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问我,为何给乡下的房子取名“澹然居”,对这个问题我有点答不上来,因为不是一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其实也为什么,也不为什么,一朵花有名字,一根小草也有名字,养只小狗也要起个名字,在一个地方起造房屋,当然更应该有个名字。早先的农村凡有点文化的人家都要给住宅起名号,在门楣上挂匾,大门有大门的匾,客厅有客厅的匾,书房有书房的匾,起居室有起居室的匾,这原本是件寻常事,不足为奇,只是今天古风已随风散去,那份诗意的讲究早已荡然无存,说起谁家居住的位置,都用坡上的,沟下的,窑顶的,村口的等等来指点了,讲究点的最多大门上放置瓷砖烧制的几个字,内容和字体都俗不堪言,和传统文化之神髓已毫不沾边。所以为住宅挂匾,狭义而言仅仅为了便于称呼,也为了有朋友找上门来一看便知,还为给自己一生的追求和向往做一个注解。一定要说意义的话,那就是一个澹字是我喜欢的字眼。澹和淡本是一个字,因为写起来文气些一般都用繁体,澹然,也即有恬静安然,恬淡,安定,安静的意思,然字又有信守,然纳,然诺的意思。原想用 “夷希微”做居室名,取义《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之意。老同学唐史专家赵跟喜先生说字义太生僻,不够明朗,一般人搞不懂,建议不用,我以为然,遂用了澹然二字。
《韩非子·大体》:“澹然闲静,因天命,持大体。” 苏轼 《祭陈君式文》:“澹然无求,抱洁没身。”明谢肇淛 《五杂俎·人部一》:“余见高寿之人多能养精神,不妄用之,其心澹然,无所营求。”李白有五言诗句:“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庄子有名句曰“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说来说去,取名“澹然”,不过是为了表达自己无欲无求的心态而已。自忖虽读过几本书,但“文化人”的称谓是够不上的,因此涉了附庸风雅之嫌,有诗曰:“风雅已不堪,何须更附庸。”可似是而非不伦不类因俗求雅越求越俗或许正是现代人的一种精神品位吧,不如此又能怎样呢?一村民问我,澹然居的澹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扯淡的意思,村民大笑,我说不好笑,真是扯淡而已。
落叶归根是一种人生的自然形态。但真正的故乡是很难回去的,生于斯长于斯却歌哭不在斯的故乡只能在心里,在梦里,最亲的亲人早已长眠在冰冷的黄土下,故乡的面孔也渐渐生疏淡漠了。随着城镇化的浸淫,一切都在变,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故乡早已沦陷为一个大概念了,这个概念就是炊烟,老树,水井,河流,堤堰边的野花,榛莽丛里的酸枣,野草的芬芳,山鸟的歌唱,鸡鸣,狗吠,牛铃,羊群……而今这些农村的画面元素越来越稀缺,越来越逼仄了。
白居易有诗云:“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是不是故乡没关系,心安才是重要的。所以又说“心安之处是故乡”。多少年来寻寻觅觅,与其说是在寻找归根的所在,不如说是在寻找一个心安之处。而一颗被世俗浸泡成锈迹斑斑的心该怎样安放才能回到本我呢?
一生四处漂泊,以处处有家处处无家的方式在得过且过,始终梦想着停下疲惫的脚步,找一处青山淡水的地方去过怡然恬淡的生活。从此与世无争,与物无竞,莳花种菜,观星赏月,自得其乐。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曾经回吕梁黄河边翻修了舅舅住过的破窑洞,却因路途遥远,一年难得去一次,而亲人的后人们已然没有了“亲”的感觉,少了几分亲情的温暖多了几分难言的不快,当年的温馨暖意已然不再,便从此打消了这个愿望,却又贼心不死,继续在晋城周边一带四处寻觅,惜乎如今的农村大都破败不堪,人烟稀少,鬼狐之气森森然,没有几处是适合居住的,而风景优美的地方又多交通不便,路途遥远,且“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不合久居。
仿佛得到神谕一样,极偶然的机会,来到了城则村,便和这个地方一见钟情,随即完成了和澹然居今生今世的相遇相知。
城则村常驻村民约莫二三十口,周边有自然村数个,高下相间,错落有致,都是可入画入诗的景色。谈不上兴旺,却也还有些人气,四围环山,地处开阔,一条丹河沿村边的山谷汤汤流过,春天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和野桃花,灿若锦缎,秋来山山岭岭红叶如云,色彩缤纷。更有丹河流韵,浮山烟云,山村夜月,蝉鸣蛩吟,而蛙鼓鸟啼,秋雨敲窗,风扫落叶,豆棚瓜架,都是我的诗我的歌,是我睡里梦里的追寻。最喜欢或早或晚,漫无目的地沿乡间小路策杖徐行,或挖点野菜,或摘几颗野果,或采一束野花,都是很惬意的事情。随处可见的农夫耕耘,牧人放羊,牛吃草,鸡打架,都能引我伫足观赏,令我心情愉悦。
入住澹然居以来,所体验到的真味之欢,劳作之趣,怡然之得,黎藿之美以及夜犬晨鸡,河声山色,着实令人心生花笔开蕊,其中点点滴滴,拟集成一册《澹然居随笔》,想来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我在二十年前出版的散文集《心湖云影》一书的跋中曾表达过:“生平渴望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不再有漂泊感;渴望窗外有几株竹子两串葫芦来满足追求闲逸的心;渴望在纷嚷的氛围中劳作一天之后有两扇沉沉的大门把外部世界的烦恼喧嚣“咣当”一声全部关出去,享受片刻恬淡的宁静;渴望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垂柳,一株梧桐,春日看风摆柔枝,秋日听雨敲阔叶……走出去,有一片青青的芳草地,远处是窄窄的田埂或青石板小路。日落时分,于清澈潺湲的小河边,迎着晚霞缓缓漫步,任习习凉风撩起几许情思,看天边的火烧云,看黄昏给原野渐渐罩一层神秘的暮色,听着鸟儿的鸣噪默默想一点心事,回忆一些令人愉快或忧伤的往事……只要一种感觉,一份自在,一个幽静美丽的氛围供我享受生命,享受甜蜜的孤独,沉思的孤独,惬意的孤独……”这绝不是在玩弄辞藻,而是我真实的渴望。
作家葛红.兵在一篇题为《你想过四十岁以后吗》一文章中说过差不多同样的话,他说:“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一小片蓝色的天空、一块蛙鼓虫鸣的池塘、一片淡淡的绿色的树林,而且这些我并不试图把它们搬回家,占为己有。这些东西大自然早就为我准备好了,我并不需要刻意地去哪里找它们,也不需要刻意地去和谁争——你争了也不可能得到更多,不争也不会更少。大自然对你非常公平,它在那里,只要你从世俗的功利中抬起头来看看,那片绿色就属于你了:听听,那池蛙鸣也就是你的了:想想,望着天空发一小会儿呆,那种天空就是你的了。”可见回归自然,到农村去,不止是我的渴望,也是许许多多人的共同心愿,这个心愿,我有幸在澹然居实现了。
人说在院子里种柳树不好,我就把柳树种在了后院的堤堰边,柳树是干女儿从杭州西湖边上折来的倒垂柳,一年不到,已有了袅袅婷婷的风韵。丝瓜和佛手瓜累累垂垂吊满了瓜架。
收笔之际,正是黄昏时分。窗外下着绵绵秋雨,雨水滴落在丝瓜架上,发出柔和的沙沙声,瓜秧正绿,黄色的瓜花在雨中绽放着,瓜架下常有“满地黄花堆积”。如果不是阴天,该有皎月如盘。而云雾叆叇的浮山,秋叶正值夏花般绚烂。
雨声蕴含着宋词的意蕴,音箱里涓涓流淌着钢琴与萧的演奏,《乱红》《岫壑浮云》《苦雪烹茶》《帘动荷风》,这些乐曲平和冲淡,舒缓优雅,最为养心,也最能让人的情绪沉潜下来。
夜幕降临,小狗花熊在我的怀里酣然睡去。
心静如水,夜静如水……
“百味无如淡味长”,所谓淡味应该就是这种滋味吧。
算下来,人生的至高境界,不在“得意”,而在“适意”。
得意多是给人看的,适意是自己享的。
适意难,也最易。