日,我称病未见,他竟然也好脾气的走了。柳府的七小姐嘛,远近闻名的孤傲。
但是却没有人知道,我是真的病了,一连几夜,我都梦见那个地方,但却再没能梦见,那个人。
十指纤纤,跳跃于古琴之上-
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
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
半响,余音寂寂。
蝉儿终于看出我的些许异样,只呆呆的给我添置茶水,欲言又止。
她一直误以为,我的病根是在嫁娶之事。
便好心劝慰道:“二皇子殿下是人中龙凤,嫁他,也未尝不是喜事!”
我笑,笑的异常艰涩,喜事?两个人的喜才是囍,一个人的喜,是意难平吧。
又一夜,辗转难安,窗外,雨疏风骤。
我在梦境里又一次凭借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来到寂寂的荒院之中。
院落在雨雾中时隐时现,清澈的溪水,照着他黑的发,白的衣。
他依然一人静静坐于溪边,流水潺潺,如风过竹梢……
而这一次,我没再害怕。
【5】
“你在找我?”
他起身背水而立,溪水里映出他的倒影,衣袂飘飘,斯文淡雅。
我心中怯怯:“你……怎么知道?”
“你每晚都曾梦到这里,不是吗?”
他走近我几步,却又遥遥地驻足,我看见他眼底闪烁的星光,像残碎的晚霞般洒落的零零碎碎。
“缘来缘散随风去,花开花落终有时,小姐,你……终归是身在红尘。而我已在红尘之外。只是某种因缘,你的琴声,让我忆起了前尘事。”
“但,万不该打扰小姐清幽,在下这次是特地来跟小姐道别的。”
说着,便转身欲离开。
“等等。”我口不应心的大胆留住了他的脚步。心顿时急速地跳个不停。“对不起,我……我……想听听你的“前尘事”,可否?”
“曾经有个人,她也会弹。”他淡淡道。
“她……”我小心翼翼,怕触摸到他的伤心事。
“她死后……这首曲子便失传了……”说着,他定定看向我,可是我总感觉,他是透过我在看别人,一个,他特别思念之人…
“她……她……怎么死的呢……”我说话开始结巴起来,因为忽然有一股不知名的苦涩,自心底而来……
“她……”男子欲言又止,深褐色的眼睛里忽然溢满苦痛,泪水滢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竟不忍心问下去。
“小姐,醒醒,该吃药了!。”蝉儿摇醒了我。
我睁开双眼,看着蝉儿端过来汤药,心颤难平。
【6】
蝉儿担心道,“小姐可好些了?快喝了这碗药吧,老爷说要带您进宫呢,奴婢可要仔细给您梳妆。”
我呆若木偶般任蝉儿和丫头们摆布,满头珠钗银翠,掩映出我灿若明霞的面容,但漆黑如墨的双眸里再无往日神采。
坐上车辇,颠簸在通向皇城的街道,顿感这人声鼎沸,这充满烟火气的人间,竟不值得留恋。
爹爹与皇帝陛下一起合婚换庚贴,拟订婚期,家宴之上一团和气。
直到三更方回府,秦川与我同辇,那锦衣华服面若郎月的公子,温其如玉。
与传闻中嗜血如命直逼文武百官退避三舍的邪王子全然不同。
相对默默无言间,车已至相府门前。蝉儿掀起轿帘,却有一只白玉般的手先伸了过来,扶过我的长袍。
惊诧回眸,便看到一双浓黑的眸子,正定定望向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了去。
“柳夕,你为何一直对本王冷若冰霜?”
我淡淡垂眸,直轻轻扭动衣袍,挣脱了他的钳制。
“殿下恕罪,夕儿天性如此。”
”是吗“他冷冷一笑,眼中厉光陡现,“古有妹喜爱听裂帛之声,褒姒烽火戏诸侯之乐,本王给你个天下,可否换你一笑?”
我心中陡然惊惧,何时,眼前人的面容已变作冷峻的清寂。
眼底升腾的隐隐邪魅,可怕至极。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跑进后院。身后蝉儿的声音断断续续。
“小姐……小姐……”
我奔跑在黑夜的暗道上,耳边是呜咽风声,如鬼似魅。
“你在哪里?”我一身华服,跌坐于地,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风声紧,夜如魅,暗月萧索,乌云密。
【7】
一双青布鞋,如初见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抬眼间,泪已滂沱。
他眼神寂寂,冷静到看不出一点情绪,又像是看穿了人世间的一切,融进了万载的清秋,不屑人间情事,冷眼旁观沧海桑田。
我惊诧的睁大眼睛,用手使劲地捏了一下脸蛋。
很痛!
原来,竟不是梦,真实世界中的柳夕也能见到他,也能!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奔跑过去扑入他怀中。
他的怀抱……
太过冰凉,我不禁浑身打着冷颤。
“带我走,请带我走吧,我不想做……做一个政治礼物,亦或一件物品……”
“好,颜儿……”他身体僵直,幽幽一声叹息,在我耳边,若千年沉积的愁绪,浓的化不开。
我轻轻推开他的怀抱,疑惑地看着他的脸。
男子黑如夜魅的双眸闪烁,忧戚的脸上是动人心魄的悲凉如水。
“颜儿?是谁?”
“我是柳夕,丞相府柳家七小姐,公子认错人了……”
我哑笑出声,只觉天地间的一切,此一刻看起来才真像个笑话。
【8】
柳颜是谁?
史载,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柳颜的宫廷乐师谈了一首曲子,名唤《子夜歌》。
据说她每每弹此曲,那满园的春意便都化作严冬,连树上的鸟儿都会哀鸣。
后来……
后来她被纳入后宫,霍乱社稷,颠覆朝纲。
后世之人说,她是祸国妖妃。
因为家国两难全,她终死于心爱人之手。
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解都城之围,皇帝在文武百官面前,亲自用匕首刺穿了她的心脏。
往事历历入脑海,那么那么深刻,我捂住胸口,脑海里的画面叠叠重重,幻幻实实的与眼前这张俊朗的面颊相合。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又不是很明白。
“那我是谁?我是柳颜,是不是,是不是?”我摇晃着他,“你回答我,你说你不是人,可是为什么我能看到你?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你?”
我狂躁的声音引来了蝉儿,她惊恐地张大嘴巴,哭道:“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她看不到他。
唯一的解释是,我可能也不是,人?
“我都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薄凉之人,是你杀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
他的眸中,那层悲悯之色渐浓,一只冰冷的手颤抖着抚上了我的脸颊,像当日之景,再现:“你……确实有一部分颜儿的记忆,可是,你并不是她,只是一首曲子的……魂……”
曲子也有魂?
我惊呆了,诧异地重新跌回地面,感觉无比的震惊。
柳颜生前最爱弹奏《子夜歌》,可是调子十分凄苦哀怨,如泣如诉,感人至深。
她生前把最哀婉的一部分记忆封于曲中。
她死后,子夜歌也消失于人世。
【9】
我是丞相府柳家的七小姐,我叫柳夕。
我的前世只是一首曲子的,魂。
我曾认识一个眉眼都是愁予的公子,可是他告诉我说,他并非是个人,而是一只流连人间,等待心爱之人的,鬼。
而我,也并非他所等的那个人。
我要嫁的人,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二皇子秦川。
他说:“柳夕,我要用这天下,换你倾城一笑。”
那晚的兵变,我不会忘,满城血光,杀喊声震天,百姓哀嚎,生灵涂炭。
只有丞相府后院的禅房内,静若寒蝉,我跪于佛前,手中佛珠转动,声声木鱼,只为超度那些枉死的冤灵,能脱离人世的苦难,早升极乐。
天明,外面一切都得以平静,蝉儿打开禅门,光线陡然照进来,刺得我目不能视。
她低声说:“事成了,昨夜,陛下宣诏退位,二皇子殿下,继大统。”
我微微抬眸,只一言不发。
耳边忽有个声音轻轻低喃,像是被云层遮了的月光,朦胧着,却分明听的真切。
他说:“柳夕,要好好活下去!”
我狂奔至门口。往外寻去,只见满院的落花簌簌自枝头而下,与地上的血水融合,相映出诡异的美。
秦川终于兑现他与丞相府的协议。事成,则封我为后。
家族荣辱,泼天富贵,只在我一念之间。
出嫁的前一天,爹爹不知何由的去请了一名法师封锁了后院。
那紧闭的朱雀门,两道黄符,从此隔绝了我与公子的一切。
梦里繁花落尽,此情未央,此意难忘,弦虽断,曲犹扬。
从此天涯永诀,红妆十里,不再是你。
灵感来源:
《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